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天郁睁开眼睛,隔着氧气面罩和口罩,他离奇的感觉到了那人嘴唇的柔软。沈天郁和陈夏生都没有闭眼睛,他们都知道这并不是开玩笑,这是一个真正的亲吻,包含着痛苦、爱情、死亡、决绝……
可能是一刹那,也可能是一瞬间,陈夏生离开了沈天郁的面罩,还保持着弯腰的姿势,红着眼圈对他说:
“我等你回来。”
尤金莲震惊的看着他们两人,心中可能有一个隐隐的答案呼之欲出,可是最后她还是什么都没说,硬是一个字都没问。
第四十六章
紧张的治疗仍在持续。
沈天郁分不清现在是自己住院的第几天,他呼吸困难,浑身发烫,思绪长时间处于混沌状态,其间痛楚的经历不必多说。
当他短暂的清醒时,他会艰难地转过头看隔离病房外的人。无论他什么时候转头,陈夏生和尤金莲都在盯着自己,一刻都没有离开。这些天他们两个都憔悴了,尤其是尤金莲,累的眼睛下都出现了黑眼圈。有的时候沈天郁还会看到尤金勤和陈寡妇,似乎是来帮忙的,每当沈天郁扭头看向外面,他们就会朝他招手,做出鼓励的手势。
沈天郁的病情很严重,手术必须要尽快完成,日子就定在了星期五。星期四的中午,沈天郁少有的停止了咳嗽,咳血也止住了,他甚至能直起身子,靠在病床上,安静的看着玻璃外的人。
他从护士手中接过圆珠笔,手指有些颤抖地写道:
【我感觉好多了。你们回去休息吧。】
陈夏生慌忙从书包里找出笔纸,写了几个字。沈天郁有些近视,躺在病床上就没有带眼镜,眯着眼也看不清那张纸上写得是什么。
陈夏生有些急了,敲着玻璃把医生和护士叫出来,不知道进行了什么样的沟通,反正医生放陈夏生进来了。
尤金莲也想跟着进去,可是医生不允许,说:只能让一个人进去,病人明天就要手术,不能太消耗体力。
陈夏生对尤金莲说:
“姑姑,就让我进去吧。我要给花儿擦擦身子,你不方便。”
尤金莲复杂地看着陈夏生,擦擦眼泪,道:“行,你去吧。”
陈夏生戴上口罩,穿上隔离服,慢慢地走近沈天郁的病床。
他的精神状态比以前好多了,现在是坐在病床上的,就那么看着陈夏生走近,一句话都没说,便让陈夏生感觉有些紧张。
陈夏生手心都出汗了,呼吸急促,口罩里迅速湿润了。他觉得有点憋闷,连做了几次深呼吸。
沈天郁看的有些好笑,对着陈夏生招招手,唤:
“你过来。”
陈夏生赶紧小步跑过来,握住他的手。自己的手湿润冰冷,花芽的手干燥温暖。陈夏生忍不住把他的手放到唇边亲了好几下,突然想起了什么,回头把病房的窗帘拉上。
快被挡住视线的尤金莲急了,说:
“狗蛋,你干什么拉窗帘啊?”
