十分钟之后。
甘露门旁李远坪的厢房里,地上很可能散落着一万件玩具,张仲文手里捧着高级的芝心曲奇饼,啃得满脸是渣,坐在火车模型的铁轨前,看着一只击鼓小白兔朝火车头上撞。李远坪傲慢地站在张仲文身边,把一个书包翻开,哗啦啦地倾倒出无数的糖果与巧克力。
“怪不得你都不让我们进你的屋子……唉,我还以为我家是有钱人家呢。”张仲文用手拔拉着几乎漫过腿的糖果,望着以机器人汽车飞机模型为主的玩具,感慨了一声。
“只要你陪我睡觉,这些玩具就都可以给你玩,我的糖果和点心都可以给你吃。我假装你是女孩,你看,我的鸡鸡要比你的大。”李远坪丢下书包之后,飞快脱光了衣服,全裸地站在床边,掐腰晃荡着自己的小象,非常豪气地显摆。
“唔!我可以把这些玩具带回家么?”张仲文对这些武力机械类的玩具性质不高,但是他知道这里的玩艺随便一件拿回家去就可以震死没看开过眼的农村小伙伴了。
“随便拿!反正我也对这些小孩子的东西没什么兴趣了。你嫁给我之后,这些都是你的。好了,快来陪我睡觉吧。”李远坪非常激动地伸开手臂邀请张仲文上床。
“啊……好吧,我也困了。”张仲文扭着围嘴爬上了李远坪的床,和他裸体的师兄并列在一起,李远坪想了想说道:“不行,你得脱衣服!”
张仲文懒懒地翻身,把围嘴后面那混乱繁琐随意乱系的尼龙绳扣面向李远坪,呆呆地说:“喏,你要帮我解开。”
李远坪连捏带掐地捯饬了半天,叹了口气说:“这个不力气大就能解开的东西啊,找把剪刀剪开算了。”
“这是最后一件还带绳扣的衣服了,其余的九件全都是二师哥用剪刀豁开的,他最近迷上了看小说,也不给我洗衣服,如果这件也剪了,我明天就没衣服穿了。”张仲文哀伤地回答,这寺庙里好几个法力通天的神仙与妖怪,但是没有一名在给张仲文穿衣服的时候有耐心好好合理地系一下围嘴后的尼龙绳与布带,导致给他脱衣服下来也都不耐烦地直接用剪刀剪。
“那算了。”李远坪用手搂住了张仲文的身子,非常满意地躺在被窝里。
但是他只满意了不到五分钟,就咧嘴抱怨起来:“天啊,你好臭啊!”
是的,这件华丽的围嘴花衣服中隐藏了只要用肉眼观察就能发现的真相:泥土,酱油,冰棍汁,粪肥,鼻涕,鸟屎,米粒,菜叶,鸡蛋渣,和其它很多正在腐烂的不会有人知道真相的物质——不然乔月兰为什么要给这个孩子兜围嘴?这个围嘴已经穿了七天了,徐竞没有挤出时间来清洗其余的九件,他很乐观地认为这件颜色最为丰富繁琐的盘花蕾丝窗帘改造的围嘴还可以再坚持几天。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是香是臭,我都是你的老婆了。”张仲文谨小慎微地回答。
李远坪侧身,用脚把这个花花绿绿的活体垃圾蹬到了床边,冷冷地说:“谁告诉你你是我我的老婆了?你是我的第九房小妾,九姨太而已啊!”
因为被嫌臭心灵受创地张仲文坐了起来,掀起围嘴咬住一截布,委屈而又惊诧地问:“啊!你在外面还有别的女人?”
