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也是”
不算意外的答案让少年扯了扯唇角──尽管隔着黑布很难看得真切──轻叹道:
“如此看来,若非陛下有旨,我之于你,怕也不比陌生人好到哪儿去”
这一次,柳行雁没有回答
──他虽不觉得少年是“陌生人”,却同样不觉得有解释这些的必要毕竟,无论他如何作想、无论他有何感觉,两人成为同僚搭档查案都已是必然,但也仅此而已,自没有横生枝节的必要
见他沉默以对,少年的明眸微微黯淡少许,却未再多言、只道了声“告辞”便自翻窗而出,旋即来时般跃上房顶、就此飞遁而去
听那足音仅三两下工夫便再不可及,端坐桌前的柳行雁熄了烛火和衣上榻,方带着有些纷乱的思绪阖上眼眸,脑海中便蓦地浮现了少年的别语──
‘如此,便祝柳大哥一夜无梦、安睡到天明了’
思及对方轻到难以捕捉的足音,柳行雁恍惚明白了什么,心中不觉一怔……
也不知是否少年昨夜的祝愿奏了效,尽管就寝之际、心绪仍多有起伏,柳行雁却真迎来了一夜安寝,无惊无梦地一路睡到了日上三竿
──将他唤醒的,是房门外隐隐约约的对话声
‘柳爷应还未起,需要我替您唤一唤吗?’
‘不必,我到楼下候着便好……对了,这碗咸豆浆,劳烦小二哥拿去后厨替我温着春寒料峭,早上还是吃些暖热的好’
‘好的咧──这是西二街老李头做的吧?他家的豆浆虽是咸口,口味却真真是一绝’
‘确实,我只吃过一次,那滋味便再难忘怀’
‘您用过早膳了吗?可要替您备些什么?’
‘沏一壶冬片便好’
‘晓得您自寻地方歇歇,小的稍后就来’
‘嗯小二哥自忙去吧’
谈话声到此告终,两道足音也随之远去但柳行雁既已醒转,自没有继续赖下去的道理
掩下了一瞬间的怔忡,他睁开双眸下榻洗漱;待将仪容打点妥当,他才出房下楼,并毫不意外地在大堂一角看见了那道熟悉的身影
不同于夜里的一袭黑衣、也不同于在缙云庄时的劲装打扮,今日的杨言辉一身玉色直裾、外罩一件梅青色大氅,衬上腰间鸦青缀金纹的缂丝腰带,瞧来便像个鲜衣怒马的贵介公子,却哪有半分江湖匪类的影子?虽说人要衣装,但只换了身衣裳便有如许大的变化,仍教瞧着的柳行雁心中惊异,对这新晋同僚多了几分估量
──当然,面上是半点不显的
许是听得了他的足音,少年抬眸望来,随即眉眼微弯,同柳行雁招呼道:
“柳大哥,这儿坐吧!我替你买了碗咸豆浆,已请小二上炉温着了,等会儿就来”
“……劳烦”
两人已是同僚,又将要合作查案,柳行雁虽不怎么习惯这些,却终究没拂了少年的好意
也在他坐定的当儿,那小二已然极有眼色地捧了一碗热腾腾的咸豆浆上桌浅黄色的汤汁里飘着细碎的豆腐沫,几点青翠的葱花散落其间,配上带点焦味的咸香,让人食欲大开
柳行雁虽不重口腹之欲,却毕竟已有五、六个时辰粒米未进,自也给勾起了馋虫只是拿起调羹后,看着身旁含笑望着他的少年,他想了想,还是问:
“用过了?”
“嗯柳大哥放心吃吧,不必顾虑我”
说着,杨言辉收回视线、提杯啜了口茶,虽坐得腰挺背直,却姿态写意、举止风流,全无僵硬造作之感
柳行雁的注意仍未由少年身上移开,自也将这一幕清晰收入了眼底
但他终究没多说什么,只专心致志地用起了早膳
直到一碗豆浆喝得碗底朝天、中途小二送来的油条也一点不剩,一旁默默喝了好一会儿茶的杨言辉才再次开口:
“希望还合柳大哥的胃口……昨晚睡得可还妥贴?”
