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张仲文漫不经心地拽过照片,一张张看了起来,略带抱怨地说:“我肉眼凡胎,都没有什么冒光放亮的天地法眼,李大神都认不出来那个是自己的亲爹,我又能有什么本事——呃,师兄啊,这四个人是不是你的爸爸还有什么意义呢?他们都是死人啊。”
张仲文说完困惑地蹙眉,茫然地看着略带激动的李远坪。
“没关系,他们的确都是死人,不过他们还以某种方式活着,这是很高级的秘密,我就不解释了。你先别管他们是死是活,你觉得,这其中那个最有可能是我的爸爸。”李远坪的语气很郑重。
“嗯……比较来看,当然是这个。”张仲文捏出一张照片摆到李远坪桌前,但是他又支着腮说:“但是中国有十几亿人口呢,一张脸上能长出来的器官组合就那么巴掌点儿大的地方,撞上了就撞上了,一不犯法二不缺理。这四张照片中只有这个大叔的脸型眉眼最像你,如果他在大街上跳出来说你是他失散多年的儿子,我觉得我会站在人堆里感动鼓掌的。师哥,这么用眼看能看出来什么啊,验血啊!”
“他们死了很久了,根本没有血,我上哪里验去!”李远坪懊恼地说。
“好吧,我们一般老百姓操作这事有难度,可是对你来说应该很简单吧。现在不是有什么DNA技术么?即便照片上的人都死了,那他们有亲属儿女没有?如果你们之间有亲戚关系能验出来的吧?你不是在一个什么神管神的大局子里工作么,发动点儿关系,用点儿人脉,自己的案子自己破啊,干嘛来问我?”张仲文恹恹无聊地问。
“唉……你当我真傻么?这种方法可行我就不来找你商量了啊。他们这些人的情况很特殊,他们……他们其实都死了几百年了,但是他们的存活至今的身体,其实是一种人造出来的装置,皮囊,一种木偶!他们的身上提取不到人类的生物DNA和血样!还有,关于我的生父的问题,完全指望不上能从我现在的单位和身边的熟人中得到半点支持,似乎是个敏感问题,他们不愿意帮我。”李远坪扯着头发压低了声音告诉张仲文。
“哦!你现在想告诉我,你是你妈妈和一个机器人生下来的孩子?”张仲文吃饱困,眼皮打架,对这个师兄的各种奇思怪想愚言蠢行他早就不敢兴趣了,所以虚情假意地推诿顺话。
“他们不是机器人,是十个灵魂依附在人形战甲中,可以来往人间和地狱世界的神!你总有一天会遇见他们其中一个的!但是我没骗你,我的爸爸可能就在他们之中!”
“OK。”张仲文把脑袋砸在桌面上,嘀咕道:“好吧,你妈妈是神,爸爸当然也是神,你们全家都是神。所以,这种事你要去问神啊,我又不是神,我只是半仙。还有,你怎么就那么确定你的爸爸就一定在这四个神里呢?或许,你的爸爸只是一个勤劳朴实的农村青年,是你妈妈偶尔仙女下凡的时候遇见的,之后,你懂的。”
“我妈妈整天泡在实验室里,哪里有空下凡!不过,小文……或许你说的也有道理,搞不好这么多年来,我都是被这些消息所误导,一直以为可能我的亲生父亲就在阎王团队中,其实,另有其人,只是我妈有苦衷不愿意告诉我,同时也在欺骗舆论而已!”李远坪摸着脑门,顿悟般地大叫。
“所以,你的爸爸是一个战斗阎王机器人?我没记错的话,你的妈妈是一个仙女生化科学家,而你,现在是一个高中没毕业的金刚护法神?”张仲文面瘫着,同情地,看着对面精神高涨喜形于色的李远坪,喃喃地问。
“不,我的爸爸不是阎罗王,他不是死人,他应该还活着!我相信我自己的直觉,因为这四个阎罗王有三个我都见过,我对他们一点儿好感都没有,死了的那个,看照片也没有眼缘……我总觉得,我的爸爸应该比他们都好,一定是个很温柔很幽默很仁慈很有情趣很善于运动且会好声好气地和我说话的,有血有肉活着的人!”李远坪说着说着瞳孔放亮,惊喜地挠起了桌面。
张仲文用头枕着胳膊,突然兴致勃勃地反问李远坪:“阎王死了?算了,当我没问。咳,不过我听你的话,好像你在说你的妈妈很冷酷很无聊很悭吝沉闷死板从不带你玩且说话冷言冷语像个没有感情的死人,对吧?”
