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你病好,就带你去看回礼”
这天段寻走出书斋大门,回过头去看那空荡荡的门楣,方在心中勾画起门匾的形状来字要清正,不可太过张扬,选材当以木最为适宜,木色宜深褐抑或詹黑,要显得出沉静,却又不能太肃穆他又将怀里的瓷瓶拿出来看了看,李牧说是土方子,灵验其实灵验不灵验他段寻是压根儿不计较的,若是真想要甚么祛疤痕的灵药,大可去太医院讨便是了,可段寻不在意那伤疤,也就没安心思去管
但眼下李牧给了他那瓶药膏,这又是另外一回事了,跟从太医那讨来的不可并论于是段寻竟颇为难见地记得每日一早一晚洁面后擦擦抹抹他做得跟走过场似的,并不留心眉梢的疤痕有没有因此淡退消减,仿佛擦药就只是为了擦药,而并非为了消除那处伤痕一般
闲时常去书斋走动,见李牧慢慢儿地康健起来,便寻了一日书斋休学,领着人去了一趟天水坊
天水坊的名号在南都城颇为响亮,以土木工活见长,是王公贵族常常光顾的巧匠坊李牧这天跟在段寻后头,起先并不晓得是要去甚么地方,待到了临水街的转角,看见那恢弘大气的“巧夺天工”四字牌匾后,才渐渐回过味来
“早先就留意到书斋没有门匾,总觉得门楣那一块空落落的”段寻在他身侧,一面漫步,一面低低地说话,二人穿过雕花精致的观景长廊,眼前望见一扇拱门
“将军……是要赠李牧门匾?”
段寻闻言停了步子,侧过头,以玩味的目光打量李牧
李牧:“……”莫不是说错了甚么?
前头领路的天水坊主也跟着停下步子,眼光从段寻流连至李牧,见他不得其解的模样,便笑意盎然地道:“可不是么?前些日子将军送题字过来,在下正纳闷着将军何时起兴教书了,原来是赠给先生的”
李牧且笑,见着段寻摆摆头往前走,亦跟着一步步迈出去
“怎么才走两年,你就又跟我生分起来了?”
李牧:“……”
“跟段煜那小崽子一个样”
李牧只好将话接起来,往别的地方带,便道:“……题的甚么字?”
“看过不就明白了”段寻说话时斜睨着他,脚下步子不停,没用多久二人到了书着留步居的房门口,提步进去,是一间待客用的敞厅
三人一同落座,坊主人亲自给段寻和李牧斟过茶,这便命人去将还在制的门匾暂取过来
“前几日南面的作坊才将木头送来,一接到便开始赶工了,只是雕件出活慢,只得劳将军和先生再等些日子”
段寻道:“不急”
坊主人脸上带笑,又转过来对李牧道:“将军替先生选的是上好的沉香木,前几日木材来,当真漂亮得很,想必制成门匾后也要比其他的好看许多”
言语间两名小匠已抬着门匾进来,上头还别着“诗书礼乐”的题字纸,李牧上前揭起来细看,只见横列的大字旁还竖着一列小字,笔锋愈发遒劲漂亮,写道:“千山赠于建安十四年春”
作者有话要说:
我有罪
前几日去某知名乡下玩儿,没有带电脑,还正遇客栈的网坏了,所以没更文
今日起恢复更新
第12章 卷十二 渡飞鸿
山阳书斋这名字是李牧自己起的他爹去那年,正是书斋起头的日子,李牧从他爹手上接过尚未成型的书斋,左右想了想,还是决定好好地起个名号,自此用心经营下去
于是便有了山阳书斋这么个名字——李牧记得他爹说起过,在大梁落败前,他们一家人住在上虞城外的祁濛山脚下,向阳而居,面水建翎山阳山阳,取的正是山的阳面一层意思,原是左思右想下不得要领的随便念头,却不料世事奇巧,竟是阴差阳错地将自己同段寻两人的字囊括了进去
归去途中李牧将书斋为何名山阳的由头讲给段寻听,只见他饶有兴味地盯着自己看,嘴角自始至终不曾上扬,却总使人觉出那里卧了几分促狎笑意
照着段寻的意思,书斋揭匾一事张罗得颇为热闹,红红火火的鞭炮一放,十里八村都晓得他李牧得了段将军亲赐的门匾,好不风光经过这些日子两人相处,李牧本就难以为继的生分终是被段寻消磨干净,二人说话做事又倒回至两年前相熟时的光景里去
见段寻请了这么多人来捧场,李牧脑仁一跳,将人拉到廊下悄悄说话
“这么多人,怕是连晌午都没地方张罗大伙了”
“谁说要张罗他们吃晌午?”