“……不错”
“如此甚好”
少年状似欣慰地点点头,随即语气一转:“不知柳大哥今日有何打算?”
“我欲一探故友你较我早来数日,想来已知他新居所在”
大庭广众之下,柳行雁不便明言,便以“故友”代称靳云飞遗族
好在杨言辉也一听就懂,当即点点头:
“他如今已移居城外柳大哥若无旁事,现下便可与我一道前往,也好顺带消消食”
“嗯,就依你吧”
柳行雁颔首一应,招来伙计会帐后便即长身而起、同少年双双出了客店
* * *
仲春时节,江南的风光正好城内,是巷陌间纵横的水渠与小桥垂柳相映成趣;城外,则是桃李争妍、繁花锦簇,明媚的春景于堤岸两侧交织成片,虽不若豪富人家的园林精致讲究,却另有一种如织似锦的惊艳之感
柳行雁原没有游河赏景的闲情逸致,但路是杨言辉领着,少年摆出一副公子哥儿游园赏景的作派走得不慢不紧,顾虑到彼此的身分伪装,他自也只能耐着性子缓步相随,走马看花地看了一路
只是说也奇妙,尽管临出城之际、前暗卫心心念念的仍是此次的任务和千里之外的帝王,可这么一段路走下来,感受着扑面而来的和煦春风,看着全无一丝云气的蔚蓝晴空,以及碧空下如镜般倒映着堤岸繁花的河道,笼罩着心头的阴云竟也不知不觉地散了许多;取而代之的,却是纯然的赞叹……以及于他有些陌生的空明
“很美吧?”
但听少年的嗓音响起,清澈明亮的嗓音宛若流水,虽蓦然插入了思绪,却分毫不显突兀简简单单的三字仿若赞叹,却同样听得出潜藏在言词之下的、少年对同行友人的在意与关怀
柳行雁当然也察觉了这一点
他平素虽瞧着木讷,但一个能对主子的心思体察入微的暗卫,又岂会是驽钝粗疏的木头?无非是有没有放在心上、愿不愿意放在心上罢了他虽无意给予杨言辉超乎“同僚”分际的关注,但此情、此景,非要漠然以对却又太过矫情故沉默半晌,直到少年都不怀抱任何期望了,他才迟来地淡淡“嗯”了一声
这一声应得极低,迎着拂面的阵阵清风,音声散得几乎难以捕捉但杨言辉有大半心思都放在他身上,自然不曾错失
少年因而一笑秀逸的眉眼微微弯起,眼底浅浅滑过一丝追忆:
“春景绚烂,盛绽如云的繁花也好、阡陌交错的田野也罢,都自有一番万物初生的清新气象,教人纵心有郁结,仍不免见之忘怀”
杨言辉语气轻缓,像是单纯见景思情、有感而发;可柳行雁心中确有郁结,这话听在他耳里,便无端多了几分指涉意味
然后他忆起了
他忆起了早晨的那一碗咸豆浆,更忆起了昨夜临别前、少年那句稍显突兀的祝愿
柳行雁蓦然驻足,又一次感受到了那种难以言说的艰涩与不豫
“你知道?”他涩声问,旋即语气一转,肯定道:“你知道”
话说得没头没尾,却无半分解释的打算他定定凝视着那个比他小了不只一轮的少年,纵已竭力隐忍,脸上还是划过了一丝被人窥破隐私的难堪
瞧着如此,同样停步的杨言辉眼帘微垂、一声叹息
“是,我的确知道”
“上官鎏告诉你的?”
“不”
虽不怎么意外他的误会,少年还是因入耳的质问一阵苦笑:“是我自己看出来的至于上官大哥……你信也好、不信也罢,缙云庄一别至今,我还未与他见过”
“那你这是在做什么?”
许是心境起伏、连景色也不免变了味,明明周遭的春光绚丽依然,却教柳行雁生生看出了几分讥刺只是他隐忍成性,一句“不用你假好心”的怒斥憋了半天还是没憋出口,终究只沉下脸色,冷冷问:
“……靳云飞遗族究竟住在何处?”