李远坪不悦地说:“我不想这么说我妈妈,她毕竟……”
“给你好多好多钱。”
“所以我觉得她是世上最好的妈妈。”
“唉……我说啊,想找自己爸爸,最直接有效,也是最现实的方法,就是去问自己的妈妈。考虑到你妈妈并不是一个没见过大款的艺校女生或者大桥下面卖鸡蛋的老婶子,而是一个千年女仙同时又是世界一流科学家,那么我觉得,她一定知道你的爸爸是谁。如果她真的也不知道,那我就会很安心地默认我的爸爸是个死神战斗机器人。”
李远坪焦躁地拍了一下桌子说:“问了啊!很多次。最后一次,她对我发誓说,她不知道,同时她也发誓,如果我再问她这个问题,她就注销她给我的所有信用卡,以后一分钱也不给我。我的工资一个月只有……我真的不知道有多少钱,但肯定不够咱俩今天这顿饭!”
“所以,我觉得你还是老实地听妈妈的话继续当你的乖儿子吧。我今年十八了,我爸在我过完生日的那个月,就宣布以后不再给我钱了,也真的不给了。我妈一个月给我三百块,还不够我抽烟的呢。我这次来天津的路费,还是上周末去公园摆摊算命攒够的,就这点儿钱,我还要给我表哥买一件漂亮的大衣。对了,你需要算命么,我可以在茫茫人海中尝试指出一下你的亲生父亲在哪里……”
李远坪喝了一口水,呆呆地看着青春昂扬风华正茂的张仲文,笑笑说:“得了吧,你的命还是我给算的呢。而且,师兄对你说实话,没有谁能算出谁的命。命要是能算出来,还要医生干嘛,要警察干嘛,要我们这些神干嘛?”
张仲文冷眼望着突然正义感使命感上身的李远坪,悠悠地问:“好吧,现在世界上的天神们都在忙些什么,我乡下人,就随便打听一下潮流时事,了解一下新时代新形势,你随便教育一下我,不会触犯什么原则问题吧?”
李远坪用手背敲了一下张仲文酒后微红的脸,突然很感伤地说:“一样的,一切以经济建设为中心,一切都具有中国特色,就那些东西。唉,听哥的话,留在你的小青山小破庙里,当一个土土的地主小妖怪,挺好的。因为这个世界的神会把你那可怜的两千多点年的道行像碾烟头一样碾灭,因为这个有鬼有神的世界疯狂到永远超乎你的想象。现在,我觉得人人都是妖怪,会觉得所有妖怪又都不是妖怪,所以,趁你还有机会能假装自己不是妖怪,还有机会作人,好好地去过几天吃饱倒的好日子,命不是算的,但是命来的时候,你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不要后悔之前没有好好享受嘴边的肥肉和被窝里的美人!”
