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陈三郎说他长年漂泊,给不了秋姨娘稳定的生活,希望等手头宽裕些再接人走那时我们阖府都已对他松了戒心,又承过他的情,便也不曾多想;岂知后来……”
想起去岁的那场祸事,卢大有些哽咽;一旁的靳容氏更是悲从中来,掩面低泣柳行雁虽怜悯几人的遭遇,却不怎么耐烦这些,不由皱了皱眉,问:
“你说‘承过他的情’,指的是什么?”
“是秋姨娘进门半年后的事”
开口的是绿盈,“夫人当时也怀过一胎,却没能立住奴婢觉得是秋姨娘下的手,府上却没查出个所以然后来是陈三郎自个儿查清了真相,说倚红阁不久前才和他们香铺订了批高价香丸,主料乃是麝香夫人出事那晚,老爷曾受邀到倚红阁吃酒,恐怕是夫人那胎原就不稳,又受了老爷身上的残香刺激,这才没能立住”
但她旋又一声冷笑:“也是老爷和夫人心善,才被这番说词糊弄了住,不光揭过了这事儿,还因‘误会’了秋姨娘心生歉意,不光许了她外出,生活上也跟着优待不少要我说,这事儿分明就是他们设下的局,否则哪会这样刚好?若不是这一出让老爷和夫人对他二人放下戒备,也不会让那贱人──”
“绿盈”
中断她话语的,是靳容氏和缓依然,音声却难掩颤抖的一唤
知是自个儿说得过了,绿盈连忙收声,只小心翼翼地护在主子身旁,生怕因此引得对方动了胎气
好在靳容氏脸色虽有些苍白,却还是在几个深呼吸后平静了下,向卢大道:
“卢大,你继续说吧”
“是”
卢大躬身一应,这才又道:“便如绿盈所说,经此一事,老爷和夫人都对秋姨娘宽待许多,不光许了她初一十五外出上香,每逢陈三郎登门时,也不再安排人监视他俩──实话说,大伙儿虽未明言,却都觉得秋姨娘与‘表哥’有些首尾偏偏老爷心善,不仅未曾追究,还让下人莫再称呼她‘秋姨娘’,只将她当寄住的姑娘养着,待陈三郎情况许可便让她离开”
说到这儿,他微微一顿、脸色数变,还是没忍住到口的斥骂:
“老爷以诚待人,不想却养出个狼心狗肺的,不仅不念老爷恩情,还反过头诬陷老爷!她连书房的门都没见过,何来账册可偷?江南一带,谁不知老爷最重诚信清白,根本不可能贿赂官员、欺行霸市,更别说和武贼有往来了──靳家生意不小,却远没到通天的地步,也没那么多油水作武贼的‘钱袋子’那扬州知府肯定早就被人买通了,才不容分说地拿人抄家,生生让老爷做了那替罪羊”
卢大说得悲愤填膺;靳容氏等人亦是面露恻然、神情凄苦可听着的柳行雁却半点不受影响,只微一沉吟,问:
“你说‘没那么多油水作武贼的钱袋子’……既如此,贵府的往来账册应能证明这一点陆逢不曾核实吗?”
“府里的账册早在官兵上门那天就给抄走了”
卢大恨恨道,“狗官若有心调查,又怎会让老爷落得如此收场?”
柳行雁又问:“账册就只一份?”
卢大没有回答,只请示地看向了靳容氏待后者点头,他才道:
“账册就只一份,但卢大得老爷信重,一应往来尽都记在脑中老爷出事后,夫人为防不测,曾让老夫用暗码默了一套贵人若用得上,老夫下山后便去取来”
他倒也聪明,没去怀疑柳行雁是否帮得上忙──实则几人已是穷途末路,再疑神疑鬼也改变不了什么,自然只能赌上一赌
柳行雁闻言颔首,却没承诺什么;杨言辉瞧着不妥,忙缓颊道:
“柳大哥人脉通天,既应了此事,便会设法查明真相几位无须担心”
几人对杨言辉自是信的,这才敛去面上隐约流露的不安,朝二人施了一礼
柳行雁虽不在意这些人对自己的看法,可见少年周道若此,心中滋味仍是难明
他深深看了少年一眼,却在对方有所觉察的瞬间立即收回视线,将心思放回了未尽的问讯上
“事发之前,秋画可有什么异常之举?”
