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复将这一番肺腑之言缓缓道来,话音始终平静,可听在众人耳中却有着振聋发聩的效果。只见章楶凝视慕容复良久,忽然起身向其深深一揖,郑重其事道:“慕容大人,你的奏本且容老夫一同署名!”
章楶的官职比慕容复还高了一品,按规矩,若他们二人联名上奏本,章楶的名字却是排在慕容复之前。这所谓的“一同署名”,根本就是要替慕容复挡去朝野攻讦。章楶已近七旬,慕容复岂能这样连累他?只见他忙伸手托住章楶的双臂,诚挚道:“章大人,不必如此!元祐六年吏治改革原是下官布局谋划,本是下官职责所在……”
哪知章楶竟开怀而笑。“如此盛事,若未能附骥尾,岂非终生之憾?”他虽老迈此刻一双眼眸黝黑明亮,却如顽童一般。“年轻人要懂得敬老!且让点功劳给旁人,才算得雍容大度宰相之量啊!”
章楶此言一出,登即满堂哄笑。而就在这爽朗无畏的笑声中,自元祐六年便定下规条的吏治改革终于于元祐九年在收复的西夏故土缓缓拉开了帷幕。
作者有话要说:
薛慕华:要么搞定他,要么干掉他!
慕容复:言之有理!
第144章 得偿所愿
元祐九年十月,萧峰平定女真族叛乱,班师回朝。辽主耶律洪基大喜过望,不顾满朝文武对萧峰滥用皮室的弹劾,执意恢复萧峰南院大王职衔,更加封魏王,赏赐金银美人无数。然而萧峰却已对这乌烟瘴气的大辽官场心灰意冷,非但不愿接受赏赐,更表示要返回南京为阿朱守墓。
连大辽老将耶律仁先也不敌燧发枪,唯有萧峰有能耐大破女真。如此人才,耶律洪基岂能放手?他见萧峰为阿朱之死而哀伤,便笑着许诺。“兄弟既然喜欢汉人的美貌女子,待朕他日兴兵讨伐宋国,挑一千个、二千个汉人美女来服侍你,却又何难?”
萧峰闻言却只苦笑,大宋如今有了燧发枪与火炮,日后究竟是谁来讨伐谁,还用说么?他沉默了一阵只低声答道:“多谢陛下厚恩,只是阿朱就是阿朱,四海列国,千秋万载,就只一个阿朱。岂是一千个、一万个汉人美女所能代替得了的?”说罢,便黯然离开了皇宫。之后,他也不管耶律洪基是否答应,自管自上了请辞的奏章,也不等批复就单人独骑返回南京在阿朱的墓旁结庐。
萧远山见儿子为了阿朱无心仕途也前来相劝,话里话外的意思无非是大丈夫何患无妻,为了区区一个女子荒废一身本领委实不智。
萧远山说得大义凛然,可萧峰见亲爹提起阿朱时再无半分情意,心中却是阵阵发寒,终是忍不住出言问道:“年初的时候,趁孩儿在上京,爹爹为孩儿相看过几家闺秀?”
萧峰此言一出,萧远山顿时老脸一热,半晌方赧然道:“爹爹还不是为你着想……”
萧峰实与萧远山无话可说,只坐回阿朱的墓旁举坛痛饮。
十一月,天降瑞雪,接连下了三天的鹅毛大雪将整个南京道裹上了一层素白的银装。就连在萧峰耳边聒噪了数日的阿紫,也被这滴水成冰的鬼天气冻回了南院大王府,却是教萧峰的耳根清净了许多。
这天傍晚,风雪初霁,天色阴沉。昏灰的天空无星无月,仿如一只粗劣的瓷碗倒扣在了阿朱安眠的这片荒野,将此地与外面隔绝成了两个世界。
萧峰独自一人守着这方与世隔绝的宁静天地,一碗接一碗地饮着酒。不知过了多久,草庐外忽而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如此恶劣的天气,萧峰实想不到还有谁会来见他,不禁转头向窗外望去。
不一会,马蹄声渐次递进,来访的是两名骑着高头大马的男子。为首的一人面如冠玉、衣着锦绣,正是慕容复。而与他同行之人肤色黝黑样貌平平,却是慕容复手下的异族护卫泰山。
见到这两人踏雪而至,萧峰吃了一惊,忙推开柴门走了出去。
两人无言地对视良久,慕容复忽而扬眉而笑,柔声道:“大哥,风雪留客,不请我进去喝碗酒么?”
