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言辉曾让卢大手书一封交代此间事由春草识字,也认得卢大的字迹,看完后便松了防备,娓娓说起了事发的经过
“那天,秋姨娘像以往那样带着我到大明寺进香,也跟以往那样请住持安排了静室诵经祈福秋姨娘诵经时不喜欢有人盯着,所以往常这个时候我一般都会守在门外,让她一个人在里头待着”
“可那天也不知怎么地,我才守了半刻不到,肚腹便……我怕污了清净地,连和秋姨娘交代一声也不及便匆匆去了茅厕,用了两刻多才勉强‘解决’,有些脚软地回到了静室前”
“大明寺香火鼎盛,也是正经佛门圣地,按说不会有什么乌七八糟的事情发生可我先前不声不响地跑了,心中有些发虚,忍不住悄悄开了点门缝确认秋姨娘的状况……不意却在里头见到了一个陌生的男人”
说到这儿,她微微苦笑,一声叹息:“现在想想,当时我若直接喊人,恐怕便能阻止秋姨娘嫁祸老爷,也不至于……可我失职在先,又见两人隔了些距离,不像强逼胁迫的样子,就耐住性子悄悄听了起来”
“因隔着段距离,具体的内容我听得不是很真切那男人说‘你要想……陈三郎,就按我说的……’秋姨娘拼命摇头,说她做不到;但男人紧接着又给她看了什么秋姨娘挣扎再三,最终还是点了头,那男人说了声‘好姑娘’,这才从怀中掏出一本册子,塞到了秋姨娘手中”
听到“册子”,柳行雁心中一动,不由望了身旁的少年一眼
后者也碰巧回过了头,四目随之相对少年唇角微勾,无声地做了个“终于”的嘴型;柳行雁不觉莞尔,却还是勉强憋住了表情,微一颔首后收回了视线
只听春草又道:
“我不知册子里写了什么,却知那人要秋姨娘干的肯定不是好事,便想通知赶车的王大哥先走一步、回府警告老爷和夫人但我行动不慎弄出声响,被里头的人发现了踪迹我试着逃走,但那人似乎是个练家子,一眨眼的功夫就到了我身后我被他一掌打晕,最后是在一间着火的破庙里醒来的上天保佑,让我在被呛晕前从墙边的破洞钻了出去,却因为双手被绑、又不认识附近的路,一不小心便摔下山沟,最后让五郎──就是我现在的丈夫──捡了回去”
“我因受了惊吓又摔断了腿,一连高烧了好几日;真正清醒过来,离事情发生已经过了半个月五郎禁不住我苦求,帮我打听了靳府的状况,这才知道不光老爷去了、夫人也下落不明……我当时还不能下地,见事已成定局,又怕连累五郎,便……熄了寻找夫人的心思,在村子里落了脚”
说到最后,她面上已是浓浓愧色涌现,目光也逃避般地偏到了一边
柳行雁无意评价她的作为,看她说得差不多了,便问:
“你还记得那个男人长什么样子吗?”
“记得”春草点点头,“他比我高一个头,额头高广,鼻梁有些歪,右边……不对,是左边眉角有一道毛虫一样的疤”
听着的二人不由又对视一眼
柳行雁原以为账册是陈三郎交给秋画的;不想峰回路转,倒与那“探监”暗害靳云飞之人沾上了边
他沉吟了下,又问:
“陈三郎不曾出现在大明寺?”