“没有”
卢大苦笑着摇了摇头,“那天是十五,正是她例行往大明寺上香的日子,临出门的样子也一如既往,瞧不出半点反常直到未申之交、送她上香的车夫匆匆来报,老夫才知她出首投案之事,却为时已晚……”
“近身服侍她的下人呢?没人知道账册是怎么来的么?”
“那天陪她出外的是一名唤作‘春草’的婢女车夫说她回程时就不在了;问起秋姨娘,只说有事差了春草去办,要他不必多管、直接启程就是……”
顿了顿,“实则那日之后,便再没人见过春草了咱们面上不提,其实心里都怀疑她早遭了不测……”
“陈三郎又如何?”
柳行雁问,“与秋画最‘亲近’的便是他,你们总该怀疑到他身上”
“那是自然可老爷下狱后,家中被抄检得一团混乱;待老夫省起此事,扬州城中早无了此人的身影,连他以往做事的香铺管事都一问三不知……后来老爷去了,夫人又被查出了身孕,老夫担心幕后之人赶尽杀绝,只得放弃追查,专心保住老爷留下的最后一丝血脉”
他语气难掩复杂,神色却是一往无前的坚定
柳行雁也是一心记挂着主子的,虽面上不显,心中仍有触动他原待问卢大如何看待靳云飞“畏罪自尽”一事,想了想还是按下不提,只道:
“如此,下山之后,还请卢管事拨冗说说陈三郎与春草的身家背景、相貌特征,我会──”
“柳、柳大哥!”
便在此际,少年有些急迫的声音响起,蓦然打断了他未尽的话语柳行雁眉心微蹙正待相询,却方回过头,就见杨言辉一脸惊慌地凑近他耳畔,低声道:
“靳夫人……水……”
“什么?”
“靳夫人脚下有水……”
少年红着脸语气急促地说,“我不太懂这个,可……那不会是羊水吧?”
柳行雁闻言一惊
他朝靳容氏看去,只见妇人裙下不知何时已然湿了一滩,她却犹自掩面低泣、神情恍惚倒是绿盈见他二人神色有异,也跟着朝地上望去,这才一声惊呼:
“羊、羊水!夫人的羊水破了!”
场面登时一乱
山自然是要下的可靳容氏虽疼得脸色发白,却仍旧拒绝了顾武抱她下山的提议,只肯让随行的妇人搀着她走那走一步停一步的折腾劲让柳行雁瞧得眉头大皱,正想不管不顾地将人抱下山,就见杨言辉匆匆脱下身上大氅,又取出随身匕首砍了两根竹子,两厢配合着做了个应急的担架
少年的动作十分利落,面上也再不见丝毫慌乱他亲身试了试,待确认担架足够稳固,才让靳容氏躺到上头,由顾武等人前后抬着、几名妇人护在两旁,小心翼翼地将她送下了山
直到靳容氏一行人渐行渐远,紧张了好一阵的少年才稍稍松了口气,便旋又给迎面拂来的山风吹得一个激灵见他身上单薄,后背又给汗水沁得湿了一片,柳行雁眉头一皱,却还是在片刻迟疑后褪下外褂举步近前,将余温仍存的衣衫披上了少年肩头
──这一回,杨言辉没有躲开
他只是因这突如其来的暖意怔了一怔,随后眉眼微弯、唇线勾起,于清俊面容之上绽开了一抹明朗而温和的笑
尽管靳容氏在担架的帮助下顺利回了庄,但从发动到顺利生产,还是折腾了近四个时辰的光景
生产原就是极凶险的事靳容氏怀的是遗腹子,之间又迭经波折,不论事前准备得如何充足,众人仍免不了一番提心吊胆尤其几名靳家旧仆,不是在产房里扎了根、就是在外边无头苍蝇似的不住兜转柳行雁本还待问问春草与陈三郎之事,但见几人状态如此,也只能歇了心思,应杨言辉之邀于庄里暂时落了脚
少年照旧对他十分上心,午晚膳各安排了四菜一汤一甜品,两顿没有一样重的菜色虽没有太多花巧,但食材正当时令又调理得已,即使遍尝御膳如柳行雁,也要发自心底赞一声“好”
可杨言辉自个儿却没怎么消受这些佳肴
许是担心靳容氏有什么意外,午膳时,少年只匆匆用了几口便托辞离席,如卢大一般在产房外转起了圈;到了晚膳,少年更是连席都没入,先是让产房内声嘶力竭的叫唤惊得满头大汗,继而给里头抬出的一盆盆血水骇得脸色发白……这等上心的程度,若柳行雁不知内情,恐怕都要以为少年其实是孩子他爹了
