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炎早已完全封闭了自己,韩竟至少不想因为环境突然的改变,给他带来太多的冲击。
时间刚到四月中,虽已然算是春天,帝都的夜里还是相当冷的。夏炎身体本就虚弱,更受不得风寒。韩竟仔细为他围好围巾,戴上帽子,都裹得严严实实之后,才抱起他来往外走。
两个月还不到的时间,夏炎竟然已经轻到了这种程度,韩竟抱着他,都觉得怀里就像抱着一片羽毛,随时可能飞走,再也无处寻找。
他心里难过,又长长叹了口气。
无论如何,这都是他能为夏炎所做的最后一件事了。他知道那希望有多渺茫,也许失败的话,夏炎会连原本剩下的那点时日也都失去。可有万分之九千九百九十九的概率会失败,韩竟都愿意把自己所拥有的一切,押在那最后的万分之一上。
……夏韬,你看见了吗?如果你真的曾经回来,如果你的灵魂还挂念着夏炎,请再守护他一次。
说这是偏见也好,韩竟始终认为,人只有承认自己软弱的时候,才会求助于鬼神。两生两世以来,因为那种极端的无力和忐忑,去向一位早已逝去的亡魂祈祷,对他来说,这还是头一回。
可那是种极度奇妙的感觉。难道不是因为夏韬的庇佑,才让夏炎愿意再一次敞开心扉,才让他能再走到夏炎身边,紧紧将他深爱的人拥进怀中的吗?
所以,如果这世上真的有鬼神存在,如果真的有一个慈爱的灵魂,在另一个世界看着夏炎……
——请再守护他最后一次。
晚上查房之后,要瞒着值班医生偷溜出来也并不是难事。韩竟走到停车场,一路几乎畅通无阻。他将夏炎安顿在副驾驶座位上,系好安全带,又绕回另一边驾驶座上坐下。
只是分开这几秒钟,夏炎又再次不安起来。韩竟又紧握住他的手,探身在他额头轻吻了吻。
“别怕,我在。”尽管知道夏炎听不见,他还是极尽温柔地这样说道。
那一路上夏炎始终不太安稳。韩竟已经尽量把车开得平稳一点,路途的颠簸还是对他造成了一些影响。毕竟现在夏炎对外界的一切都是拒斥的态度,离开自己熟悉的区域这件事,已经足够给他带来压力。
韩竟能够清楚地感觉到身边的人那种慌乱不安,不需要换档的时候,他始终握着夏炎的手。小孩手心一片湿凉,手臂微微发抖,把韩竟的手攥得死紧,每次必须放开时,都显得极不情愿。
从医院出来一个多小时,天色终于渐渐亮了起来。最初只是天边一点若隐若现的鱼肚白,而后夜色渐渐褪去,压着天幕的黑暗被晨光驱散。太阳在他们斜后方升起,明亮温暖的阳光铺满公路。天空万里无云,一片通透的蔚蓝。
韩竟握着夏炎的手不由得又紧了紧,轻声赞叹道:“真是个好天……”
他从后视镜里去看夏炎,才见小孩不知什么时候,竟已经睡着了。一直微微蹙起的眉头也舒展开来,面容显得那么安宁。
那时韩竟禁不住微笑起来。这么多天以来,他的心里第一次升起一点希望,想去相信自己也许真能押中那万分之一的机会。
也许,真的会发生奇迹。
行程大概需要三个多小时,目的地是帝都西南的一处风景区。景区属于北方少见的岩溶地貌,规模虽与南方无法相比,但也山水秀美,景色别致,加上离帝都很近,出行方便,也能吸引不少游客。
韩竟毕竟来得早,在停车场停好车,又等了一会才到景区开门的时间。夏炎睡得极浅,车刚停下就醒了过来,难过地皱着眉扭了两下身子,大概是胃又在疼了。
他们出来的时候周围还没什么人。韩竟一路都抱着夏炎,买票去坐缆车,售票的阿姨还担心夏炎的状况。韩竟笑笑说:“他腿不方便,这边轮椅推不上来。”
到了上面问题更多,韩竟只对教练解释说夏炎特别想来,心里又害怕,所以一路都蒙着眼睛。说是教练,其实是位年轻的女孩子,倒让韩竟微微松了口气。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讲,女孩子总是好说话一些。
等到填完表格换好双人的装备,引导着夏炎站到台上,韩竟才为他取下耳机和蒙着眼的围巾,都交给那女孩儿代为保管。高台上能听到很清晰的风声,并不刺耳,还是让夏炎猛地缩了缩脖子。
韩竟贴在他耳边,轻柔地说道:“夏炎,还记得你答应过我什么吗?相信我,嗯?”