陈夏生说:
“我给花儿擦擦身子。你们就别看了。”
这些天他的精神都高度紧绷,从来没对人有个笑脸,眼圈一直是红的。现在见到沈天郁,他才松了口气,跟尤金莲说话的时候忍不住咧开嘴笑了。
尤金莲看他笑,长长的叹了口气,和尤金勤夫妇离开病房,先去吃午饭,把这里交给了陈夏生。
蓝色的窗帘挡住了外面的阳光,给阳光染上了颜色,病房里的光线暗了些。沈天郁静静地坐在床上,呼吸平稳。
沈天郁的病房二十四小时有热水供应,陈夏生打了热水,把毛巾泡在脸盆里面,端过来就要给他擦身子。
能靠近沈天郁,他当然开心。但是当他解开沈天郁上衣的扣子时,他又开始心痛,喉咙紧紧的,像是要哭了一样。
沈天郁瘦了。他的胸膛上贴着好多硬片,陈夏生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就盯着看了好长时间。
沈天郁声音沙哑:
“这是做心电图的时候贴上去的。摘了吧,怪难受的。”
陈夏生小心的给沈天郁一个一个摘了下来,好多硬片粘得牢靠,几乎黏在肉上。陈夏生要用热毛巾捂在上面很久,才能拿下来。
他用毛巾仔细的擦拭沈天郁的身体和头发,等给他擦干净后,就黏在沈天郁身边,时不时亲亲他的脖子和锁骨。
“别闹了。”沈天郁虽然不推开他,却还是抗拒,他扭着头,说,“你赶紧走吧,不然传染给你。”
“不走。”陈夏生言语坚定,“你明天就手术了。让我多陪陪你。”
沈天郁沉默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握住了陈夏生的手。
“哥,我有话要跟你说。”
陈夏生就坐在沈天郁的病床上,过了一会儿干脆躺到他身边。现在护士和医生都去吃饭了,不然看到他这样,肯定要骂了。
“你说,我听着。”
沈天郁看着陈夏生的眼睛。那一刻他感觉到了前世没有的祥和,他觉得自己这世过的很幸福,就算下一秒他就要粉身碎骨,也没什么可怕的了。
他的声音虽然沙哑无力,却非常淡然。
“哥。我这次可能撑不住了。”
陈夏生一听这话就愣住了,急得想说些什么,可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被沈天郁打断了。
沈天郁说:“你听我说。我的身体状况自己最清楚,可能……”
沈天郁顿了顿,低头看着他,又说:
“除了我,你可不要再喜欢上别的男人。如果我不在了,你就找个女人,好好过日子。”
沈天郁还想说什么,陈夏生却一概不听,直接说:
“我不。”
沈天郁脸冷下来,皱着眉严肃地看着陈夏生。
陈夏生怕他没听到,一字一顿,非常认真地说:
“我不,我绝对不。”
病房里安静得连一根针掉下来都能听清。沈天郁看着陈夏生,那眼神让他觉得有些陌生。
陈夏生声音哽咽着:
“你肯定会好的。万一……如果有万一。”陈夏生深吸一口气,道,“我跟你一块走。”
沈天郁突然暴躁起来,他把陈夏生从床上推下去,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力气。沈天郁猛地咳嗽起来,幸好没见血。他大吼:
“你滚!给我滚!”
陈夏生吓了一跳,急忙稳住沈天郁,生怕他动静太大把手上的针弄跑了。
陈夏生是怕了他了,大喊:“我错了,花儿,我错了!我说的不是人话,你别信,别生气。”
沈天郁艰难地喘气,心脏‘怦怦’狂跳,他头疼的厉害,恨恨地盯着陈夏生,过了一会儿,叹了口气。
沈天郁说:
“你说的容易。我走了,你也不在了,我妈怎么办?你爸妈怎么办?哥,别说这么不负责任的话。”
陈夏生赔笑着,很快又眼泪汪汪了。他说:
“可我不知道你走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花儿,你坚持住。我求你了……”
沈天郁痛苦地闭上眼睛,一时间说不出话。有一瞬间他甚至不明白自己重生到底有什么意义。他死了,最亲爱的人都会痛苦得无法忍受,从这方面来看,他还不如像前世那样,不招人喜欢,孤独的死去。
沈天郁开口说:
“你好好活着。帮我照顾好我妈。你觉得除了我以外不会喜欢上别人,可能是因为你和我相处的时间太长了。”
陈夏生对着他摇头,表情也开始凝重了。
沈天郁叹了口气。
“如果不是。那你更要好好活着了。”沈天郁抬手按住陈夏生的胸口,说,“我就在你这里。你别忘记我。”
陈夏生不说话了。他爬到沈天郁的病床上,靠着他的手臂,眼泪浸湿了他的病号服。
沈天郁反手摸着陈夏生的脸,这些天他一直在医院里待着,一忙起来就忘了洗漱,连刮胡子的时间都没有,脸上都是硬硬的胡茬。
沈天郁低声咳嗽,说:
“其实我已经很幸福了。你和妈对我这么好,我该知足了。就算我明天就咽气,也没什么好说的。”
陈夏生呜呜的哭出声,时光似乎都扭曲了,他的声音像极了当年受了委屈的小狗蛋,捂着脸用手背擦眼泪,对尤金莲口齿不清的哭诉:
“姑,我不要上学,我要跟我弟弟玩……”
沈天郁捏着他的耳朵,说:“别哭了,不许哭。”
陈夏生忍不住,他跪在床上,紧紧搂住沈天郁的脖子,嚎啕大哭。
沈天郁温柔的拍着他的后背,顿了顿,在他耳边轻声说了三个字。
明明是平凡无奇的三个字,却止住了这位伤心的成年人的哭声。陈夏生松开沈天郁的脖子,恳求道:
“再说一次。”
沈天郁温润地笑,轻声说:
“我爱你。像你爱我一样。”
沈天郁对陈夏生的感情大部分可以归为‘容忍’,因为容忍他的过失,所以愿意接受他,接受他不被常人认可的爱情。所以陈夏生一直以为沈天郁只是可怜他,所以不和别的女孩谈恋爱。但是‘可怜’能坚持多久?
