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到这份上,再要硬拉夏炎走也不现实。夏耀荣怕再刺激到夏炎,又劝了几句仍说不动他,最后也就罢了。
夏炎本想送爸爸到停车场,夏耀荣体谅他坐轮椅不方便,只让送到电梯门口。韩竟一直远远地跟着,等到夏炎回去才下了电梯,果然见夏耀荣仍等在一层的出口处。
老人看到韩竟,面色极其愧疚,低着头双手交叠撑着手杖,半晌才重重地叹了口气。
“难为你了啊……”他又用手杖往地上杵了两下,却不是为了发泄愤怒,而是一种痛苦之极的无奈。
“哪的话啊伯父……”韩竟故作轻松地微笑着。他第一次这么自然地称呼夏耀荣“伯父”,没有一丝羞怯或是畏缩。现如今这个称呼的含义,恐怕比起利益,更多的是责任和负担。但他却觉得,只有现在,他才能真的喊出这声“伯父”来。
他抬起手,轻轻搭在夏耀荣枯瘦的手背上,又重复了一次:“……哪的话。”
夏耀荣在韩竟手上拍了拍,终于没再说什么。韩竟送他到停车场,目送他的车开走才回来,远远就见陈曦站在病房门口,双手捂着嘴唇,正在无声地哭泣。
等韩竟走到跟前,陈曦像是羞于被他看到自己软弱的一面,抹着眼泪转身走了。韩竟顺着门缝望进去,只见轮椅打翻在一边,夏炎跪在夏霖病床边上,头深埋下去,只有双手搭在床沿,捧着夏霖的手。
“姐,你是生我的气了吗……你听我说啊,我跟韩竟分手了……我听你的话啊,小炎以后都听你的……你别气了,啊?你要是不怪我了,就睁开眼睛看看我好不好……你醒醒啊……姐,你醒醒啊……”
夏炎的声音很小,带着一股哽咽的哭腔。到后来韩竟已经辨认不清他说的是什么,只隐约听到一声声压抑到了极点的呜咽。
第185章 灰烬
巨大的精神压力,加上几天几夜不眠不休,夏炎的身体终于扛不住了。
很久没犯过的神经性胃炎再次发作,几次都让他疼得晕了过去。医生下了死命令要他绝不能再含糊,必须住院休养。结果全套检查下来却没查出任何器质性的病变,也只能做对症治疗,并请亲友多多开导。
神经性胃炎的诱因就是患者的精神状态。夏炎心里装着事,病情也一日比一日恶化。吊瓶打了几天,状况没见一丝好转,晚上仍是夜夜疼得难以入睡。
更严重的是,他甚至吃不下东西。无论多清淡温和的食物,咽下去不到一分钟,又会痛苦万分地呕出来,就连喝水有时都会激起严重的呕吐反应。最后没有办法,只能靠静脉注射来补充身体所需要的养分。
就算营养针能提供维持生命必须的糖和维生素,相比于正常的饮食来讲,仍是远远不够的。何况夏炎精神上承受的痛苦远比肉体更加磨人,韩竟眼看着夏炎一天天急速地消瘦下去,脸上没一点血色,整个人都瘦得脱了形。他心里直疼得像要滴血,却无能为力。
几周的时间里,韩竟打包了换洗的衣服,就一直住在医院。住院部有专门的家属休息室,他最多就是每天去冲个澡,疲惫得不行了才躺上一两个小时。剩下的绝大部分时候,他都守在夏炎的病房门外,从来没有真的推门进去,但又一分一秒都不敢离开。
夏霖死了,夏奕甩手留下一盘烂摊子,星耀群龙无首,总公司又身陷反垄断官司——情况可说已经糟糕之极。如今夏炎一病不起,身边连个可以照应的人都没有。
韩竟还是找了夏炎公寓请的阿姨来照顾他。小孩生了病,性子甚至比以前更加乖巧懂事,每天阿姨送来吃的,都会尽量忍着呕吐感勉强吃上一点,偶尔情况好的时候,也能喝下去几口汤,可也于事无补。
