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赛拉,你知道,这趟出来不是在郊游,哥哥有很多事要做,抽不出太多的时间陪你。”
公主眼里的光泽,一瞬间就灭了。
他给她希望又拒绝,心里的委屈加倍。
外头想起敲门声,两下,管家的嗓音传进来:晚餐已经准备好。
洛戈站起身,迈开长腿走到她身旁,背脊挺直,弯起左臂,胳膊肘朝向她。
那是邀请她一同出门的姿态。
赛拉没有反抗,抬手挽住哥哥的臂膀。
还是那个性格温顺的小姑娘。
晚餐有烤羊排,这让赛拉想起牧民家的烤羊腿,立即开心的笑起来。
如同多数的孩子,她的忧伤也很容易被冲散,一点快乐的回忆就足以。
赛拉抬起头,眯起眼睛对着哥哥笑:“牧民家的羊腿更美味,可我只吃了一小块,其他的分给了那家的一对兄妹。”
“是么。”洛戈报以一个标准的微笑,赞赏妹妹的慷慨。
赛拉一脸艳羡的继续回忆道:“他们家妹妹还很小,啃牛排都不会,是她哥哥一片一片将肉撕碎,喂给她吃的!”
赛拉越说越开心:“她哥哥还抱着她在帐篷外疯跑,向风筝一样……”
渐渐的,她越说声音越小,脸上的笑容消失,转为无措又汹涌的悲伤。
“她哥哥还会给她模仿羊叫声……”
说到最后,赛拉茫然无助的看向洛戈,嘴唇无法抑制的颤抖,眼眶红的像兔子。
“我也想要那样的哥哥。”
嗓音小得只有自己能听见,她猛地站起身,捂着脸说“抱歉”,转身慌乱的冲向洗手间。
关上门,捂着嘴,将哽咽声压到最低。
哭泣过后,心情平复,赛拉洗干净脸,对着镜子摆出不符合年龄的优雅姿态,转身走出门,回到餐桌前。
不敢去看洛戈的脸,她低头规规矩矩拿起刀叉,看向餐盘。
一霎那,她瞳孔骤缩——
餐盘里的那块羊排,不知何时,变成了一片片撕好的碎羊肉!
与那牧民家的少年哥哥撕出的肉片大小几乎相同,餐碟里的骨头却不知所踪。
赛拉难以置信的抬头,一眼就看见洛戈餐桌前,横着一条光溜的骨头——是哥哥为她撕好的?
洛戈侧过头,一双带着笑意的浅瞳看向她,承诺般认真的开口:“准备好你最美丽的裙子,赛拉,明天一早,我们去加纳湖玩一天。”
赛拉捂住嘴,刚擦干的眼泪,再次抑制不住的涌出来,模糊了眼前那双温柔注视自己的浅瞳。
洛戈抬起手,拇指擦过妹妹胖嘟嘟的脸颊,温声催促她用餐:“菜快凉了。”
亲人之间,付出与承受,仿佛都理所应当,感谢与歉意总是藏在心底——
对不起,让你摊上我这样的哥哥。
想带你回国,送你回父母身边,所以得尽快平定战局,没有陪你的时间。
赛拉乖乖拿起餐叉,小口小口的享用哥哥撕好的羊肉。
有句话也藏在心底——
从小就想告诉全世界,我的哥哥是洛戈·伊尔菲斯,你都不知道,我有多么为此而骄傲。
第⑧章
有多少人得到一次重头再来的机会,却反而能把自己的处境搅得更糟?
姜允独自坐在牢房里,蜷缩在床上,脑袋埋进膝盖里。
或许不应该盲目自信,如果没有试图讨好安德烈,那他就不会坐在那张赌桌旁。
如果第二次见面时立即拒绝安德烈的帮助,他就不会再窗边遭遇伊尔萨公主。
那他就不会撞在洛戈的刀口上。
可如果不试图潜入敌军内部,那他又该怎么做?
同上辈子一样祈祷洛戈殿下大发慈悲将他放回去?
楚国容得下他吗?
姜老爷子在朝中树敌无数,被抄家也只是第一步,即使姜允能先一步整治那群上疏的言官,也无法化解皇帝心里对姜家深藏的怨气。
如果就这么回大楚,他活不到做亡国奴的那一天。
手腕上的爻结隐隐的发烫,像烈火烧灼他的心。
为什么老天唯独对他如此苛刻?
开始怀疑是自己的罪过,是不是因为他内心深处既不忠于大楚,又不忠于帝星,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自己的性命与尊严,所以,老天判定他这样的人没有资格活着?
处于痛苦中的人很容易自我怀疑,把罪过都加在自己的身上,这样就能说服自己是罪有应得,不那么委屈不甘的去接受命运。
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守卫站在门口呼喝,催他起身去地里干活。
蜷在床榻上的姜允却没有动弹。
守卫很吃惊:“你他妈聋了?”他大步流星冲进屋,走到床边抬起拳头,却见姜允缓缓朝他抬起手,掌上托着一枚硬币,鹰面朝上。
姜允仍旧埋着头,嗓音干哑的开口:“我身体不适,请军爷通融。”
守卫警惕的回头看了看门外,再回过头,看似不情不愿的开口:“来了个病怏子?真他妈晦气!”