“不曾不过……”春草的表情有些迟疑
“想到什么,尽管说了便是”一旁的杨言辉温言劝道,“不必担心说错什么,我们自有判断”
“……我看到他了”
“他?陈三郎?”少年确认地问
春草颔首,道:“是在年前的那次大集,也就是两个多月前吧?那时我刚进门不久,还没诊出身孕,五郎便带我一起下山赶集,置办年货权充散心我是第一次看到乡下的集市,心里挺好奇,便在五郎许可后和村里其他姑娘一块儿逛去了不想绕了一圈准备回去找五郎时,却在咱们摊子前看见了一个像极陈三郎的人”
“我怕重蹈覆辙,当场收了声躲到一边,等那人走了才悄悄回到摊上五郎见我神色不对百般追问,我捱不过他,这才说了自己的怀疑、也和五郎问了那人的事”
“咱们村里有不少人以养蜂为业,五郎家中更有一套祖传的炼蜜手艺,那天摊上就放了一批压箱底的货五郎说那人自称姓畲,是‘还真香堂’的采购管事,需要采购一批炼蜜供合香之用因香是要供到御前的,所用炼蜜也非顶尖成色不可,这才瞧中了五郎的货,还和他另订了一批我猜可能是自己多心,却又怕幕后之人上门灭口,好一阵子都心惊胆跳的五郎怕我出事,就和村人说好,只要听我呼救就赶紧过来因我识字,村里人都给我几分薄面,所以上回……”
她脸色微红、神情尴尬:“我本名窦小春,会喊我‘春草’的只有在靳府时认识的人我以为夫人早遇不测,寻来的肯定是仇家,这才……劳师动众了一番”
──也亏得“卖货郎”反应快,这才免去了一顿打
但春草经历如此,也不能怪她紧张过头故杨言辉先说了声“无妨”,才接着问:
“之后呢?你还有再见过陈三郎吗?”
“没有香堂年后上门收过一批货,但来的只是普通伙计五郎和他打听了‘畲管事’的事,伙计说畲管事是十年以上的老资历了,虽然长年在外奔走收货、很少出现在铺子里,却是东家最信任的左右手之一陈三郎以往虽也是这么介绍自己的,但他工作的那间香铺唤作林氏香铺,只是间不出名的小铺子,和‘还真香堂’却是远不能比了”
春草苦笑着说,“我见识不多,却也知道‘还真香堂’正是那个和老爷不对付的陈大老爷的铺子可怜老爷一片善心,最终却……”
许是说到了伤心处,先前尚算镇静的少妇竟“嘤嘤”哭了起来好在该问的也都问得差不多了,柳行雁便结束谈话,让春草回房歇息了
此时天候已晚、下山不便,二人遂应村民之邀,在村子里住了下来
村子平时少有来客,也没什么空余的房间;五郎原打算让他们各自找户人家胡乱对付一宿;还是春草觉得不妥,才设法腾出了一间空房,让两人住到了一块儿
只有一间房,自然也只有一张榻两人面面相觑了会儿,最后是杨言辉先开了口:
“柳大哥睡床,我打地铺吧”
他对柳行雁一向敬重有加,会有此言,也不是太让人意外的事只是看着明显积了一层灰的地面,和榻上仅仅一床的被褥,前暗卫不由皱了皱眉,问:
“用什么打?”
“……啊?”少年一愣,显然没反应过来
柳行雁抬了抬下颚,示意他仔细留意屋里的环境杨言辉四处看了看,随即恍然一笑:
“不碍事的,我又不是什么矜贵人,出门在外什么环境没遇过?没铺盖可用,大不了靠墙歇一晚也就──”
“春寒料峭,山间湿气又重,你还想着席地一晚,未免也对自个儿的身子过分自信了些”
柳行雁满脸不赞同地打断了对方,“既不是矜贵人,上榻挤挤、彼此将就一晚又有何妨?”
只是他话才刚出口,脑中却突然浮现了半月前他抬掌扣向少年的肩、却被对方猛地一闪身躲开的情景那时杨言辉曾提过自己“于此较为敏感”;若是为此,不欲与人同床,倒也是可以理解的事
两人重逢至今半月有余,不说朝夕相对,却也是天天见得着面的柳行雁自那夜反省过后,对少年的态度便好了许多如今意识到对方可能有苦衷,面色不由一缓:
“若有什么妨碍,你睡床上便是我修为胜你一筹,便是席地一晚,也不虞受寒”
说“一筹”还是自谦了──柳行雁武功高绝、内功深湛,说是当世第一人都不为过,自然不怕着凉
可杨言辉听着此言,却是更过意不去了他面色涨红、神色尴尬,偏偏双唇几度张阖,都找不到有力的反驳;最终犹疑半晌,一声叹息
“如此,还须得柳大哥同我将就一番了”
用上“同我”二字,便是接受了同床提议的意思可柳行雁还记挂着他不习惯与旁人肢体相触的事,想了想,还是问:
“不要紧么?”