夏炎从住院起,就再没对任何人说过一句话。韩竟隔着狭窄的门缝远远望着孩子苍白消瘦的脸,只觉得那无比平静的眼神中已经没有丝毫生气,冷得让他一阵阵心寒。
他从火场里救出了夏炎的肉体,却终于无法拯救他的灵魂。那个灵魂仿佛在那场大火中早已燃烧殆尽,就要跟着他最爱的姐姐一起远去,对这个充满痛苦和不幸的世界,再也没有任何留恋。
如果再这样下去,用不了多长时间,夏炎一定会死。
——可他现在什么都他妈做不了。
韩竟坐在病房门口的椅子上,深深弓下腰去,紧咬着牙,反复撕扯着自己额前的头发。
周礼几乎每天都会过来,时间充裕的话,就在病房陪夏炎坐上一会,聊些杂七杂八的笑话。大多数时候,夏炎都只是低垂着视线,不会对他所说的话做出任何反应,就像根本注意不到这个人的存在。
心理上的问题始终急躁不来,可夏炎的身体就这么一天天急剧衰弱下去,放谁谁心里也不可能不着急。留给他们慢慢来的时间分明已经不多了。
“你之前说……夏炎他对谁都有隔阂,唯独能够接受你吧?现在这样也不是个办法,我看还是你去试试,开导开导他……”周礼站在病房门口,轻叹了口气,对韩竟说道。
韩竟抬手疲惫地在额角揉了两下,“……你以为我没试过么?他现在最不想见到的就是我。我只要走进那扇门半步,他就开始烦躁发怒撕扯东西,还有一次从床上跌下来……我现在出现在他面前,只会刺激到他。”
周礼半晌才又叹了口气,也在韩竟身边坐下,低头沉默了一会。然后他猛地站起来,大步冲进夏炎的病房里,在病床边俯下身,双手狠狠扯住夏炎衣领。
“夏炎,夏炎!你给我振作一点好不好!”
他有些气急败坏地沉声吼道,“我知道你姐走了,你难过,你伤心,你觉得生无可恋了。可是你不是只有你姐姐一个亲人啊!你难道不想想,你要是就这么有个三长两短,你爸爸怎么办?老人家这才刚失去女儿,白发人送黑发人,现在你要让他连儿子都没了么?”
夏霖的死一直是夏炎的禁句,除了夏耀荣走时提过一次,别人仍是不敢在他面前提的。这次周礼连着说了好几次,语气还这么强硬,夏炎本就异常脆弱的神经怎么可能承受得住?韩竟连忙走到门口,一只手扶在门框上,大喊了一声“周礼!”,示意他别再说下去了。
周礼本来急昏了头脑,就想拿话激一激夏炎,被韩竟这么一喊,也反应过来这不是办法,就猛地把后面的话全咽了回去。他还保持着紧攥着夏炎衣领的姿势,手臂青筋暴起,呼吸无比粗重,仿佛身体里有太多的愤恨和不甘,却无处发泄。
然而夏炎却没有一点反应,就那么低垂着视线,任周礼扯着自己的领子,眉头都没皱一下。甚至当周礼几次提到夏霖名字的时候,那双褐色的眼眸中,都是一片灰烬一般的死寂。
周礼这样僵持了好久,看着夏炎额头上这么一会又渗出一层虚汗,才终于放了手。他微微低下头,轻声笑着,却止不住地掉下眼泪。
周礼背对夏炎站了一会,默默舒缓了一下情绪,再回过头已经看不出之前歇斯底里的痕迹。
他尽量柔了声音道:“……夏炎,你不是还要拍电影呢?努力了这么多年,现在才做出一点成绩,一切都刚刚开始,你就要放弃了?你忘了我们在甘肃一起拍电影的时候么?那么苦,那么累,也那么充实,我爱透了那种感觉……你不爱吗?我当你是朋友,你不这么想吗?……难道除了姐姐,这世上就再没有一件事值得你留恋一秒?”