现在不一样了。现在沈天郁竟然对陈夏生说爱他。这份感情从亲情转到爱情,已经不是简单的‘可怜’与‘容忍’能概括的了。
沈天郁问陈夏生:
“我这句话,是不是说得太晚了?”
“不晚。”陈夏生摇摇头,说,“我从一开始就没想过你也能喜欢我。你太好了,我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你能属于我。你现在是我的,我太高兴了。你没骗我吧?这不是安慰,对吧?”
沈天郁同意道:“嗯。”
陈夏生一翻身,趴到沈天郁腿上,哭丧着脸,他说:
“要不是你现在还在生病,咱俩就可以……”
“可以?”
陈夏生抬起头,眼神里都是渴望。他凑上去想亲吻沈天郁的面罩,被沈天郁躲开了。
沈天郁心想,自己不碰他,那么他还是正常人。
陈夏生也不沮丧,反正沈天郁已经和他告白了。无论这感情里有多少夹杂着的亲情,这都算是爱情。他可以名正言顺的缠着沈天郁,等待他的爱抚、以及更亲密的举动。
沈天郁眼神暗了暗,手指轻轻抚摸陈夏生的腰,顿了顿,向下摸到他的屁股上,不含半分欲望地说:
“哥,如果我能撑得住,能活下来,我就和你做。”
第四十七章
然而手术的效果并不是那么好。
从手术室出来,沈天郁就陷入了深度昏迷,因为高热而出现了抽搐、窒息等状况,隔了一天又进行了第二次手术。
过于频繁的手术让病房外的亲人都惊吓不已,第二次的手术时间很长,足足有四五个小时,陈夏生坐在手术室外都要崩溃了,尤金莲哭得声嘶力竭,眼泪都流不出来了。
可是第二次手术也没有太大的效果。除此之外,最可怕的是他们没有钱了。
医院的花销太大,沈天郁用得镇咳、止痛药很贵。才短短几个星期,他们四个身上的现金都花光了。
无奈之下,尤金勤只得暂时回去拿存折,嘱咐陈寡妇好好照看尤金莲。
陈寡妇说:“好,你回去吧。给小李买点东西,好好谢谢人家。”
他们家的两个双胞胎孩子没人照应,正借住在邻居小李家,沈天郁突然病了,他们肯定要来看看,厂子里的事情一时间没人打理。
尤金勤应了声,匆匆赶回去。他们的厂子收益很好,利润也大,沈天郁看病的钱暂时不急,还不至于沦落到跟别人借钱的地步。
这些天陈寡妇看着花芽受罪,心里也难受。但是让她更难受的是,她发现自己的儿子似乎有些不对劲。那就是他表现的痛苦太过头了。
看陈夏生的表情,那是完全的崩溃,一看到沈天郁咳血就好像看到了地狱,这几天如果沈天郁的病情好转,他还像是个活人,一旦他持续昏迷,陈夏生就不吃不喝,看起来比尤金莲还要伤心。虽然以前就知道狗蛋和花芽感情好,但似乎也不至于好到这种地步。
加上陈寡妇知道陈夏生喜欢男人,当即就觉得不妙。自己儿子已经不正常了,不能再把沈天郁‘带坏’吧?要是真这样,尤金莲还不气疯了?