李远坪抱着胳膊非常坦诚地说:“当然,我的大老婆是王小燕,我们班的音乐委员,二姨太是周丽丽,三年一班的美妞,三姨太……”
总之他真的有很多姨太,且以此为荣。
两天之后,因为徐竞还是没有时间洗衣服,李远坪是在忍受不了张仲文的花围嘴上散发出来的种种恶臭,主动提出了离婚,对豪门生活还有奢念的张仲文试图挽救这段婚姻,找了一些花露水喷遍全身,但是神秘的化学起到了反效果,张仲文的身上出现了一种真的催泪的气体,导致李远坪心意已决执意休妻。最后二人达成了协议,张仲文拿走了李远坪的五件玩具,并且以后只要见面,李远坪就要把自己的零食糕点分一半给他。这段短暂仓促的婚姻如露亦如电,一年之后连当事人都淡忘了。
那一年,玄池大仙八岁,孔雀小王子十二岁。
师傅非法融资涉嫌诈骗,跑了。
所以整个暑假,徐竞开始努力读书准备迎接高考,就任凭张仲文和李远坪就无所事事地从东门逛到西门,南门窜到北门,也就是,满世界瞎溜达。
让青少年和小孩放任自流只求多福的最糟糕的结果并不是他们能在外面干了什么,而是他们朝家里带回来什么。
“这是一个小孩!还是个妖怪小孩!你们俩闲出屎来了么,什么都往回带!”徐竞坐在书桌前,望着李远坪和张仲文提着的麻袋里露出的那个脑袋齐大无比眼珠一大一小的鬼物惨叫起来。
“嚷什么嚷什么啊像个娘们似的。”脸略微变长,学会了带墨镜,浑身上下散发着发胶气味,大夏天穿着皮裤和黑夹克的李远坪,嘴里咋着一枚牙签,猖狂地和徐竞对嚎。
是啊,就好像你不是妖怪似的,这是我们俩从广州大街上带回来的残疾娃娃,我个人觉得他造型比较恐怖凄惨,适当修饰一下,可以展出卖票,增加一点儿零花钱!“大夏天里套着一个的白色确良连袖蝙蝠衫,呈现一个臃肿的到三角姿态的张仲文戳了戳鼻孔骄傲地说。
“丢掉,丢掉!”徐竞看着那满脸血泥面目狰狞的娃娃,凄惶地摇起了头。
张仲文和李远坪对望了一下,齐齐调头怜悯地看着徐竞。
张仲文说:“这个人怎么一点儿爱心都没有?”
李远坪说:“一定是童年时代有什么心理阴影,导致他现在感情功能障碍。”
“唉——”说罢各自耸肩,齐声叹息。
“嘎——”麻袋中的怪头婴孩发出一声毛骨悚然地嚎哭,天色骤然晦暗下来,通天寺内院内的几棵白果树上的叶片由绿变黄,盛夏中的满庭芳草鲜花,无端冒出黑火,倾为扑簌残灰。
那真是一个惊心动魄的下午,怪娃娃一直在哭,于是地泛硝灰,天降黑雨,屋顶炸出粼粼青火,风雷闪电似乎要把通天寺连根拔起。
直到大师兄陈有森赶来之后,四个妖怪使出吃奶的力气终于连砸带敲地挪开了大院中央古井上的老石头,把那个怪娃娃丢进干枯的井里之后,异相方消,世界和平。
“全都是他的主意!”李远坪和张仲文对指。
于是陈有森把他们俩都给揍了,这个老妖怪可以把小妖怪们陷进流沙地里,谁也跑不动。
如果他们都是那种记打的小孩世界原本就不会不和平。
半夜里,他们俩站在井边,望着古井下面缩成一团睡得很诡异安详的娃娃,挠着脑瓜乍舌。
“我要是他的爹妈,我也把他丢大街上去,这长得也太可怕了吧!”李远坪心惊肉体跳地说。
“我会把他淹在茅坑里,然后再放火烧了那个茅坑。”张仲文更加狠毒地补充。
李远坪迟疑地说:“唉,据说是法力高我们俩几倍的大魔神投胎。不过,既然是魔神,怎么会混得这么惨……”
“是啊,以前我这山望着那山高地嫉妒你,现在突然感觉,我的投胎技术,良好。”张仲文点着头感慨。
“嗯,我们俩一定是着了他的道了,被他迷惑了心智,不然凭我们俩的法力与武功,怎么会头脑发热想也不想地就把他大老远地从街上拖回来。我记得当时我好像隐隐约约地听见有人在我耳边说,我要报仇,报仇啊,此仇不报誓不为人啊,带我回家吃饱睡养足了精神再来报仇……然后我就想,好吧,那就带他回来,教他点儿武功什么的,再下山报仇!”