小孩默默点点头,换来韩竟在他头上鼓励地揉了两下。他慢慢睁眼,短暂的模糊之后,终于看清极近处的人温柔的脸,眼神变得格外迷惘。
“……竟?”
夏炎的大脑似乎还跟不上身体自然的反应,那个无比熟悉的名字,前一个字就只做出一个口型,到后面一个字,气流才震动声带发出声音。然而他还来不及因为韩竟的靠近而歇斯底里,就猛地注意到自己身在何处。
——山谷之间,几十米高的蹦极台!
小孩的腿几乎立刻就软了,神色也明显地慌了起来,如果不是跟韩竟绑在一起,估计已经直接跌倒在地上。
“韩竟……韩竟,韩竟……”他紧张得不知道说些什么,只是一遍遍气弱地叫着韩竟的名字,声调忽高忽低,语气里全是慌乱。
韩竟搂住夏炎,用力拥抱了他一下。
“说好要跟我一起死的。连死都不怕了,跳一下还怕么?”韩竟把脸埋在夏炎肩窝里,贪婪地呼吸着爱人的气息,沉声说道。他虽然用了调侃的语气,心情却是格外沉重的。
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后一个办法了。
如果连这种极限体验,也不能让夏炎突破心理的障碍,从永无止境的自我苛责之中解脱出来……
韩竟没有继续想下去,手在夏炎背上轻拍了拍。“夏炎,记得我说过的话,我就在你身边陪着你,哪也不去。抱紧我,真的不敢的话,就闭上眼睛。”
“韩竟……韩竟,不不,不,那不一样——”夏炎急着还想说些什么,韩竟已经站到蹦台边缘,一纵身跳了下去。
夏炎那句话的后一半淹没在半声凄厉的尖叫里,然后就连叫都叫不出来了。
虽然心里能明确地知道蹦极是安全的,从高空下落的时候,那种濒死的感觉还是非常强烈。因为下落的速度太快,无论是视野还是大脑中,其实都只有一片空白,唯一的念头就是——就要死了。
可是对韩竟来说,那是种非常奇异的体验。因为落下去过程中,小孩的手一直在不停地胡乱抓着,就算隔着大衣都抓得他后背生疼,让充斥整个脑海的“要死了”当中,又挤进另外一个念头。
——夏炎这孩子,是有多久没剪指甲了……
这种想法一冒出头,就怎么都止不住了。落到最低点时,韩竟心里正不合时宜地回想着相识之初,夏炎酒后挠了他满身满脸的红印子,结果竟是这一个多月里,第一次发自内心地笑出声来。
之后两人一起回弹上去。再次下落的时候,夏炎的手又开始到处乱抓,这回终于痛痛快快地大声叫了一次,“啊啊啊啊啊——”
情绪最怕一直压在心底,夏炎还能这样喊出来,还能对这个世界做出回应,就是这会最大的好事。韩竟紧紧拥着他,一直忐忑不安的心境,终于稍微放松了一点。
看来,这世上大概真的有神灵——他在心里这样想着。
那时他在这秀丽的山水间,周遭环绕着初春蓬勃的绿意,眼前就是静谧澄澈的湖水,倒映着蔚蓝如洗的天空,耳中回荡着这广袤的自然之中,万千生命的声音。
那时他在濒临死亡的边缘,怀里紧拥着的,是他轮回了两世才有幸遇到的,最重要的爱人。
第188章 回家
蹦极在跳的时候会给人带来巨大的心理压力,真正跳下去之后,却是一个非常短暂的过程。弹力只够回弹三四次,而且到了后面愈发舒缓,习惯这种节奏之后,对于不是特别胆小的人来说,都不失为一种享受。