“你……”萧峰心绪复杂地望了慕容复半晌,终是轻轻一叹。“请!”
“泰山,你替我去祭一祭阿朱。”慕容复扭头吩咐了泰山一句,又从马鞍下取下两坛酒。
走进草庐,慕容复方发觉这草庐四处透风,实不比外面暖和多少。萧峰竟能在这种环境下安之若素,他对阿朱的情意也真是没话说了。只见慕容复在草庐内四下一望,随手将两坛酒摆在桌上道:“十年的东坡酒,是我当年第一批酿制的。”
萧峰没有发话,只默默地将慕容复带来的两坛酒开封,又翻出两只大碗一一满上。“干!”
眼见萧峰干脆利落地将其中一碗酒灌下,慕容复不由微微一笑,跟着端起酒碗,眼也不眨地一饮而尽。
“坐!”萧峰抹抹嘴,这才招呼慕容复入座。
“多谢!”慕容复又是一笑,顺手解开斗篷除下手套,大马金刀地在萧峰对面坐了下来。
两人相对无言,又埋头埋脑地连干了几碗烈酒。萧峰方才苦笑着叹道:“二弟、三弟的武功也算佼佼,可正经论起酒量来……”正经论起酒量来,只有扎扎实实陪萧峰喝了十年的慕容复才是萧峰的好酒友。
听闻萧峰提及虚竹、段誉,慕容复连眉梢都未曾动得一下。只见他又低头灌下一碗酒,这才问道:“大哥日后有什么打算?”
“……我的脾气只合在江湖打滚,实不胜官场倾轧。日后,牧马放羊也好,躬耕自乐也罢,从此泯然于众也未尝不是件好事。”萧峰低头望着澄澈的酒水,忽然自失一笑。“慕容,你早劝过我,可惜那时我却不明白。”
慕容复没有答话,只默默地端起自己面前的酒碗去碰了碰萧峰的。
萧峰却显然是藏了很多心事,早想倾吐一番。“阿朱死在了通州城外。那时,完颜阿骨打刚带大军远遁,宋王耶律仁先问我是否要半途而废?……半途而废……慕容,我突然想起了你,那时淑寿公主病逝、苏学士失了左相位……”蜀党的处境已是一片惨淡,可蜀党中的君子们却仍一无所觉,尤不知这铡刀即将落下。那个时候,萧峰其实也不懂。他只是不忍见慕容复拖着病体奔波劳碌苦心谋划,还要受众人指责挑剔,这才出言相劝。“我一直以为我很了解你,可直至阿朱过世才真正明白,那个时候你究竟有多难……”
慕容复眼眶一热,忙低头掩饰了过去。隔了一会,他方笑道:“大哥,我与你不同,我对淑寿公主并无爱意。”
“所以才会更觉亏欠,是吗?”萧峰了然道。
慕容复又是沉默。
“我欠阿朱的,这辈子都还不清了!”萧峰也不需要慕容复的回答,只自顾自地仰头长叹。男儿有泪不轻弹,可他伤心愧疚已极,此时竟是满面泪痕。
慕容复还是不说话,萧峰接连痛饮他也并不出言相劝,反而一个劲地给他倒酒。萧峰酒量恢弘,不一会便将慕容复带来的两坛好酒喝个精光。好在这草庐之中也藏了不少美酒,慕容复很快便又拎出几坛来陪萧峰一齐痛饮。
酒至半酣,慕容复终于低声发问:“大哥不问我今日为何而来?”