“……”李牧闻言很是认真地看了看段寻,见他没有甚么玩笑的意思,才又接着道:“人是请来替书斋揭匾捧场的,哪有不招待晌午的道理?”
段寻便笑了,手往李牧肩上一搭,拍着他的背胛骨道:“你把你的人招待好就行了,我这边都是行伍里头的,晌午还得回去”
“……你也要回去?”
“我就不回了,总得有人替他们把先生请的饭吃了不是”
李牧:“……”
自段寻从前线回到南都,转眼便过去了将近两月的辰光,这两月里前半段日子段寻忙,李牧还只能去周遭的棋楼探听他的消息,后半段日子情形就翻了个个儿,抬头低头总能看见这人,熟到似乎连他脸上疤痕痊愈的速度,自己也能把握几分
李牧喝茶时抬眼打量对面人的左侧眉梢,那疤痕已淡了很多,被稍长的额发一遮,几乎已经不怎么能够看见
“又在看甚么?”明明在低头啜饮的人被他如此偷偷看几眼,竟也能察觉到,头也不抬地问他
“……眉上的伤痕似乎好多了”
“我也以为,都是托先生的福”段寻说着放下茶盏:“明日散休有甚么打算?”
“没有,怎么?”
李牧不仅是个病号,还是个懒人,以往的休憩时光他都是在书斋的偏院里晒着午阳睡过去的,后来与段寻相熟,情形才有所改变
“淮水边在起工事,想不想去看看?”
“工事?”
“嗯,皇上要修一座跨水的桥”说着以手指蘸茶水,在黄杨木的桌面上画起来,带起条条比木色暗沉的水痕,“杏川沟是淮水最窄的地儿,桥修在这里,对岸就是泗水,如今在我们手上”
不仅如此,泗水还是大梁北征军在北岸集结的驻地,修桥将其与南面连通,也是为将来的大举北征做足准备李牧一瞬不瞬地听段寻讲着,目光落在他的手指尖,又落在指尖过处带起的痕路上
“去不去?”
李牧抬头,痴痴地又点了点头段寻就笑了,伸手过来替他抹去嘴角上沾的茶叶:“先生,我怎么愈发觉得先生呆了?”
李牧虽是个文弱书生,却对行军打仗的事情好奇得很,若不是身子不结实,他应当是要加入行伍的以往段寻跟他处在一处时并不常说打仗的事儿,今日难得听他说起,李牧不禁听得痴了,眼下还被段寻如此亲昵地揩嘴角,那痴痴的模样只能是有增无减,哪里还想得出甚么打趣的话回他
翌日一大早有人叩响书斋大门,来开门的正是李牧本人,他特特穿了一件平日从不穿的短打,配着靴裤,端是副铮铮少年郎的俊俏模样于熹微晨光中跨出门槛,李牧望着门外与自己相似装扮的青年相视一笑,一前一后步下台阶,翻身上马
到九陀山深谷前的凉亭时,一轮朝日已经升了起来,万千光芒明晃晃,暖融融地照着阡陌大地,正是无限好的春光野景二人在凉亭内短暂休憩,取壶饮水,亭外两匹马儿对着头食野草,蹄子前后步着
待启程时,段寻从包袱中拿出件带帽兜的披风递给李牧:“谷里湿冷,披上这个,莫要吹风吹凉了”
李牧便接过披风,依言替自己穿上,穿好后段寻盯着他左右看了一会,伸手替他将帽子也扣上了,便要转身上马
“你的呢?”李牧拉住他的衣袖问道
没拉住,段寻还是翻身坐上了马背,自高处看着他笑道:“我不用这个,走罢”
虽说段寻讲他不穿这个,李牧却还是从那件披风上闻到了熟悉的气味,似是一种熏香的味道,又似是常用在衣箱中的香草的味道,那味道隐隐潜在鼻间,被山谷中一阵风吹散吹远,片刻后风变小了,味道便又笼回来,直直潜进李牧心间
马儿的脚程极快,到淮水岸边时正是午间时分二人自马上下来,沿着岸边堆砌的工事往下游走,不多时便瞧见大桥架设的地方
因着已是晌午时间,长工们都从桥上散了下来,三三两两聚在一处用晌午除此之外还有好些穿着官兵样式衣装的,李牧猜想应当是军中的人,一问段寻,果真是这样岸边还有不少挑着担子的货郎,来回走着吆喝,卖些混沌类的散食
“那边有个伙房,但一日只开两道火,这些货郎的生意倒是好得很”段寻抬手指下游的地方,顺着他的手望出去,果见远处有许许多多简易搭起的棚子,应当就是伙房和寝室了,“饿不饿,去吃点东西填填肚子?”