闻言,少年先是一怔,随即脸色一白、像是忆起了什么难以忍受的事柳行雁瞧着,只觉胸口莫名一痛,一瞬间竟有股冲动想上前抱住对方;但又在付诸行动之前、因少年的忌讳生生收住了脚步
“你──”
你还好吗──他原想这么问,却觉音声艰涩无比、更觉到口的话语苍白异常他脑袋隐隐作疼,仿佛有什么东西将要冲破桎梏喷薄而出,偏偏又差上了那么一线他因此僵立当场,与脸色发白的少年相顾无言;足过了大半刻,才见后者眼帘微垂、启唇打破了沉默
“不要紧”杨言辉说,“是柳大哥,自然无甚妨碍”
少年的声音极轻,语气更是轻描淡写,好似脱口的只是句再寻常不过的招呼但柳行雁听着此言,只觉一股酸气蓦然窜上鼻间,全无来由的哀伤、痛惜与不舍顷刻填满胸臆,让他明知不妥,还是在某种力量的驱使下张臂近前、一个使力紧紧拥住了对方
他知道自个儿十分反常,却不仅升不起分毫抗拒,更有种失而复得的庆幸,和“早该如此”的畅快尤其少年虽本能地僵了片刻,却还是逐渐放松了身体、静静靠在他胸前;那种无言的信任和依赖让柳行雁心中悸动更甚,不由加重力道,将人箍得更紧了些
他为莫名的情绪所控、迟迟不舍得撒手;被他搂着的杨言辉却也不曾挣动两道身影重合良久,直到外间一阵足音传来、敲门声随之响起,柳行雁才蓦地醒神,有些无措地松开了手
“何事?”他故作镇定地问
门外的是春草的夫婿五郎他粗声粗气地道:
“小春说你们城里人忒多讲究,一床被子不够盖我好不容易又借到一条,给你们送了过来”
“多谢”
想着多条被子总是好一些,柳行雁便未拒绝春草夫妇的好意待五郎离去,他抱着带点霉味的被褥关门回身,才想问问杨言辉的意思,便让入眼的情景微微惊了住
──只见少年犹自傻楞楞地伫在原地,清俊的面庞红得几欲冒烟,怎么看都不像是只和“友人”或“同僚”抱了一下的样子
思及少年这些日子来的诸般关切示好,前暗卫心里“咯噔”一声,忽地浮现了一个不可思议、但又异常合情理的猜测
他抿了抿唇,有些震惊、有些无措;却也有一丝隐密的喜悦,悄然于心底氤氲开来
但片刻踟蹰后,他还是按下了心底的猜测,只问:
“你睡里边?”
“嗯,行”
像是被他这一问唤回了神,杨言辉点头一应,脸上却有些欲言又止
察觉这点,柳行雁也没兜圈子,直接问:“怎么?”
“只是觉得有些突然”
少年回答,“总觉得方才的动作……不像柳大哥平常会做的”
这“动作”二字,指的自然是先前的拥抱
实则柳行雁自个儿也觉得匪夷所思可他清楚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遂只淡淡道:
“你看着很难受”
没有过多的解释,对听着的人却已足够
山里条件有限,两人简单洗漱过,便熄了烛火双双和衣上榻
榻上的空间不算逼仄;可两人隔着被子并排躺着,都始终未有丁点睡意柳行雁耐性还好一些;倒是杨言辉憋了半晌,还是忍不住压着嗓子开了口:
“柳大哥,你还醒着吗?”
“嗯”
“我睡不大着……能谈谈么?”
“……谈什么?”
“是春草的事”少年道,“我倒不是怀疑她,只是想不通那人既然抓到了她,为什么不当场动手,还要煞费周章地将她转移到破庙再行放火?”