等到前面最惊险的部分过去,夏炎稍微缓过一点劲来,第一件事就是就着为了尖叫张得老大的嘴,埋头在韩竟颈窝裸露在外的位置,狠狠咬了一口。
夏炎那一口咬得是真狠。大概他原本就对韩竟怀了些怨气,这会又是在空中荡着,魂儿都吓得飞了老远,下嘴也没个轻重——总之一口下去,直接就见了血。韩竟从上面跳下来都没叫,这会愣是让夏炎咬得惨哼了一声,“唔——”
夏炎咬在脖子正面下方靠近锁骨那里,正是常人痛觉较为敏感的位置。偏偏小孩咬住了还不愿松口,韩竟只觉得那股扩散性的疼痛直往他脑仁儿里钻,疼得他几乎当场就落下泪来。
那跟情绪无关,完全是生理性的泪水。可是韩竟却分明感觉到,自己颈间除了疼痛,还有一大片微凉的潮气。
他疼得直掉眼泪,心里却是从未有过的宽慰温暖。这至少代表着,夏炎还愿意将自己的苦楚和恐惧与他分享,还愿意跟这个世界,发生一丝联系。
韩竟并没躲闪,也没叫夏炎松口。他只是抬起手来,片刻的犹豫之后,轻轻盖在夏炎脑后,安慰般地揉了揉他的头发。
蹦极的过程前后也不过两三分钟而已。等到完全停下之后,教练放下吊索拉他们上去,夏炎才终于松开咬着韩竟脖颈的牙齿。他的额头抵在韩竟肩膀上,像是仍在无声地流泪。
后面的过程又陷入了沉默,上到上面解扣子卸装备,夏炎都始终一言不发。韩竟向教练道了谢,又习惯性地想要抱着夏炎走,倒被夏炎摆摆手回绝了。
他也没坚持,便改成扶着夏炎的手臂。两人坐缆车下去的时候,才见往上走的人陆陆续续多起来。韩竟望着坐在对面兀自低着头的夏炎看了一会,而后将视线转向窗外。
“细看起来,这边景色真的还不错,听说还可以玩漂流和真人CS,你应该会喜欢。可惜你现在身体不好,不然倒可以带你到处逛逛。”他微微笑着,柔了声音道。
夏炎没有说话,听韩竟这样说,便也抬眼望向窗外。不过那视线只停留了几秒钟,就再次收了回来,默默盯着自己的膝盖。
韩竟看在眼里,仍是极尽温和地说道:“没关系,这边离市区也不远,想来随时都可以来。等你身体好了,天也暖和了,还可以拉上几个朋友一起。”
对面的人依然没有说话,几乎就像没有听见韩竟的话。
韩竟稍有些无奈地望了望天花板。在那高台上往下跳的时候,他原本以为已经将夏炎拉回来了,可是看夏炎现在对什么都毫无反应的样子,却还是与之前一模一样。他也明白这事急躁不得,心情还是禁不住忐忑起来。
韩竟抬起左手,轻轻摸了摸自己颈侧仍在阵阵疼着的伤口,像在确认那疼痛都是真实的。夏炎咬在领口之外,之前韩竟为了看着不那么显眼,就把衬衫衣领竖了起来。两排牙印有三五处都在慢慢往外渗着血点,这会把衣服领子都染红了一小片。
他这么一摸,指尖上便也蹭了些血迹。韩竟把手指放在眼前看了看,又微笑起来,轻声道:“还记得我们在玉龙的事吗?”
他始终不愿逼得夏炎太紧,就只说了这一句。见夏炎仍是不答,便不再说话,转头继续望向窗外。
半晌之后,夏炎好像微微叹了口气,也顺着韩竟的视线望过去看,双眼微微眯起,像在认真研究韩竟究竟在看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