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叹息道,“您要去探探大爷吗?”
柳行雁脚步微微顿了下
他原想说“不必”、原想说“城中尚有要务”、原想说“他还睡着,就不多叨扰了”,可再多的考虑与解释,到口却全化作了一声:“好”
他有些吃惊于自己的反应,却也没有反口的意思索性让黎管事自去忙,足下则调转脚步,熟门熟路地行到了主屋前
相较前院的喧扰,此地明显安静了许多两名仆役精神十足地守在门前;见他来此,先无声行了个军礼,继而轻手轻脚地推开房门,让柳行雁畅通无阻地径直入了屋
──许是真累着了,直到他行至床前,榻上歇着的人都未有醒转的迹象秀逸如远山的眉微微蹙着;清俊的面庞苍白如纸;就连平素被气血滋养得丰润嫣红的唇,亦转为了略显亏虚的淡淡粉色
明知对方并无大碍,所需的亦不过一阵安寝,柳行雁却仍让入眼的画面震得浑身发凉;胸口更是一阵密密麻麻的疼痛泛起,猛烈地生出了将人抱揽入怀的冲动
──仿佛,只有这般做了,才能确认眼前的人是真真实实地存在着的;而不是一段臆想、一方梦境
柳行雁忍住了不曾行动;脑海中却不知怎地忆起了一个月前,那个将他由睡梦中唤醒、促使他与少年重逢的梦境
曾经没来由的痛楚与眼前的心揪合而为一,像是警醒也像是宽慰,告诉他眼前的少年,的的确确就是“他”所等待、所守候的
柳行雁不由有些怔忪
他在主子身边待了那么多年,交付了全部的忠诚与恋慕;即使从未奢想过得偿所愿、即使因上官鎏之故不得不远离宫阙,他也从未想过……自己会有对主子以外的人如此挂心的一日
还在主子身边的时候,但凡生出一点心思到旁人身上,都会被他本能地掐去掩盖他一直以为这是他心系主子缘故;如今远离京畿、远离“主子”,他才恍然意识到:自个儿在意主子是真;但这份在意,却不像他曾经以为的那般、仅仅出于忠诚和恋慕
他从小被教导要效忠主子;从小被要求要时刻关注、守护主子他天天跟着主子、看着主子,所见所闻、所思所想全是主子,直到所有在意都已被刻成了本能;直到他再感觉不到名为“职司”的枷锁连自己,都深信了这份“在意”的理所当然
他曾对杨言辉说秋姨娘身若漂萍,所以将陈三郎视作了救命稻草如今细想半生,他会如此执着于主子,又何尝不是同样的道理?
离宫以前,主子便是他的人生全部,是他存活于世的意义,更是他唯一的归属、他唯一的栖身之处他前半辈子全为主子而活,所以那份旨意下来的时候,他才会如此失措愤怒,还因此迁怒到了杨言辉身上
因为,对一个月前的他来说,“主子”就是他的根;没了主子,他便如无根的浮萍,又如何能不惶恐、不迷惘?
但他现在不这么想了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是少年满心满眼全是自己、毫不掩饰敬佩之情的时候?是少年殷勤备至、百般关切的时候?是他全心查案、再无余裕怨天尤人的时候?又或者,是他意识到少年的种种不凡、逐渐沉迷于彼此默契合作的时候?