张仲文白了一眼抒情议论的李远坪,用袖子抹抹嘴,很期待地瞪大眼睛,不容置疑地说:“有道理,那么,现在,带我去这里最好的游戏机房。”
那一年,蛇仔文二十五岁,艳照李二十九岁。
师傅死了。
如果没死,也当他死了。
如果他没死,也要想办法弄死他。
毒辣的日光如同看不见的刀片,将在酷热中的蒸腾的空气切割得影影绰绰。李远坪抓着空调外机,一口气从九楼的窗口翻上了十六层的屋顶,但是他还是来晚了,屋顶上的人已经断为了两截,但是还没有断气,在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内脏随着血水和腐液在颤抖,在阳光下冒着奇妙的烟气。
随着咣啷啷的滚动声,顶楼的玻璃房一侧,一个女人的头颅死不瞑目地瞪着眼睛在地上翻滚出十几米远,撞到一个芭蕉花坛上,溅出写意的血花。
李远坪提着上了膛的明王镇魔枪,强忍住胸口的急喘,准备探头观察一下被室内那愚蠢的招贴画挡住的斜侧。但是浓重的血腥味使他不由得透过贴画缝隙看了一下屋内。
他痛苦地闭了一下眼睛,扭头猛然睁开,大踏步持着枪,莽撞而又坚决地扭身来到玻璃屋西侧的阳台上。
“Do you think she looks much prettier than ever?”扎着一个靓丽的马尾辫,披着深黑小马甲,络腮胡栽培修剪得娇艳欲滴的张仲文,左手掐腰,右小腿和大大腿呈折160角,右手很兰花地指着墙边一具正在疯狂涌血的无头女尸,狡狯而又有悠闲地问李远坪。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李远坪用枪瞄准张仲文的头,喉咙嘶哑地。
“What?”张仲文扭头笑嘻嘻地看着李远坪,耸了一下肩膀轻慢地回答。
“你疯了!”李远坪红着眼睛,梗咽地说。
“Maybe. But that reminds me I have an appointment with my shrink at two o'clock. Ryan would mind giving me a ride? I suppose we can have a cup coffee in that way.”张仲文撸袖看了看表,很善意地邀约。
“为什么,为什么,连你也学会了杀人!还是大屠杀!光天化日,几十条人命啊!你到底是怎么了?你到底想要干什么?”李远坪带着凄厉的哭腔质问道。
张仲文不耐烦地咧了一下嘴,皱眉道:“I don't wanna talk about work. Can we go now?”
“你以为你还走得了么?以前那些小坑小骗的事,我还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放你过去,可是,现在……血洗证人组,男女老幼一个不留。我绝对不相信你是为了钱,你到底是在为谁做事?你真的是张仲文么,你是不是被什么妖魔上了身,洗了脑,你已经不是你自己了,你说话啊,说人话啊!”李远坪一个箭步冲到有淡淡烟草味道和擦干眼泪陪人睡的香水味的张仲文身前,一把扯住了他的马甲,用手枪顶着张仲文那一滴汗都没有的额头,
“I won't say anything till my lawyer accompanied.”张仲文冷笑着回答。
李远坪用枪托对着这张变得猥琐干枯的熟悉的脸狠狠地砸了一下,张仲文闭着眼痛苦地头向后一仰,鼻孔里闪动了一些蓝黑色的液体,但是很快液体就又被他抽回了鼻腔里,嘴唇裂了口,但是没有血流出来。
“还在装,为什么你没有流血?”李远坪咬牙切齿地问。
“哎呀……讨厌啦!”张仲文娇羞地甩了一下辫子,低头很是不好意思地回答:“可能是因为我上中学的时候每天都骑自行车吧。”
“我也不想相信这一切都是你做的,但是事实摆在眼前,我怎么还能相信你?我受够了你这些油嘴滑舌扮猪吃虎的表演了,醒醒吧,你不是在台上作秀,你犯下的可是死罪!你现在对我说老老实实地说实话,还不用吃什么苦头,盯上你的不止是我,很快我的弟兄们就会包抄这里,你已经插翅难飞了,如果你继续这样胡搅蛮缠,我也再帮不了你,你落到我的同事,那些狼那些狗手里,相信我,你熬不过去的!”李远坪掏心挖肺地苦口相劝。
“谁犯罪了呀?”张仲文冷峻地说,“我无意中来到了这么恐怖的凶案现场,正打算报警呢。我是很有法律意识的知识分子哦,我也想为警方侦破这么恶劣的案件出一份力。师兄哦,你想过没,我只是一介凡人充其量是个会摆摊算命的变点儿小戏法的半仙,可不比您们明王金刚们神通广大。我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力气和本事伤害这么多有手有脚的成年人?天在做,人在看,我问心无愧,为什么要跑? 我完全愿意配合你们警方的调查,跟你们回到的局子里去,你们尽可以笔录我啊,检查我啊,化验我啊,严刑拷打我啊!看我到底有没有什么特异功能法力神通,你们不是有机器么,有镜子么,还有天使什么的不是嘛,老娘任君品尝来者不拒。这里是有很多尸体,也拉回去验啊,看看有没有和我打斗的痕迹,再找找周围有没有凶器,还有什么DNA微表情测谎仪小黑屋,好期待哦好期待……你这个猪头一上来就空口白话地说我杀人,你看见我杀人了么,证据,指控要将证据!啊,谁站尸体旁边谁就犯人啊?我胆子大,性格又比较稳重矜持,不会看见血流成河残尸遍地就尖叫晕倒,难道这也是罪么?我只是一朵烈日下迎风摇曳的娇花,不小心飘零到这了这个肮脏可怕的沟渠里而已!”
