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峰见到暌违数载的公冶乾果然十分意外,慕容复又不得不为此费一番口舌解释一番公冶乾这两年来的动向。听闻公冶乾借李延宗引荐孤身潜伏敌营,乔峰不由肃然起敬,连声感叹:“当年慕容带走李延宗,我还纳闷所为何事。想不想、想不到……公冶二哥忠心报国,乔某佩服!”
公冶乾原本对自己卧底的壮举十分自得,只是一听乔峰提到李延宗,却又隐隐有些不自在。与乔峰简单客套了几句后,就急急转口向慕容复汇报了一条大消息。“明日正旦大朝,夏使讹啰聿将上疏求所侵兰州、米脂等五砦。”
公冶乾话音一落,乔峰就已忍不住一声冷笑。“痴人说梦!”在乔峰看来,五砦之地原就是华夏故土,因大宋军力孱弱方为夏人所窃取。伐夏之战,宋军将士出生入死浴血奋战夺回旧地,可谓是一寸山河一寸血。如今夏人倒打一耙,居然指责大宋侵占他们的国土,还要求归还,不是荒天下之大谬么?
然而慕容复熟知历史,却知司马光本人乃是“江山之固,在德不在险。”这一理念的终极拥趸。他身为大宋的宰相,对面夏人的无礼要求非但不觉荒唐,反而上疏哲宗皇帝表示兰州、米脂等地原为夏人故土,开启战端是大宋不义,请求归还西夏六寨之地,并且发自内心地认为以国土换夏人的友谊很是“美也”。在原先的历史上,对于司马光这种“很傻很天真”的执政理念,满朝上下异议者众,无奈当时太皇太后对司马光言听计从,平章军国重事文彦博同样支持司马光。有这三巨头坚持要“归还”夏人国土,其余的满朝文武异议再多,也是徒劳了。
公冶乾的思想境界同样没有司马光如此高远,听到乔峰的嘲讽,他也跟着点头道:“如今西夏是梁太后秉政,皇帝秉常被太后挟制已久,听闻这些时日身体每况愈下。皇帝若死,梁太后为平息朝野怒火,多半会借口大宋不肯归还土地挑起战事,公子爷不可不察!”
慕容复回过神来,长长地叹了口气,暗自心道:西边只要还有种谔一日,战事就可暂不予考虑。如今的情况,还是先想办法让司马光不要做那自打耳光的蠢事才是正经!“公冶二哥辛苦,不知二哥此次是以什么身份来汴京?”
问起自己在西夏的官职,公冶乾的面上登时掠过一丝得色,强压下轻快上扬的语调尽量沉稳地答道:“不敢有瞒公子爷,属下如今官授六品巡监。此次讹啰聿出使我大宋,属下正是讹啰聿的护卫队长。”六品官阶于武将而言已是中层将领,并且按照官场规矩,公冶乾若能安然完成此次出使任务,他很快就将再升一级。可见公冶乾虽是卧底,但在西夏却是相当地官运亨通。
理论上说,公冶乾的官职越高就能越容易得到西夏的机密消息。然而慕容复听公冶乾汇报官职却并无任何欣喜之色,反而在沉吟片刻后公事公办地道:“如此,便要麻烦二哥为我做一件事。”
公冶乾赶忙低头道:“公子爷何出此言?公子爷若有吩咐,公冶乾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明日大朝后,请二哥带几个西夏武士去‘锦林楼’吃酒。我这自会安排人与你们起冲突,届时二哥便趁机将西夏国书的内容宣扬出来,还要言之凿凿说是司马相公畏惧夏军,已答应讹啰聿归还五砦。总而言之,态度要多嚣张有多嚣张,事情闹地越大越好。”慕容复目视着公冶乾,意味深长地道。“只有把水搅混了,我们才好趁势摸鱼。”
公冶乾侧目瞥了乔峰一眼,“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公子爷尽管放心,属下定教公子爷满意!”
“好!”慕容复抚掌而笑,“二哥如今身份特殊,复官就不留你了。待成就大业,你我兄弟再把酒言欢不迟。”说着,又执着公冶乾的手殷殷嘱托。“二哥孤身潜伏秘密战线劳苦功高,复官对二哥别无所求。一切,以二哥的安全为第一要务!”