“……我知道你一向将阿朱当妹妹,你能来看她,阿朱一定很高兴。”想起阿朱临死前任在恳求自己与慕容复言归于好,萧峰心底只是阵阵茫然。
“大哥,如今仇人就坐在你的面前,你不想报仇?”慕容复又问。
这个问题委实犀利,瞬间便将两人之间残存的一点温情扯个粉碎。只见萧峰目光一深,望着慕容复一字一顿地道:“慕容,我知道你才干过人目光深远,只望你将你的才智用在为国为民上。”
“为了天下百姓,你甘愿放弃报仇?”慕容复的话音却愈发低沉,好似在苦苦压抑着什么。
这一回,却轮到萧峰不说话了。
“大哥,如果我说我从未想过要兴复大燕,你信不信?”许是酒气上头,慕容复也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傻话。
萧峰果然不知如何回答。他并非愚忠之人,当年看那《说岳全传》初稿也曾大力支持岳王爷杀了昏君。及至返回大辽当上南院大王,也深刻地体会到与昏君为臣是个什么滋味。只见他沉默半晌,最终也只迸出一句:“慕容,你好自为之!”说罢,便起身离去。
眼见萧峰要走,慕容复终于勃然大怒。只见他霍然起身,猛地掀翻了面前的桌案,厉声喝道:“萧峰!”
萧峰始终背对着慕容复没有回头,平静答道:“慕容大人,请回罢!”
岂料慕容复闻言竟放声大笑,冷道:“我既然来了,事情没办完之前是不会走的!”
萧峰终于回头,沉声问道:“慕容大人是要取在下性命,以绝后患么?”然而他话虽如此,眼中却并无杀意。
慕容复凝眸望了他一阵,忽然失望地摇头。“阿朱一死,大哥好比神形俱灭,再不是以前那个顶天立地的萧峰了,我杀不杀你早已没有区别。小弟只是不明白,感情,真有这么重要么?”
听闻慕容复有此一问,萧峰亦是大失所望,只摇头叹道:“慕容大人,你的眼中只看得到名利权势,自然永远也不会明白。”
“名利?权势?”慕容复语焉不详地重复了一遍,突然神色莫测地微微而笑。“不,大哥,是你不明白!我自幼便受长辈教导,不要因为感情左右自己的情绪,进而影响判断、动摇意志。这感情包括亲情、友情,自然也包括爱情。世人为之痴狂难以自拔的爱恨情仇,于我,从来不过尔尔!所谓的爱别离、求不得,既然我可以克制,为什么你不可以?”
“因为我们从来不是一路人!”萧峰侧过脸不想看他,再次逐客。“你走罢!我不想在这里跟你吵。”
“这里?是哪里?阿朱的坟茔?那又如何?她已经死了,死了就不再有价值。她生前,我从未有一件事对不起她。她死后,我要继续完成我早该完成的心愿,有什么不对?”慕容复却只不住冷笑,原本英俊的脸上写满了如刀锋般的狠戾冷冽。
“什么心愿?”萧峰奇道。
慕容复没有答话,他只是,望着萧峰忽而隐秘地一笑。那是一个男人都懂的笑容。“大哥,难道你至今都未曾发觉这酒有问题?”
萧峰猛然一惊,急忙暗自运功。然而内息运转了一个周天之后,他却并未发现异常。反而发觉身体逐渐发热,连呼吸也慢慢粗壮起来,他隐隐意识到酒中下的并非是毒。只是那究竟是什么,他却不敢细想。“慕容复,你到底什么意思?”许是调动内息加速了药性,萧峰此时竟觉双腿微微发软,不由又惊又怒地叫了起来。
“我做得这么明显,难道大哥你还不知道我是什么意思么?”慕容复顺手扯松衣领,不紧不慢地走上前来,扶住萧峰的下颚,缓缓地凑了上去。
一个,漫长的,吻。
唇齿相触,然后慢慢深入。这一吻是这般的甜蜜霸道,却又是那样的疯狂苦涩。
萧峰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想也未想地一掌劈了过去。“慕容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