张仲文清白无辜扯起公鸭嗓地为自己辩解起来。
“你省省吧!我们鉴证科的人已经从你喝过的水里提取到了一种奇怪的物质,周博士说,你的身体可能存在变异,且是一种很复杂很精密的变异,给他一些时间,就能解释出你是怎么杀掉的那些人,解释出那些作案方式!我也早就怀疑你了……”李远坪其实已经不再相信张仲文的的辩解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可疑的人一直出现在可疑的地点,找到证据是早晚的事。
“咯咯咯……奇怪的物质。给你们一些时间。师哥,真的么,这就是你们韦陀宫做事的水准?”张仲文捂着嘴笑了起来。
“我不和你耍嘴皮子。”李远坪从衣兜里掏出赤红色的手铐,阴冷地问:“把手捂住头,咬住嘴唇,转过去!”
“Sure. Can I call my lawyer first?”张仲文抱着头吐着舌头问。
这是李远坪第一次用手铐扣住张仲文的手,用枪指着他的头,把他押进自己的车。他心里有几多迟疑,因为他有不好的预感,那就是张仲文真的没打算反抗逃跑,他是故意被自己抓住的。
“好了,你已经逮住我了。现在只有一个问题,我要向你的同事们交代,我是你的师弟么?”张仲文非常老实地坐在车后座上,很有礼貌地垂询。
“我没有师弟。我们恩断义绝了。但那些小时候的事,随便你说。”李远坪开着车冷酷地回答。
“总之这事他们不会从我这里听到。嗯,是的,我无法想象被他们知道了我是你师弟之后,他们看我时那种怜悯同情的眼光。”张仲文舔舔嘴看向窗外。
“你他们的真欠揍!”李远坪回头就捶了张仲文一拳。
张仲文缩脖子一躲,李远坪的拳头砸到了他的肩膀上,张仲文极其傲慢地说:“告诉你个秘密,现在我可以百分之百地肯定你不是四个阎罗王的儿子。因为根据我的信息来源,有正式形体的阎罗王们都没有生育能力,他们的身体是真的仿生学装置,但是还不能仿生出精子这种东西,他们的身体里都是生物化学物质制造的,没有人类的DNA成分。所以那些结婚有孩子的阎罗王,孩子们其实都是领养的。但是地藏司系统为了培养后进公务员,不会对外公开这些人造身体的缺陷。所以,你一定不会是他们的孩子,除非你妈妈在他们还存活的时代你储存了他们的精子。”
“别卖弄你和余怀忠的关系了。你说这些我早就知道了。”李远坪没好气地说。
“但是Kenny补充了一些他的分析观点。阎罗王们不能贡献他们的DNA,但是却可以把他们在那皮囊下保存着的生前的生命意识贡献出来,这种意识体可以随着生物体成长一点点融入这个生物体,继承和表现那些阎罗王们的一些外观性格教育思维方式等等。简单地说,你可以理解为这是一种缓慢见效的人格化妆品。当年那四个阎罗王一定和你妈妈达成了某种协议,他们每人贡献出一点自己的意识体,来掩饰你那些绝对不能被别人发现的身世来历。所以,分析结论就是,你的亲生父亲来头很大,连你那富可敌国权柄通天的妈妈都觉得很棘手,要想尽一切办法掩盖这个秘密。综上所述,我觉得也可以排除你的爸爸是一名勤劳朴实的农村青年了。真遗憾,天仙配没成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