想来段寻是常来这边的,几个管事模样的人都认得他,这头李牧跟在段寻身后将将走进伙房坐下,一人便从门外进来,见了段寻,很是随意地朝他们走过来
“尽会挑晌午时间过来,王府是揭不开锅了么?”
第13章 卷十三 惊鸿面
来人穿着十分随意,长长的身量隐藏在一身粗麻质地的长衣中,说完话看到段寻身畔坐着的李牧,眉梢一挑,这才稍稍敛去了几分无赖笑意
段寻与来人大略玩笑过几句,便将二人相互介绍一番李牧这才晓得他唤作沈暮山,是沈相的二公子,亦是段寻幼时读伴此人名号李牧倒是知晓,南都城中那条穿城而过的人工河便是在他的督办下修起来的,家家户户都晓得相爷家的二公子精通工兵水利,却又都不晓得这人还如此年轻
言语间伙房的人端了三碗面食上来,热气蒸腾,鲜香四溢,李牧便觉得有些腹空了想来沈暮山也腹空得厉害,面碗刚一放下,他便拾起筷子刺溜吃起来,一边含糊不清地道:“要带人过来怎么也不说一声?也好让伙房的人烧一锅像样的饭菜,你瞧瞧眼下,只能委屈嵇阳贤弟吃这粗面”
段寻闻言看向李牧,见他也看着自己,眼里笑意拳拳,回道:“中正兄客气了”
三人胃口颇好,不消多时便用完了一餐简单的晌午,趁着午间众人歇息沿着河岸边走边看这日是个晴朗的好天气,长空碧蓝如洗,腴白的云倏尔飘走,又倏尔飘来,将淮水的颜色也染作蔚蔚一片,当中白影点缀,好不漂亮
“岸那头也是我们的人,桥从两边一同开架,今日晚了,下次带你去对岸看看”段寻在李牧耳边低声说道李牧闻言,抬首望向遥远的对岸,隐约中当真可见得工事的轮廓,人影是瞧不清的,却能瞧见那杆鲜艳的旌旗,红底黄边,正是大梁的王旗
至这时李牧心中才有了实实在在的几分真切感受——兴许大梁当真就快要收复北边失地了,那片他从未踏足过的故国土地
这日段寻与李牧二人在堤岸边坐了许久,有一搭没一搭说着些琐碎的话,直到日头偏西之时,归鸿成群落于岸边湿地,水光潋滟,掠影倏忽
“都是北方飞来渡冬的鸟,开春以后还未走干净,再过些时日便不容易看见了”段寻说着起身,俯首道:“走罢,该回去了”
与沈暮山告别,那人笑嘻嘻道:“走罢走罢,来了也不做正事,光会耍懒”又转首对李牧道完全不同的话:“下次若还想过来,让千山领你来便是”
于是二人打马上路,山道狭长,宝马却不惧险峭,一路飞驰抵达时已是深夜时分,段寻提早与人打过招呼,是以有人专程在城外候着,将二人迎进原本已经关闭的城门中去他们是打北城门进的,离段王府倒是近,距山阳书斋却要远些段寻不说,但李牧看他禀退了手下人,打着马默默随在身侧的架势,也明白了他这是要送自己回去
如此细致周到,若是换做寻常女子,只怕是要立时芳心暗许了然李牧毕竟不是女儿家,他一面感念段寻的照料,一面又想自己好歹是男子,就算是眼下夜色深沉,也并不值得段寻如此小心护着的更何况这人陪自己在外折腾了一整日,能早一刻回去,还是早一刻回去歇下好些如此想着,等段寻坚持着将他送回到书斋要折返时,他却又挂心起他一个人走夜路这事来,道:“时辰晚了,不如就在我这里将就一晚罢?”