陈寡妇存了个心眼,让尤金勤一个人回去拿钱,自己找时间和陈夏生单独相处,就想问问他这件事。
没想到问完之后,陈夏生毫不犹豫地回答:
“对,我就是喜欢他。”
陈寡妇气得发抖,她颤颤巍巍地举起手指着陈夏生的鼻子,骂道:“你疯了?!你喜欢你弟弟?!这事儿要是让你姑姑知道,她不揍死你?”
“那怎么办?”陈夏生吼道,“我一开始就喜欢他,这么多年了我也只爱他一个人。我改不了了,就算我姑姑知道了,要揍我,我也不怕。”
“……”陈寡妇愣了一下,抹了抹眼泪道,“真是作孽啊!如果不是花芽病成这样,你还要照顾他,我先揍你一顿!”
语气间竟然有些缓和的意味。以前知道陈夏生是同性恋,但是不知道他喜欢的是谁。就怕他迷恋上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像外面说得似的到处乱搞。可陈寡妇对沈天郁知根知底,明白他是好孩子,顿时就松了口气,心里舒服多了。
不过再一想花芽的病,陈寡妇又皱紧了眉头。她比原先更担心沈天郁了。
这两次手术沈天郁完全没有一点印象。第一次手术是全身麻醉,还没感觉到痛他就睡着了。可手术后他只清醒了一段时间就持续昏迷,因为体内有炎症所以一直高烧,直到第二次手术被推出来,他都没有感觉。
沈天郁的思维一片空白,他没有思考的空间和力气,只剩下最基础的本能,勉强呼吸。
每天都有数不清的药要吃,输液的吊瓶一直挂在上面,从来没有间歇。沈天郁的手臂上都是针眼,护士来来回回,有时候要给他抽血,沈天郁都没有感觉。
这样糟糕的情况持续了三天。医生下了很多次病危通知,最开始陈夏生还觉得心脏像是被重重捶了一下,心慌的要命,到后来也没感觉了,反而像是看破了,三天后,他平静地对医生说:
“我知道了。能不能让我进去看看我弟弟?我想最后陪陪他。”
沈天郁的病情虽然一直在恶化,有时候能咳出不少血来,但是传染性倒是很低,除了最开始给他检查的医生发烧咳嗽以外,还没有护士或者医生被传染的现象。医生看惯生死,却也有最基本的同情心,看陈夏生的模样,叹了口气,就同意了,说:
“等他醒了你再进去吧,只能进去一次,不能待超过两个小时。”
没等沈天郁醒,陈夏生就穿着隔离衣,戴上口罩、帽子,走进了病房。沈天郁没有意识,最后只能上呼吸机了。巨大的机器发出很大的噪音,沈天郁的胸口规律但是机械的起伏,看得陈夏生眼睛发酸。
陈夏生的性格和‘坚强’不能挂钩,小时候还因为上学的事哭鼻子。长大后变成了高个子的大男孩,虽然性格没有随着年龄增长而变得坚强,却也有了男人的自尊心,知道不能再哭了,就算有委屈的事也要理智的去解决。工作了之后更不敢哭了,因为没人会因为男人的眼泪而怜悯你,只会更看不起你,觉得你懦弱。
但是沈天郁住院的这些天,陈夏生几乎把自己这辈子的眼泪都流尽了。他宁愿现在躺在病床上的是自己,也不愿意让沈天郁受这份罪。
沈天郁刚做过开胸手术,陈夏生不敢给他擦胸前的皮肤,就用热手巾给他擦头发、手、小腿和脚,动作很轻,生怕弄痛了他。
隔离病房没有细菌,沈天郁整天不动,身上也是干净的,不需要怎么清洁。可是陈夏生就是想帮他擦。沈天郁的手脚冰凉,额头却灼热,陈夏生坐在沈天郁的病床旁边,握住他的手心,一句话都不说,就这样一直握着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