也或许,是因为那一夜
那一夜,他一时失控的拥抱,和少年面上久久难消的霞色,让他意识到了某种可能
──杨言辉心悦于他
这么一想,少年的殷勤周到、小意关切,便都有了合情合理的解释
换作以前的他,知晓少年“别有用心”,即便对方从未踰矩,心中也难免生出几分膈应可那一夜,他不仅没有半点反感,更隐隐萌生了一丝喜悦……和一分无从错认的悸动
他没有掐断这个苗头,却也不曾同对方坦言他只是当作什么也不知道,顺其自然地继续与少年相处、合作;直到这场突如其来的乱子、直到他再也没能忽视心底的在乎
柳行雁不确定自己是动了情,还是只将少年归入羽翼之下、当成了亲人──虽然他没有──看待但无论答案为何,可以确定的是:他不愿、也不舍少年受到任何伤害
思及此,他心神一颤,终忍不住微微倾身、探手握住了少年平放在身侧的掌
杨言辉脸色虽白,那只手却是实实在在带着温度的少年五指修长、骨肉匀停,掌心干爽而温暖,让柳行雁单单握着,便莫名生出了一分契合之感
但他显然没可能一直握下去
想到城里的那通烂摊子,想到陛下派人接手前都得由他亲自镇着,即使密折早已送出,柳行雁仍不免生出了几分烦躁厌恶之感
又自深深望了眼榻上的少年后,前暗卫才松手转身,出门处理“正事”去了
暮春三月,经过小半个月的纷纷扰扰,两位观风史终于等来了接手烂摊子的钦差
柳行雁至今还对这些日子的遭遇心有余悸
作为一个暗卫,他不论武功、隐匿技巧、审讯手段都是顶尖的,搜集、分析情报的能耐也十分出色尤其他于帝王身侧随侍多年,看得多、听得也多,不光培养出了相当的政治敏锐度,对官场上的种种手段也都十分熟悉有这诸般条件,他转任“代天巡狩、监察四方”的观风史一职,自然再胜任不过
但揭弊是一回事;如何收场又是一回事
以往他是天子之剑,只需按主子的吩咐行事就好;事了后该如何收场,自有主子这个执剑的人烦恼可今时不同往日他满心想着“务要一举成擒、不使一人走脱”,便熟门熟路地调了兵、围了城;却直到案犯尽数受缚,看着少了主心骨、人也空了大半的扬州府衙,他才恍然惊觉:在接手的钦差到来以前,他不光得留在扬州镇场,恐怕还得权知一阵扬州府事、好生收拾自己“雷霆一击”留下的烂摊子
柳行雁的确颇有能耐,但此能耐非彼能耐让他刺探机密、审讯杀人都行;换作治理内政、打点民生庶务,便力有未逮了
好在顶着“观风史”之名、有权接手此事的不只有他
也不知道杨言辉是怎么长的,明明未及弱冠、又出身武勋世家,在内政庶务上却是一把好手他先用了两个时辰召见典吏厘清现况,随即指派人选顶替空缺、在最短时间内让府衙恢复运作虽说他年少面嫩,分派人时还是拉了柳行雁在旁镇场;可对后者而言,卖个脸面总好过对着成山的公文簿册焦头烂额,自是说有多配合就有多配合
政务的事有人接手,柳行雁便也将心思放到了自己更擅长的事物上
比如整顿江南一带的情报网络;也比如亲自审问涉案人等
陆逢、温兆平都是有相当品级的官员,既已被生擒,就得按律押往京城、交付三司,而非由他这个“钦差”轻言处置至于陈昌富,其虽无官身,却毕竟事涉谋反、情节重大,同样免不了往京城一行柳行雁不愿横生枝节,便没怎么往三人身上用刑,只问了几句走了过场;但其余从犯可就没这份“优待”了
──尤其是那领人袭击庄子的刀疤男
刀疤男浑名陈刀,原是陈昌富的远房侄儿,因手头有些功夫、行事又狠辣利落,故被陈昌富“委以重任”,干下了不少伤天害理的事陈刀是个狠人,寻常酷刑对他无甚作用,却同样敌不过柳行雁师门秘传的审讯手法前暗卫审了一宿,很快就厘清了靳云飞一案尚余的几个谜团
秋姨娘会接下账册诬陷靳云飞,是因陈刀以“陈三郎”的性命相胁她与“表哥”确有首尾,又被对方的花言巧语所骗,整颗心都挂在了“陈三郎”身上,这才因陈刀的要挟铸下大错,也因而赔上了自个儿的性命