周礼勉强笑着,语气含了些不难辨认的无奈和委屈。他又叹着气拢了拢头发,顺手拿了床头柜上那架尼康相机,一张张翻着里面的照片。
那是夏炎的单反。小瑾走的时候说什么也放心不下,专程把相机送过来,想着夏炎一向爱好摄影,这东西放在夏炎身边,至少可以解解闷。
“你最近都没怎么照啊,这还都是以前的照片呢……”他翻着照片,也不由微笑起来。
“还记得你刚加入摄影协会的时候么?那天刚好我也在场,别的新生自我介绍都不知道说啥,你倒好,足足说了15分钟,还说得挺有意思,台下都在笑,谁也没想起来提醒你说得太长了……大一暑假会里组织徒步穿库不齐,你也去了,最后一天脚崴了不好意思说,硬是跟着走到最后,晚上脚肿得跟发面大馒头似的。哦对,那次你还有张照片,后来拿去参赛得了奖……”
周礼说到这,夏炎的眼神竟微抖了抖,像是稍有一点动容。这细节没能躲过周礼的眼,他受到了不小的鼓舞,把相机送到夏炎跟前。
“你看,这是我毕业的时候你帮我拍的,那天真多亏你跑前跑后,照得比专业的摄影师还用心。还有几个月你就毕业了,等到时候我也去帮你拍。”
相机屏幕上显示的,正是毕业典礼那天周礼上台与院长握手、接受拨穗仪式的情景。夏炎当时抓拍了不少照片,这回再回看,每一张拍摄的角度和构图都有所考虑,相比台上摄影师模式化的毕业照留影,反而更多出许多个性,将那种场合的辉煌和意气烘托地淋漓尽致。
夏炎仿佛真的被这些照片的意境所感染,缓慢地抬起手来,颤抖着轻轻扶在相机边缘,头也埋得离相机屏幕更近了些。
总算找到一样东西还能让夏炎提起点精神,周礼欣慰得甚至有些哽咽。他小心翼翼地把相机过到夏炎手里,让他自己去按浏览的按钮,只是怕他拿不住,还轻托着夏炎的手。
可这宁静持续了不到十秒钟,夏炎的手就重重抖了一下。周礼也是一惊,连忙低头去看——相机的屏幕正停留在他下台之后,被韩竟硬拉过去照的那张合影上。
夏炎的眼中有一瞬间的迷惘,似乎在努力辨认照片里的人究竟是谁。片刻之后,他像是被烫了那般,猛地把相机抛了出去。
夏炎用的力气那么大,让周礼都没能抓住。陪了他好几年的旗舰单反,就这么狠狠摔在了地上,发出一连串震耳的破碎声。
那时周礼一时也慌了神,等反应过来,就见夏炎已经向后缩到紧紧靠着墙壁,双腿都尽量蜷缩起来,姿态显得抗拒到了极点。
“夏炎——”周礼连忙往前跨了一步,急切地想要再说些什么,却见自己这一句话已经让夏炎结结实实打了个冷战,眼中流露出极其露骨的敌意和恐惧。
夏炎的那种眼神,最终还是让周礼没能鼓起勇气继续往前走。
短暂的沉默之后,夏炎慢慢抬起手来,伸出一根手指指着门外。他半张脸埋在膝盖后面,露出那双灰烬般冷透的眼睛,死死盯着周礼。
“滚。”
那是住院几周以来,夏炎所说的第一句话。
那声音那么小,那么沙哑,细弱干涩如同收音机里的一声杂音,让周礼甚至无法确定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可那语气却是那么刻骨的。不是蛮横,也不是狠,就像被逼到绝境的困兽所发出的最后一声嘶吼,一切的生气都已经磨尽,只剩下最深重的无助和绝望。
世上再坚定的勇气,也不够让人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好友一步步走向毁灭。周礼嘴唇翕张了两下,终于转身,落荒而逃。
房间里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韩竟倚在病房门外的墙壁,只觉得双腿已经无力支撑,慢慢滑坐在地上。他蜷起一条腿,把脸埋在手臂当中,连叹息的力气都没有了。
病房里又隐约传来夏炎痛苦的喘息,都压得那么低,完全含在喉咙里。如果不是那声音韩竟太过熟悉,如果不是那声音的主人他太过熟悉,大概都无法注意到这么微弱的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