公冶乾走后,乔峰终于忍不住问道:“慕容以为,司马相公竟会答应归还夏人土地?”
慕容复长叹一声,沉重地道:“新旧两党恩怨已深,司马相公为人固执,凡是新党支持的他都会反对!不但要抹去新党夺回故土的功劳,还要将新法如数废除,新党成员全部贬官流放,唯有如此才能震慑朝野再不敢提‘变法’二字。”
乔峰闻言立时呆立当场不能言声,他打心眼里希望慕容复是危言耸听污蔑宰相,然而他与慕容复相识已久向来知道他于政事明见万里十言十中。只见乔峰的面色倏忽数变,许久方艰难地道:“国家大事,岂容私仇儿戏?”
慕容复又是一声长叹,负着手往外行去,一边走一边轻声道:“抱怨无用,赶紧想办法罢!倘若五砦之地真归了西夏、大义名分也归了西夏,岂不是教战死的西军将士们死也闭不上眼么?”
提起那些战死的泽袍,乔峰立时眼眶一热浑身打了个激灵。他赶忙收拾心情,几步追上慕容复道:“贤弟说得很是!我能做什么?”
“先去找种师道,设法告诉种经略这个消息,别等明日再手忙脚乱。这是家国大事,纵然司马相公一意孤行,也绝不会一时三刻就下决断。我们要做的就是尽快将这件事宣扬出去,务求满城风雨,形成舆论压力,也好让司马相公不敢罔顾民意。”以慕容复的经验,民意能让司马光当上宰相,却绝不可能将他拉下马,甚至无法改变他的想法。但至少群情汹汹,能暂时制住他的手脚。接下来,就是要利用舆论压力推动朝廷召开大朝会,使文武官员共同参与讨论决策。华夏民族自春秋以来就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主权思想,宋时虽说对这国土之争态度暧昧,可只要朝会一开,但凡司马光还有分毫理智,他就绝不敢明着承担这“扭曲大义、奉送故土”的罪责。只叹苏轼还在回京的路上,蜀党群龙无首;洛党首领程颐一介腐儒不通政事,不足与谋;新党党魁章惇虽说战斗力极强,可惜性情刚愎蛮横已是冢中枯骨。好在种谔未死,武将集团擎天支柱犹在,而苏轼之弟苏辙又生性谦和能明辨是非。只要说服了这两人,朝堂上也未必是势单力孤无人声援。当然,这些筹谋就不必跟乔峰提了,反正他也帮不上忙。
乔峰果然不懂政局,只凭着自身学识隐约参悟了“舆论压力”的内涵,当下道:“我丐帮弟子无数,明日大朝后,我就令他们走街串巷,将夏人的上疏宣扬出去。到时候,天下百姓人人反对,我看哪个狗贼敢卖国?”
“如此,便有劳乔兄了。”慕容复眼见最头痛的问题被乔峰自告奋勇地揽了去不由心生暖意,但同时也暗自警醒:如今这消息的传播速度实在不尽人意,等老师回京,办报的事也该提上日程了。
第二日,便是元祐元年正旦。大朝会上,年幼的哲宗皇帝下诏改元“元祐”,满朝文武为哲宗皇帝贺。其中,慕容复虽有资格参与大朝会,但因屈居八品,殿上站队时一直排到了大庆殿门口。若非他身负武功目力尤佳,只怕连小皇帝长什么模样都未必能看清。
在此之后,远道而来的辽国、西夏、吐蕃、大理四国使者同样代表自己的国主向哲宗皇帝送上了祝福,表示将紧密团结在英明神武的哲宗皇帝周围,同心协力打造美好和谐的国际关系。
原本这种大朝会仪式的意义胜于实际,哪知西夏使者讹啰聿在诚挚祝愿了伟大的哲宗皇帝寿与天齐之后,又奉上了国书,口中言道:“大安七年,贵国无端挑起战事,侵占我夏国国土,上万百姓流离失所。幸闻大宋新帝登基太后听政正本清源,太后、陛下仁义,乞怜悯我夏国无辜百姓,请还兰州、米脂等五砦!”