──事实上,有那么一瞬,他还真想过杨言辉是否对靳容氏有些别样心思毕竟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靳容氏又生得姿容秀美,兼之性情荏弱、惹人怜惜,少年会因此给勾动保护欲,也不是太让人意外的事
按说二人只是同僚,他又有心划清界线,只要没影响到案子,即使杨言辉真与靳容氏有甚首尾,与他也是八竿子打不着可也不知怎么着,他只稍稍想了下少年为妇人痴迷的样子,心中就百般不得劲这种情绪来得毫无道理,他久思无果,也只得归结于“恐惹物议”和“美色误人”这两条
可没等柳行雁想好该如何规劝对方,产房内婴啼初响,前一刻还白着脸守在门外的少年就已长出口气转身离开,不光没问一句是男是女,连靳容氏状况如何都不曾探究眼瞅着杨言辉径直向自个儿走来,开口第一句就是邀请他在庄里住下,柳行雁一时也说不清心底是何滋味,最终讷讷颔首、接受了少年的好意
靳容氏毕竟是孀居之人,杨言辉为避人口舌,直接腾出了东厢安置几人,自个儿则一连几天都宿在书房如今留了柳行雁过夜,少年于情于理都不好将人安排在西厢,索性自个儿搬进正房,将书房整理妥当后让给了对方
柳行雁其实不在意住哪儿,更不会在这种细节上计较什么尊卑之分可自个儿不在意是一回事、对方有否用心又是一回事看着收拾得妥妥贴贴的“客房”、嗅着簇新被褥上隐隐透出的阳光气息,前暗卫低不可闻地一叹,怎么也说不清心中是何滋味
他是个执拗的人,往往认定了什么便不轻易动摇可自与杨言辉重逢至今、仅仅一日夜的光景,少年于他心中的形象却已一变再变;而他对少年的观感也好、态度也罢,亦都不可免地受此影响,渐渐有了预想之外的转变
心境,亦同
一日之前,他还一派愁云惨雾、满心怨怼恼恨,所思所想全是远在京中的主子和自己已被舍弃的事实;一日之后,他虽仍旧记挂着主子,思虑却已有大半为靳云飞的案子所据,连带也使得那些压抑晦暗的情绪淡去不少,心境亦因此明朗开阔许多
案子是他得以转移注意的原因;可真正引着他走到这一步的,却是杨言辉
──这个……他曾自以为看清、自以为了解,实际上却没真正懂过的少年
初遇之时,少年给他的印象只是个热血仗义、颇具书生意气的义贼,虽比一般江湖人士少了几分粗疏鲁莽、多了几分心细机变,也终究不脱此类范畴;更谈不上有何特别他帮着少年洗脱身上罪名,不过是因为查案过程中的确承了对方的情;待案子了结,那短暂的交集也似船过水无痕,再无法于他心中留下任何痕迹
可杨言辉却没有他以为的那样简单
从昨夜到今晚,少年逐丝展现了不同于昔日“缙云庄二当家”的一面,不论衣着用度、应对进退,抑或谈吐识见、处事手段,都与他对他的了解大相径庭他曾不解于少年如何当得“观风史”、如何配与他偕同查案;可这一日夜之后,回想今日种种,他却不得不承认一点:单看杨言辉对靳云飞遗族的安排,就足以证明少年确实是当得这“观风史”的
虽然不想承认,但他的确是好奇了──对少年的身家背景;也对少年是如何赢得主子信任参与进此事他更好奇上官鎏是否知道自家义弟还有这样一面;而一想到对方同样可能给蒙在鼓里、甚至不如他知道得多,便不由生出了几分快意
连带着,也让心底残存的几分抗拒排斥至此冰消雪融,转而为几分尴尬、愧疚与挣扎所取代
柳行雁是个执拗的人,却没执拗到看不清现实、宁可自欺欺人的地步他虽不晓得怎么应付少年示好,却知道自己尚欠了对方一句道谢和一声关心想到少年错过了晚膳,至今也不知用了没有,他迟疑半晌,终是走出房门,向守在门口的仆役问起了杨言辉的事
“杨……大爷回房歇息了?”