段寻闻言倒是有几分诧异,不过却也乐得受李牧挂念,于是也不推阻,干干脆脆地留下来
客房空置已久,举着灯进去,可闻见一股子呛鼻的灰尘味道,烛光周围密密地飞着一层尘粒段寻跟在李牧身后走进屋子,刘老抱了一床褥子进来,说是要给换一床干净的床褥
“先生留人下来,却让人睡蛛网下面,是否太没诚意了?”
李牧闻言呛了一口,心道哪里如此夸张,怎么自己没瞧见有什么蛛网?不过客房这般情形,他确实也有几分心虚,便咳了一声道:“你去睡我的床,我睡这里”
段寻笑:“哪需如此麻烦,我同先生挤一挤不就是了?”
一边正在吭哧吭哧换床褥的刘老闻言停下动作,转过头来等着李牧定夺,一边道:“也是,这房背阴,白日里照不到光,到了夜里愈发阴冷阴冷的,能不住还是不住的好”
既被如此说了,李牧哪里还有推拒的道理,加之他本就不抵触与段寻同卧,便就着话应下来于是这夜在李牧的卧房床榻上加了具枕头,又加了床被子,二人洗漱过后,便吹灯睡下了
许是白日见闻太过新鲜,又许是错过了平日的歇息时辰,李牧熄灯后怎么也不能入睡他顾忌着躺在身侧的段寻,怕左右翻身会闹醒了他,便只得就着躺下时的姿势,一动不动地僵在那处
如此过去不知多久,寻思着段寻应当已经睡实了,他才稍稍挪动了一下身子,半晌后又辗转翻身,不知怎地就叹出一声低低的愁绪来
就听段寻道:“怎么?睡不惯?”
李牧本以为他睡了,被这么忽地一问,差点没吓出个好歹来,平息了半晌才老实道:“也不是睡不惯……”
段寻未吭声,他又接着道:“大概是过了时辰,反而不困了你先睡罢,我再眠一眠,兴许就睡着了”
段寻低声嗯了一下,翻过身,由平躺换做面对李牧躺的姿势,在被子底下将手搭到李牧手上,虚虚地牵住,便不动了:“睡罢”
这下李牧难眠的缘由算是清楚了——段寻这么牵着他,哪里还能睡得着?他一动不敢动,同一个姿势保持得久了,难免觉得身上不适,但他又不想将手抽出来,是怕吵醒段寻
亦怕自己稍稍一动,段寻便不再牵他了
此般心思起于何时?恐怕比他站在自己书屋外望进来那日还要早些从他十九岁那年一战成名,三年后归朝,骑良驹从自己跟前经过时,根由就早已落下那时李牧才十六,向往疆场的病弱少年郎匆匆一瞥青年战将,本是命中极其寻常的一眼,却成为惊鸿一面,将心底对故国的朦胧思念与征战杀敌的热血情怀,一股脑全都投在了战将的身上此后许多年,每逢他归朝,李牧都会站在长街行列中,打远处久久地望一眼辰光过隙,一转眼便望着他从铮铮青年出落成铁面将军,待他眼角眉梢锋芒更甚,目光亦愈发张狂不羁时,得他一句礼数周全的“先生不必多礼”
又此后,与人几次匆忙会面,几番浅言,几度来往并几载分别,曾经的那份艳羡与仰慕不知不觉变了模样,于青年人心中疯狂滋长
正所谓惊鸿一面,瞥在眼中,却落入心底,从此似水流年也好,春秋各半也罢,都不曾忘记彼时那人如玉如虹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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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一关于阿寻和牧牧年龄差距的侧面描写处,牧牧说“将军长李牧两岁罢”的“两”改为“几”
《定风波》完本[古代架空]—— by:百年灯
作者:百年灯 录入:05-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