他骂骂咧咧的接过硬币,解下两颗衣扣,把钱放进里头的口袋,整好衣襟走出去,将牢门锁上。
伊尔萨的军人不算难打发,很少强行要求贿赂的数额。
因为他们军纪严明,索要贿赂闹出大事是死罪,他们跟那些牢里的亡命之徒不同,不愿意为这一小口肉搏命,所以向来给多少收多少,基本是“自愿交易”。
姜允想过用擦鞋讨来的钱去,贿赂校场的军官,可能进校场训练的级别,又怎么能看得上几枚硬币?
更可笑的是,他换了三种推演方式为自己推算命数,卜算结果都是“吉”。
老天帮帝星除掉了他这个祸患,所以算是吉卦吗?
真是可笑又可悲。
落日的余晖散去,峰子干完活回来,兴奋的问姜允:“军师!你怎么没去干活?是不是又被伊尔萨的贵族留下了?”
另外三个男人规规矩矩的躺上床铺,余光都盯着姜允。
高个子男人甚至特意讨好的询问姜允累不累,他的目光里有敬畏,和难以掩藏的一丝嫉妒。
姜允始终沉默,面色苍白。
峰子不知发生了什么,怎么问都得不到姜允的回应,只好干等着。
入夜后,他又特地下床,轻轻替姜允盖上棉被。
“峰子。”姜允忽然握住峰子拉被子的手。
黑暗中,屋里所有的男人都竖起耳朵。
“我明天要去校场做陪练,要是回不来,过几天可能会有个伊尔萨的上校来询问,请你替我转告他,说我被送去其他营地了,走前留过话,让他别再找我。”
毕竟两次遭遇皇子,直接间接的都是因为安德烈。
生死有命,姜允虽然不算太善良,但也不希望一个真心帮自己的人,因为自己丧命而感到自责。
屋里静得能听见呼吸,峰子从惊愕中回过神,险些爆发出惊叫,双手死死捂着嘴。
一屋子男人都失魂落魄,虽说他们嫉妒姜允有本事,可也都存着私心,指望姜允能巴结上贵族,让他们稍稍沾光,不求少干活,只求往后能少挨些打。
没想到,这废物军师还没风光几天,自己的小命就快要送了。
几个男人心里堵得慌,像捡了一锭银子,想好怎么花之后,路上又丢了。
一夜未眠,天没亮,峰子他们就起身出门,开始了一天的劳作。
姜允还蜷在铺上,陪练用不着去得太早,军官们天亮才起床。
脑中还盘旋着一万种求生的伎俩。
是不是该把剩下的钱全部用来贿赂守卫,请他去向安德烈或公主传达自己的危险处境?
可这个办法希望渺茫,姜允熟悉集中营严格的等级制度,守卫只能向自己的上一级报信,他们与上校之间,起码隔了五六层军阶。
要想一级一级的贿赂,五个硬币怎么够?
至于传达给公主,那更是天方夜谭,整个营区恐怕只有洛戈能随意接见她,旁人只能等她的召见。
还有一个更大的问题,压在心底根本不敢想——就算他们知道了自己的处境,又有多大几率能为他出头?
下达这道命令的,可是伊尔萨的皇子啊。
校场在集中营东北的方位,穿过各个营区间拥挤逼仄的巷道,两边是高耸的砖墙。
姜允走在押送的途中,第七个十字路口向左拐。
忽然,一股难闻的气味扑面而来,他抬起头,看见不远处有一座饲养鸡鸭的草棚,里头一地的鸡鸭中,混杂着五六个陌生的战俘。
战俘跪在一片沾着鸡粪的稻草堆里,脸埋进恶臭的鸡窝,小心翼翼修葺着泥石水池与鸡棚栅栏。
押送姜允的士兵嫌恶的捂住鼻子,向驱赶牲畜似得催促他们快走。
那些趴在鸡粪里的战俘悄悄抬头看姜允,知道他是要被送去校场送死的战俘,目光里浮起悲悯和侥幸——悲悯这些当陪练的战俘即将要丧命,侥幸自己还可以活着修理这臭气熏天的鸡棚。
他们的眼神让人感到揪心。
就在这一瞬间,姜允忽然不再那么畏惧死亡了——还有什么地方比这里更像地狱?
为自己活在粪堆里而感到庆幸,这样的痛苦命运真的值得继续吗?
这个念头,让姜允的思维忽然陷入前所未有的迷茫,以至于踏入校场时,他并未像其他几个战俘那样,因为恐惧哀嚎而遭到毒打。
姜允面无表情的跟随向导士兵走上训练台。
约莫七丈见方的露天场地,中央站着三五个军官,身着黑色的训练服,四肢绑着皮质的防护绷带,直裹到胳膊肘与膝盖的位置。
与他们对应的战俘像软沙包一样站立着,被一次又一次绊倒、反折胳膊、过肩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