“呃,那是我说的,我的意思是说明天再去那个机房灭死那些小崽子。不过我也好像听见这个娃娃盯着我说……哇,你好靓好正啊,天仙下凡的美人啊,带我回家吧。我觉得这娃娃丑是丑了点儿,但是眼光倒是很端正。嗯,我就把这个知音抱回家了。”
“那是我对过路的一个美女说的。”
“唉……果然是一个很有手段的魔神!”两个小孩悲催地低下了头。
夜风吹下凋残的叶片,李远坪用手接住,痴呆呆地看了看,突然问:“为什么会有爸爸妈妈不要自己的小孩的?”
“因为并不是所有的爸爸妈妈都爱自己的小孩。很多小孩,是他们睡觉之后多余的产物。他们只是想要睡觉而已,睡出了小孩之后,自己不愿意养,不会养,甚至没钱养,那么就丢掉呗。”张仲文很有见地地告诉李远坪。
“你知道的,我就没有爸爸。我爸爸”李远坪转头冷冷地说。
“是啊,你真幸运!”张仲文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馒头,犹豫着要不要丢进井里去。
“可是学校的老师说,每个人都有爸爸。没有爸爸,是生不出来小孩的。”李远坪纠结地说。
“嗯,你妈看起来好年轻,我怀疑,大概是上初中的时候就被人搞大了肚子,所以你的爸爸很可能是QJ犯被抓起来关进了监狱,要么就是个没有钱也不会养小孩的小混混。等你再大几岁,她就会告诉你真相了。不过你妈一看就知道是个很聪明很有道行的女人,所以从你的智商来看,你爸一定是个傻子,唉,良药苦口忠言逆耳,我的意思就是,你不要对你的爸爸抱太大期望。”张仲文为了防止被打,所以说话间绕到井口的另一边。
“呵呵。我问过我妈妈了,我妈说我真的没有爸爸,我是她从实验室里造出来的,试管婴儿,你听说过没?我妈只是看起来很年轻,其实她年纪很大的,她是一个科学家。”李远坪略带自豪地宣讲自己的身世。
“你上次还说你妈妈是一个仙女呢。不过我也不知道什么是试管婴儿,但是我觉得造你出来用不着科学家,也不用试管,锅里丢进去几斤猪头肉烧得半生不熟,在画上眉毛眼睛就得了。呵呵……这个小怪物睡了很久了啊,他不饿么,你说他会吃馒头不?”
“我觉得你爸挺好的,笑起来很慈祥,虽然你家的车的确忒寒碜了,但是他每次来接你的时候都会和司机一起来,见到你第一件事是掏出毛巾来把你擦干净才塞进车里。我觉得,如果我有那样的爸爸,我就会勉强满意了。”
“啊,师傅怎么教导我们的你忘记了么?以后出去闯荡江湖永远要记得一件事,那就不能被任何人任何妖魔鬼怪的外表和言行所欺骗,所见不为所得,所闻无论真假,一切口如蜜颜如花皆为幻相,越是阴险歹毒的货色,越是看起来宝相庄严,越是居心叵测蛇蝎肚肠,就越是清正道德金漆羽衣。简单概括,这个世界上没有好人。你知道么,边村的参农欠了我爸七千块钱还不出,我爸直接把县医院的血车开到他们家,把他们家老少五口一个个拎进去抽血,抽够量卖够钱为止。慈祥?他只是笑起来眼纹比较好看而已。下次他再来接我,你给那司机一包烟,听听他怎么骂我爸,相信我,你不止是勉强满意的。”张仲文嘟着嘴,斜着眼警示天性尚还纯良的李远坪。
“可是他对你很好啊!”李远坪厌恶地反驳。
张仲文用小手撕下一片馒头,顺着井边丢了下去,突然昂头阴寒地眨着眼睛说:“他不是对我很好,他是对他的儿子很好。”
“爸爸对自己的孩子好,很奇怪么?”李远坪翻白眼了。
“呵呵,以你的智力,我实在无法向你解释那句话的深意。师兄啊师兄,人各有命,你知足吧,你要是我爸的儿子,在我家里你一天也过不下去,你会跳井的。”
“我当然不去你那穷山沟破农村的家,你既然这么讨厌你的爸爸,不如把你的爸爸卖给我,你随意开价好了,你知道的,你师兄我有的是钱!”