“约莫是不想节外生枝”
柳行雁回答,“树倒猢狲散靳府出了事,一个逃奴总比一具尸体更不引人注意些至于在破庙放火……一场火过去,谁还认得出死的是谁?恐怕只会以为是哪个乞丐取暖不慎,而不会将案子与靳府之事联系在一块儿”
少年“唔”了一声表示了解,随即轻轻一叹,道:
“我早猜到‘陈三郎’身分并不单纯,却没想到他不仅不是枚弃子,还是陈昌富身边的得用之人……只可惜账册不是他亲手交予秋姨娘的、咱们也还未寻得那刀疤男的下落,不然便可证实陈昌富的嫌疑,将他擒拿入狱、严加调查了”
说着,他语气一转,又道:
“也不知刀疤男是怎么说服秋姨娘做下这事的莫不是秋姨娘与陈三郎真有什么首尾,刀疤男以此相胁……唔、可是靳家人应该不在意这些;就算事情见了光,也没什么大不了才对”
“兴许是以陈三郎的安危要挟吧”
柳行雁淡淡提出了另一种可能,“秋姨娘身若漂萍,靳府之人又对她多有防备,若她真信了陈三郎的‘身世’,将其视作救命稻草,亦是可以理解之事”
“……嗯”
杨言辉轻轻应了声,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声调无端多了几分低落
前暗卫皱了皱眉,胸口莫名一紧,却又不知如何应对才好眼瞅着身旁的少年躺得规规矩矩,既不特别回避、也不特别亲近,那种微妙的不得劲便又瞬间加深了几分,让他纠结半晌,忍不住重新挑起了话头:
“搜罗寿礼的事儿,进行得可还顺利?”
说的是寿礼,指的却是钓鱼杨言辉也明白他的意思,先下意识地点了点头,接着想到对方可能看不清,便应道:
“我将扬州城的古玩店尽都逛了一遭,又将见到的所有‘好货’挑了一通刺黎大说已经有人在打听我的背景,想来很快就能有所斩获……就是不知送上门的会是替陈昌富搜罗古玩之人,还是想搭上国公府路子的人了”
“无论哪样,你只需记得不要孤身犯险就好”
柳行雁忍不住叮咛道“我知你轻功极佳,但陈昌富身边同样少不了能人异士,又是心狠手辣、不择手段之人;若被他发现你的目的,恐怕他宁可冒着被安国公盯上的危险,也会设法将你灭口”
“嗯”少年又是一应,音声却已轻快许多
“也莫要轻举妄动”
柳行雁又道,“若在陈昌富身边见到陈三郎或那刀疤男子,当作不晓得便好,不要冒然试探跟踪”
“知道,我会小心不打草惊蛇的”
“……不是这个原因”
“嗯?”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顿了顿,“人一时走脱,总还有机会找到;你若有了什么意外,便得不偿失了”
换在半个月前,柳行雁决计想不到自己会这般婆妈,不光再三出言叮嘱、还生怕少年对自己的话有丁点误会可兴许是为对方的殷殷关切所动、抑或受了早前那股子莫名冲动的影响,让他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这份“婆妈”
好在杨言辉虽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却没那种不耐烦听话的叛逆劲儿他挺乖巧地又应了一声,才问:
“柳大哥没打算直接拿下陈三郎吗?或者像审那几个衙役一般,用上那套特殊手法……”
“仵作、衙役都是小角色,无论陆逢或陈昌富,都不会分出过多注意去留心他们但陈三郎地位不同,见识也恐非那几人能比,就算记不得审讯之事,也极有可能察觉异状、心生警惕……”
说到这里,前暗卫微微一顿,“至于直接擒下他……可行是可行,却须做好布置,让陈昌富不至于联想到靳云飞一案”
“陈三郎──还是该叫他畲管事?总之,他既是还真香堂的采购管事,寻个由头拿他便好单说他告诉五郎‘香是要供到御前的’这点,还真香堂并非皇商,这么说便有诈欺冒用之嫌了”杨言辉道
这确实是个好点子
《杨柳青青》完本[古代架空]—— by:冷音/crasia
作者:冷音/crasia 录入:05-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