据陈刀所言,将秋姨娘推入河里灭口的不是别人,正是化名“陈三郎”的畲管事
至于春草,陈刀之所以没骤下杀手,确实是不想横生枝节的缘故他先用药让春草昏睡两天、确保一切进行顺利,才将人交给了手下灭口他不曾预料到的是:接手的那名手下还未亲手杀过人,怎么也下不了刀,这才费劲找了个破庙点火,不想春草却在最后关头逃了出来
事情办砸了,那手下怕被追究,便假称人已经死了因春草的确没再出现过,陈刀也不疑有他,这才让前者得以留得一命,安安稳稳地在山里住了下来
最后是靳云飞
他并非自尽,而是被陈刀药晕后直接吊到梁上的所谓的血书,也是陈刀事先准备好,最后才割破靳云飞手指伪造的因陆逢早被买通,陈刀也不担心有人追究字迹的问题,这才又留下一样罪证,坐实了陆逢贪污渎职之事
除了陈刀,因出外采购晚一步被擒的畲管事也“贡献”良多他不像陈刀是专干脏活的,手上人命也只秋姨娘一条,却经手了陈昌富“上供”武忠陵的不少财物,说是活账册也不为过武忠陵事败,他担心被陈昌富灭口,这才主动表忠心灭了秋姨娘的口、将把柄送到了陈昌富手中有畲管事做人证,即使陈昌富已处理掉与武忠陵来往的账册书信,也甩不脱“附逆”的罪名
该审的审了、该清理的清理了,柳行雁这趟也算竟了全功故接手的人一来,他也没二话,直接将一干人犯、物证,以及扬州府的诸般事务交了过去;自己则和杨言辉回到田庄稍作修整,于次日启程离开了扬州
邵璿对二人的安排甚是随意,只发了道旨意嘉奖二人一番,并未给出其他指示好在柳行雁如今看得开了,知道陛下是让他们便宜行事,便与杨言辉掩藏行迹微服改扮,往苏、杭等地走了一遭
江南一地士子最多,难免有人对柳行雁带兵围城的作法大肆抨击好在陈昌富为富不仁乃是出了名的,靳云飞在世时又资助过不少学子,便有一些曾经受后者帮助的人冒出头来代为辩驳,才没让柳行雁成为士林公敌
当然,以柳行雁的出身和性格,对这些虚名并不怎么在意倒是杨言辉,听得那些书生高谈阔论、指点江山,却半点没考虑到他们暗中调查的艰辛,真是气都气饱了;如非柳行雁拦着,只怕他早已略施薄惩,让这些人知道话不能乱说了
离开了喧扰闹腾的酒楼,见少年犹自气鼓鼓的,柳行雁有些心暖又有些头疼,却又没那份温言劝哄的能耐,索性一把拉住对方的手,指了指湖畔的游船:
“酒楼里难得清静,何妨登船游湖、趁天色许可好好玩上一遭?”
杨言辉不意他有此举动,先是傻楞楞地红了脸,才想起什么似的抬头望了望天
时近清明,这几日的天候都不甚稳定,时常冷不防地飘起雨丝如今虽能见得几许阳光,天空却同样笼着一层云气;就是马上下起雨,少年也不会有丁点意外
但提议的毕竟是柳行雁,故想了想,杨言辉还是道:
“若柳大哥不担心下雨,自然无妨”
“如此,你去租船,我去整些酒菜,晚点在码头边会合吧”
“好”
少年点点头,随即去了湖边与船主交涉,将书生什么的彻底抛在了脑后
杨言辉租了两个时辰的船,原本谈好了由船家掌橹,却在临上船前让姗姗来迟的柳行雁驳了少年并不怀疑“柳大哥”的能耐,但还是与船家好说歹说,才以一贯为质,与柳行雁双双登了船
船不大,让两人对坐奕棋、清谈却是绰绰有余;蓬里更有个小小的炉子,约莫是船家温酒、取暖之用柳行雁熟练地摇橹操舟;眼瞅着少年小心翼翼地取出火熠子点了炉子,继而朝他绽开一抹明媚的笑,即使目下的天色无论如何算不得晴朗,前暗卫仍觉胸中一片开阔舒畅,再找不到丁点月余前的郁气
但少年面上的笑容很快染上了几分羞赧
“柳大哥,等会儿换我来吧?”他说,“要划到湖心岛还需一段距离,我在这儿瞎坐着也……”
“……你想去湖心岛?”柳行雁微微挑眉
不意他有此疑问,杨言辉先是一怔,随即摇了摇头:
“倒不是说想去……但泛舟游湖的,一般不都会登岛绕上一周?”