张仲文惊骇地抬头,看着满脸诚意额头发出火焰之光的李远坪,突然长长地打了哈欠,摸着下巴说:“成……但是他人不在这里啊,你要先付定金。但是中途遭遇任何导致交易无法完成的情况,定金不退的哦!”
“啊,师弟你真痛快,我还想呢,这个三八妇女节要送我妈妈个什么礼物呢!”李远坪欣喜地握拳欢呼。
“看!小怪物好像醒了,他伸手去抓馒头吃了。”张仲文惊喜地指向井底。
“对了,你检查过了没,这个小怪物是男孩还是女孩?”李远坪非常严正地质问张仲文。
那一年,张仲文十九岁,李远坪二十三岁
那一年,古井中长出一颗枯死的黄蜡木,开出很多长满了血斑的叶子。
通天寺也被大街上捡来的怪物掀起的一场毒雨黑雾中消失了,据说是永远的。
不过没关系,大家都对那里不感兴趣了,总是没有电,还让人活么?
师傅在澳门赌钱出千还得罪了大圈帮,还据说睡了某个市长的老丈母娘还偷了她的首饰,黑白两道追杀剿杀中,所以没有出席徐竞的那个寒酸的婚礼。
徐竞的老婆是天津人,他大学毕业之后为了爱情也留在天津工作。
所以李远坪有机会开车带着张仲文参加完搞笑婚礼之后再参观这个“搞笑之城”。
“我要吃海鲜,很贵的海鲜。”从徐竞的婚宴饭馆——注意真的是饭馆不是酒店——抹着嘴出门之后,张仲文对人肉提款机李远坪不容反抗地说。
西装革履板寸头的李远坪对这个原本就不比自己矮但是刻意穿了高跟皮鞋的张仲文非常不满,于是他瞪着叼着烟卷做悲伤忧郁若无其事的妖怪大学生问:
“你终于也开始抽烟了?”
张仲文冷酷地点点头,莞尔一笑。
后青春期的男生有的时候会有一种装深沉故意不说话的毛病,但是李远坪倒是觉得这个病发在张仲文身上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天啊,世界终于安静了。于是一路上只有李远坪独自唧唧歪歪。
“好吧你把你所有不开心的事说出来让我开心一下。”
“瞧你这个吊样,你那点儿混水摸鱼的小心思根本瞒不过师兄的天地彻视法眼……不就是女人嘛!”
“不过,你别觉得是师哥小气不带你开荤,我现在是有编制的人了,我是金刚护法神,真的不能带你去招女支了。不过么,我可以给你钱,指地方给你。”
“别装了,不要以为你把大腿夹紧我就相信你是处。”
“好吧,你会开车么?哦,真的么?想不想兜一会儿?这是福特军马!”
不管是军还是马,这车在两分钟后就在大马路上制造出了某种惨剧性的悲鸣与巨响。
“我日你个有娘生没娘教的畜生,你明明不会开车,瞎划拉啥?大马路上那些是人命,人命!”
“呼……你知道我是翘班出来的么,如果我的领导和我妈要是知道我又驾车肇事,一个会敲断我的骨头,一个会把我的骨头接起来再敲!你个小王八蛋,你说话啊,你不是很多话的嘛?”
“我要吃海鲜,很贵的海鲜。”张仲文把手揣在竖条显高的呢子大衣兜里,无羞无愧地瞪着李远坪说。
于是鲍鱼,于是海胆,于是石斑,于是黄蟹,于是燕窝粥,于是“嗝——”
李远坪摘下万年不改的名牌墨镜,从西装内兜里掏出四张照片,放到正在用牙签剔牙的张仲文面前,很是严肃地说:“吃了我的,就要帮我做点儿事。现在把招子放亮点儿,给我看仔细了,好好琢磨,你觉得,咳,这四个人哪个是……我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