讹啰聿此言一出,可容纳上万人的大庆殿上立时一静,落针可闻。
作者有话要说:注:在真实的历史上,西夏要求大宋归还土地是在元祐元年六月。本文为了剧情发展的需要,你们懂的……O(∩_∩)O~
至于下文中,各大臣的立场,除苏辙外基本符合史实,笔者借梗有黑人无,相关史料请有兴趣的读者自行查阅,咱们互相切磋共同进步!O(∩_∩)O~
慕容:有些事就不用让乔峰知道了,反正他也帮不上忙。
乔峰:帮不上忙……不上忙……上忙……忙……
第54章 造势
“五砦之地本是我大宋故土,好狗贼竟敢欺君?”率先打破沉默的是种谔的一声暴喝。伐夏之战后,种谔官至鄜延军节度使,是武将集团里的第一块招牌。
讹啰聿不为所动,眼观鼻鼻观心回道:“兰州、米脂、浮图等地皆由真宗皇帝所赐,鄙国经略多年养民守土方有今日之气象,如何成了贵国国土?”
种谔性情暴烈,可不耐烦与人讲古,当下一拍腰间宝刀,厉声道:“如今这些土地乃是圣天子谋略有方将士金戈铁马血战而下,贵国若要取回,就照着我这口刀说话!”
讹啰聿虽为使臣却也是条汉子,听种谔这般所言,即刻翻着白眼,不阴不阳地道:“种将军既然有心要战,下臣定然禀明我主,厉兵秣马枕戈待旦。届时贵国国土沦陷百姓流离,天下皆知非我夏国不义在先!”
眼见两人越说越僵,高坐殿上的哲宗皇帝面色发白,司马光急忙上前道:“今日乃是正旦大朝,夏国所求鄙上已知,容后再议!”说罢,向立在玉阶下的内侍一使眼色。
那内侍心领神会,即刻拉长声道:“圣上有旨,退朝!”
讹啰聿是个聪明人,一听司马光说的是“容后再议”就知道宋国这是怂了,当下得意地向种谔冷哼一声,在礼部官员的引领下退出了大殿。
一俟太皇太后、哲宗皇帝并四国使臣如数离去,大殿上即刻炸开了锅。人群的中心,种谔劈手扯住司马光,须发皆张厉声质问:“司马相公这句‘容后再议’却是要议甚?”
“家国大事,岂能轻断,自然是要议上一议。种将军既为武将,这政事不是你能干涉的!”司马光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用力一摔衣袖,试图挣开种谔。
然而司马光一介文人,又如何挣得过久在军中种谔?只见种谔一条铁臂紧紧钳住司马光的手腕,又道:“某竟不知原来我大宋的国土子民也是可以给众相公们称斤论两议上一议的?”
司马光注重仪表,眼见一时挣不开种谔也就不再挣扎,垂下胳膊忍着气道:“灵、夏之役,本由我起,新开数砦,皆是彼田……”
怎知他话未说完,种谔忽而放声大笑。待笑过一阵,他怒目圆睁,厉声喝问:“ ‘灵、夏之役,本由我起’?司马君实,这话你敢不敢对着我西边历代战没的英灵再说一遍?”只见他双目赤红犹如鬼魅,自牙缝中一字一顿地挤出字来。“再敢满口胡言,信不信我大嘴巴抽你?”
“种子正,你放肆!”堂堂一国执宰,竟被一介武夫威胁。司马光又气又恨,不由浑身发抖。
眼见两个年纪加起来都要超过一百二十岁的老人家准备上演全武行,种师道赶忙排众上前,扶着种谔的胳膊连声道:“叔叔息怒,叔叔息怒!”趁人不注意,他轻轻地掐了把种谔的掌心,意有所指地又劝。“司马相公不知军事,不知五砦之地的要紧之处,轻言割让也是寻常。幸好相公自知不足,上任之初便曾言广开言路。这等军国大事,理应召开大朝会,文臣武将各抒己见,为司马相公拾遗补缺才是!”
种师道话虽客气,其中深意却是字字犀利,御史中丞刘挚听得刺耳,当下出言怒斥:“种师道,你区区六品推官,如何敢非议相公?可知上下尊卑之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