“我无此意”
柳行雁觑了眼仍未由食盒中取出的饭菜,“不过想寻个清静地用饭罢了”
“啊……这倒是”
想起对方先前的“酒楼里难得清静”之语,少年心下恍然,道:
“如此,我便先温一温酒菜柳大哥若寻着合适的地儿,就停下船进来用饭吧”
“自然”
柳行雁原也是这个意思,但想了想,还是补了句:“你要饿了就自个儿先用,别空腹喝酒,把胃折腾坏了”
“不会的,别担心”
少年摇了摇头,随即不再多言,打开食盒摆起膳来
许是经营食肆的遇多了打包吃食登船用饭的,食盒虽有三层,食物却不多;倒是底部厚重、略有深度的碗碟占了大半空间最上层的是一碟开胃用的青梅、一碟煮过的冷花生、一碟一指长的短海带;中层的是一盘卤牛肉、一碟淋了油膏的芥蓝;最下层的则是两碗极细的米线,莹白如丝的米线成圈地躺在墨色的陶碗底部,青翠的葱花三三两两地点缀其间,衬上隐隐约约的茶油香气,让人单瞧着便胃口大开;就连打定主意要等“柳大哥”一块儿用的少年,都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好在柳行雁也没让他等上太久
待离岸稍远,前暗卫便将船撑到了一处柳荫底下;随即进到篷里,在少年对侧坐了下来
杨言辉此时已将碗筷菜碟等尽数放妥见柳行雁进来,他扬唇一笑,道:
“柳大哥想必也有些饿了,赶紧坐吧?”
“嗯”
柳行雁也不推辞,在对方写满了期待的目光中端起碗筷,配着小菜用起了午膳
强耐了阵饿的少年,亦同
柳行雁不是多话的人,杨言辉又一向遵循“食不言”的规矩,是故两人虽对坐用饭,席间却沉默异常后者习惯了这些,倒不觉得有何不妥;柳行雁也无意让他为难,同样静下心来品尝菜肴,眼角余光却几乎没离开过少年只觉眼这幕似曾相识,仿佛许久许久之前也曾经历过一遭;可待要回想,难以言喻的悲伤和悔恨却如潮水般猛地席卷而来,让他夹菜的动作不觉一僵,鼻头也莫名窜上了几分酸意
他的表情藏得很好;动作却没能瞒过对面的人杨言辉不知内情,只道柳大哥大约想起了什么,便停下筷子,道:
“这话由我说大概不太妥当,但柳大哥这样好,总会找到珍惜你、敬重你的人……”
“……怎么突然说这个?”
“唔、看柳大哥的样子,我以为你……”
少年此时也意识到自己想岔了,还一时失言挑起了对方的伤心事,不由面露尴尬,一句“是我妄言”后有些无措地低下了头
但柳行雁自没可能与他置气
前暗卫的确有些恼,却不是恼他提起陛下,而是恼他话里“我知道只有陛下值得你放在心上”的那种理所当然但对方会这么想,归根结柢是自个儿以往的态度所致──柳行雁以往的确是这么想的──也只得按下了胸口的憋闷和几许心疼,强行转移了话题:
“你对陆逢之事怎么看?”
“陆逢?”
没想到柳大哥还真将话题放到了公务上,少年怔愣之余亦有种微妙的佩服:
“是有些不解吧他是姜继的门生,背靠天下著名的象山书院;陛下会挑他接手扬州,想来也是冀望他整饬吏治、拔除毒瘤……江南官场又不是铁板一块;他有一众书院同门为倚仗,即使不屈从于温兆平、陈昌富等,也该有办法在扬州立稳根基才是”
顿了顿,“但他虽助温、陈二人捂了盖子,却也没斩尽杀绝、将靳家人视作同谋一并论处……陈昌富会派人追杀绿盈,想来早存了灭口的心思;这样一想,靳容氏能保得一命,兴许还是陆逢做的主也不知是他良心未泯,又或另有内情了”
“我只在意一点
《杨柳青青》完本[古代架空]—— by:冷音/crasia
作者:冷音/crasia 录入:05-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