“确实在这个方向”
杨言辉苦笑着答道,“先前未曾明说是我的不对──他们就被我安置在前方的一处庄子里,谈不上固若金汤,避开有心人的窥探却已足够”
顿了顿,见柳行雁脸色难看依旧,他便接着又道:
“事实上,开始调查之前,我便安排人做出了他们伤心远遁、离开江南的假象;庄子里守着的也都是可信可用之人纵使事有不密、情报遭泄,只要幕后之人没甘冒大不讳派兵强攻,事情总还有转圜的余地”
这番话,暴露的不光是少年超出年龄的周全和缜密,更有他明显不那么寻常的出身偏生柳行雁犯了倔,明知少年有心暗示什么,却愣是不肯顺着对方的口风反口探究、问讯堤岸边的两人因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足过了好半晌,才随少年的一个旋身划破了岑寂
“随我来吧”
杨言辉先一步背过身,不再看向年长同僚那双已然按下忿懑、却依旧暗流涌动的眸:“庄子的位置有些偏,从这里过去还要大半个时辰光景”
“……劳烦了”
“不会”
如此一句罢,少年已然迈开脚步、朝田庄所在的方向头也不回地直直行了去
望着少年闷头疾行、再见不着一丝自适与从容的身影,明明是自个儿一手导致的结果,柳行雁却觉心情比之先前又更闷了几分,胸口更窜过了一丝针扎似的疼他虽不认为这疼是因眼前的少年而起,但细想方才种种,却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终究过了些
──即使顶着“上官鎏义弟”的身分,杨言辉又欠了他什么,需要承受他一而再、再而三的迁怒撒气?
纵使自作主张给他安排了一趟“赏花之行”,少年终究是一片好心;不说别的,在那一句“心有郁结”之前,他不也真如少年所愿、让这烂漫春光暂时驱散了心头的烦闷?至于后头的诸般反应……归根结柢,不过是“恼羞成怒”罢了
──他明明惯会隐忍、明明习惯了将一应情绪往心里藏,可同少年重逢不过两日,便已几度忘记多年来的养气功夫,一不留神地冲对方发了火
是因为远离宫阙、卸下了那份美好却也压抑的职司吗?
又或者,是因为少年看得太透、却又对他太过纵容,这才使得他几次行止失度,一面拿“公事公办”的名头冷待对方,一面却又公私不分、恨乌及屋地对少年置气摆脸色,活像对方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似的
想到这里,柳行雁沉眸微暗,却在无可避免的歉疚之外、同样升起了几分疑惑
因为少年对他的好
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更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在此之前,二人曾有过的交集,也不过是吴树一案的短暂合作罢了柳行雁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值得对方感恩戴德的事既如此,少年的诸般善意,又是从何而起?
但还没等他继续往深里想,就见前方已闷头走了好一阵的杨言辉忽地停步回首,道:
“便是这儿了”
少年容色淡淡,面上瞧不见半分恼色,却同样无了早前眉眼弯弯的亲善温煦柳行雁虽觉得对方有此反应也是应当,可迎着那双少了温度、多了距离的明眸,胸口还是止不住地一梗
──偏就在他沉默的当儿,不期待回应的少年已复旋身,提足便要往前头目标所在的庄子行去那副头也不回的样子瞧在柳行雁眼里,明明还想着“保持分际”、“公事公办”,心头却是一阵没来由的慌乱窜起,让他连细思都不曾便已是几个大步近前、一个抬掌扣向了少年肩头
后者不防他有此举动,柳行雁掌心才刚按实,前方的少年便已肩头运劲、侧身后跃,只一瞬就由他掌下避开、将二人甫拉近的距离再次变作了丈许
──只这一下,两人便又一阵尴尬
柳行雁能够理解对方作为武者的本能反应,但才刚想着道歉就迎来这么一出,脸上自然好看不了;倒是杨言辉恍然明白了什么,遥望着男人的目光闪过一分怔忡,随即一声轻吁、迈开脚步主动迎上了前
“柳大哥莫怪”
他叹息着开口,眉眼间略带无奈、却也恢复了几分温度:“我于此较为敏感,反应或有过激之处,并非有心针对”
“……我明白”
柳行雁讷讷一应,心中愧意更是不减反增
──单论年纪,他就是做对方的父亲都勉强够了,却还要对方来包容他、体谅他……即使杨言辉面上并无不甘,他也没那个脸皮借驴下坡、没事人似的揭过这一茬
所以双唇微翕、片刻嗫嚅后,他终究吐出了那迟来的一句:
“抱歉”
“抱歉”
他又重复了一遍至关紧要的二字脱了口,剩下的话也就容易了许多:“我不该妄加揣测、误会于你;更不该胡乱迁怒,将对……的不满撒在你身上”
中间的人名因故含糊了过去;可听着的杨言辉又岂会不知?