“是”许是事前得了叮嘱,仆役挺轻易就给出了答案,“不知柳爷有何吩咐?”
“……他用过晚膳没有?”柳行雁问
那仆役一时给问住了,侧头想了好半晌,才道:
“许是不曾……您进房歇息后,大爷也直接回了正房,直到现在都没喊过人”
没喊过人服侍,自也没喊过人送餐听明白仆役的意思,柳行雁眉头一皱:
“黎管事呢?就没人管管?”
“这……”
仆役翕了翕唇,不知如何回答
他们自也是关心大爷的但主仆之间有所分际,大爷又是个有主意的,他们不好干涉什么,自只能听之任之
柳行雁也反应了过来
许是杨言辉曾经的印象太过根深蒂固,柳行雁还是见着仆役为难的表情,才省起少年于这些人而言同样是“主子”
想到远在京中的主子,前暗卫心中不觉有些复杂,却没再为难眼前的仆役,只语气一转,问:
“厨房可还有人?”
“有的柳爷需要什么?”
“就按你们大爷的喜好整些清淡养胃的菜肴,做好我给他送过去”
“是,小的这就交代下去”
知道柳行雁的安排意味着什么,仆役脸上几分欣慰与感激浮现,随即一个行礼匆忙跑开、往厨房交办他的吩咐去了
也不知厨房是否早有准备,两刻不到,那仆役便提了个两层的食盒回来柳行雁本待接过,对方却连连摇头,直说让他来就好;瞧着如此,前暗卫也未再坚持,让仆役提着食盒在前领路,二人一同穿过院子往正房行去
杨言辉此时尚未安寝,房中仍透着昏黄的灯色许是察觉了外头的动静,二人甫近门前,屋里便先一步响起了少年探问的音声:
“什么事?”
那音声淡淡,虽不颐指气使,却自有一股雍容的味道柳行雁听着微觉恍惚,慢了小半拍才道:
“是我”
没头没尾、答非所问的二字;可单是那道嗓音,就已足说明一切──几乎是男人的话音方落,一声满是惊讶的“柳大哥”便自屋内传了出;桌椅碰撞声与稍显慌乱的足音继之而起不过两三息工夫,正房的门已然由内而起;少年诧异却难掩欢欣的面容,也随之映入了柳行雁眼底
见他脸色依旧透着少许苍白,男人皱了皱眉,却没多说什么,只由仆役手中接过食盒,越过门口的少年径直入了屋
杨言辉微微愣了下,但旋又转作一抹无奈又带点雀跃的笑,让门边傻站着的仆役先行退下,自个儿带上门走近桌前,笑盈盈地道:
“柳大哥,你怎么来了?”
柳行雁正将食盒里的碗碟逐一取出听少年问起,他动作一顿、双唇微抿,但还是在片刻沉吟后讷讷开了口:
“你未用晚膳”
语气四平八稳、全无起伏,听着比起关心更像是斥责
但也不知是太了解他的性子、又或半点不在意这些,少年眉眼微弯,只唇角微微带上了一丝苦笑:
“只是没什么胃口,又错过了饭点……”
“你怕血?”柳行雁问,有些突兀地
杨言辉怔了怔,没有马上回答,唇角的弧度却已收敛了几分
“为什么这么问?”
“你从靳容氏开始生产便脸色发白我原以为是你太过担心她的安危所致,但孩子出生后,你连性别都没问便匆匆离开;脸色更直到现在都未完全恢复过来……联系到当时的情景,故有此一说
《杨柳青青》完本[古代架空]—— by:冷音/crasia
作者:冷音/crasia 录入:05-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