明澈的眸间几丝诧异浮现,旋即转作了淡淡的欣然……与安慰
“我本无怪责之意,柳大哥也毋须介怀”
少年温声道,唇畔弧度微掀,“不过……实话说,柳大哥愿意和我说这些,我很开心”
“……嗯”
“庄子就在前面了走吧?”
“好”
柳行雁有些赧然,但还是一声应承,同少年一道往前头的田庄去了
──只这一回,是并肩齐步、相偕而行的
眼下正是春耕时节,二人来时虽已近正午,道旁田间却仍可见着几个弯腰忙活着的身影见着杨言辉,几人忙停下手上的工作向他致意,还不忘同远处的同伴遥声招呼道:
“大爷回来了!”
有人开了头,这声“大爷来了”就好似殿中宣召一般,由近至远一声接一声地传了下去响亮的呼声此起彼落地回荡在田野间,虽不若宫中那般齐整肃穆,欢欣冀盼之情却只有更盛饶是见多识广如柳行雁,对这阵仗都微有惊奇之感,不由侧首觑了少年一眼
他就这么一眼,什么话也没说;给瞧着的杨言辉却已情不自禁地红了脸,有些尴尬地解释道:
“都是世居此地的佃户,算得上家中老人了我幼年在此住过一段时间,这些年虽不常过来,看守庄子的管事却很是尽心,不仅庄子打理得井井有条,对佃户亦颇多关照,是十乡八村里出了名的太平地界”
“你此来江南,就歇在此处?”
柳行雁问
杨言辉原有些诧异,但听到远处还未停歇的那句“大爷回来了”,便也明白了这一问究竟从何而来,当下一个颔首,应道:
“是”
“昨夜也是?”
“那倒不然──我再艺高人胆大,也不会入了夜还硬闯城防我在城中另有宿处;但情况许可的时候,还是回这边歇着的时候多”
说着,少年像是想起了什么,面上霞色未尽、唇畔却已是一笑勾起:
“也亏得是宿在城里,才有机会打上两份老李头的咸豆浆”
“……你很熟悉这些?”
“只是听人提过,又碰巧见着,便心血来潮了一回”
“嗯”
柳行雁点头一应,却又在半晌沉默后、蓦然补上一句:
“多谢”
他没说谢什么,听着的少年却也不需他解释所幸目的地已在前方不远,含笑一句“不必客气”罢,杨言辉不再多言,领着柳行雁走进了道路尽头依山而建的大宅
出于习惯,前暗卫将眼前的建筑隐蔽而迅速地打量了遍
这是一间三进的宅邸,和城里那些富绅豪商动辄四、五进的豪宅虽不能比,格局、用料却都相当讲究不说别的,单单门前那对威武昂藏、活灵活现的石狮子,和青砖黛瓦间雅致精细的金丝楠花窗,便已显出了家主人不凡的底蕴
可和单纯的家资财富相比,真正让柳行雁在意的,是人
──更精确地说,是庄子里外来来去去的护院家丁
杨言辉既放心将靳云飞的遗族安排在此,又自言此地是十乡八村里出名的太平地界,庄中有足供自保的武力也是可以预期的事可在柳行雁的设想里,一处位于城郊的田庄,所谓的“武力”顶天了也就是几名江湖好手、又或一队精心操练的壮丁乡勇;不想真到了地头,入眼的一切却再一次推翻了他的种种“想当然耳”
《杨柳青青》完本[古代架空]—— by:冷音/crasia
作者:冷音/crasia 录入:05-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