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今日的神色似乎好了许多,是许久不曾见过的清明,面上似乎笼着一层柔和的光
不是那时的哭喊打骂,见他来了,反倒微微一笑,从侍女手中接过了粥,“那日我所言着实过分,整个宝华殿都传我疯了,却难为你还能再来看看哀家”
唐锦书只扶她起身,收起那琴道,“娘娘大病初愈,不宜操劳心神”
“心血都已经熬干了,哪还有心神可以操劳呢?反倒是你,”太后抬眼望着窗外:“唐锦书,你可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知道”唐锦书道,“是我第一次进宫见着太后的日子”
“进宫……这宫路可真是漫长啊……从安景,到安源,我不能看着这江山落入一个外族之人手里……”
唐锦书低声道:“娘娘在说什么?”
太后一笑:“我在吩咐你,我死之后,不可惊惧,不可哀哭,不必铺张,只寻个简单去处葬了,葬于这天地之间”
“难得今日不用吃药了,却又说些苦涩的话”唐锦书笑道,把一勺送到她嘴边:“这粥闻着清甜,倒叫我也觉得饿了”
“既是饿了就一同坐下来吃”太后浅笑道,微红着眼睑
一阵风吹开窗子,窗外景色贫瘠落拓“孩子,你看得见那院子外头是什么吗?”她颦眉道
唐锦书摇首,却见那人忽然舒心一笑
“光……”历经两朝的妇人伸出手道
庆历六年秋,仁德太后于梦中逝去,举国号恸欲绝,停政三日以尽哀思
长殿未央,哀乐惋伤,素绸飘荡目光掠过昔日繁盛之处,又是一年天高日:“跪,一叩首,再叩首,三叩首,哀——”
“公子,还是先叫我扶您起来吧”巧倩小声道
“尘归尘,土归土,转眼之间,不过浮生一梦,乱世千秋”唐锦书指尖微动,“安景他仍不肯起身么?”
“皇上思念着太后,难免神思忧虑,已经几日不曾好好歇息了,公子若是进去了,也请尽管帮着劝劝吧”巧倩忍不住道:“皇上他……也很不容易”
下人都是一律的素服,陈升在门口见了唐锦书,也只是微微颔首,引他倒了偏殿灵柩之前那九五至尊的天子长久一动不动,唐锦书走至他身后,“皇上节哀”
没有谁能风雨动荡,近山崩于眼前而不变色,他之所以能够冷静下心神,必定是先伤人又伤己
佛言死如此生终结,另一世开始“锦书,”安景轻声开口,“你清醒清醒,朕想跟你说会话”
“我一直都清醒着,你想跟我说什么?”唐锦书蹲下身子问
屋内仍是那寻常的摆设,日光顺着玄纱倾泻而下,再抬眼,什么都没变,他还是在这锦绣的囚笼里
“哪怕毫无交集,不见回应,朕也时常觉得,与你厮守至今”
世人都盼着再续前缘,可如果有来生,我却想要你把过往都忘得干干净净
朕与你之间,只此一生,只此一世
四下没有了杂光唐锦书忽然想起太后临终的眼神,不是遗憾,只是为了那不曾预见的未来感伤:“锦书,好好可怜可怜你自己,这场造的孽……”
没人知道她想说的到底是什么
“锦书,可愿给朕抚一曲琴?”安景叹息
流风亭,遥遥的白巾飘散,长长短短的素衫急切踏过那石板,陈升吩咐道还不赶紧快些,“皇上和公子马上贵驾将至”
“这琴是太后用过的,如今又寻了新的主人”唐锦书捧着那焦尾古琴,高声道:“太后娘娘,昨日世人不知你,今日不知,想来明日也会不知,锦书一曲古韵,在此为您献上了!”
抬腕之间,一缕风华流泻,长纱倾动,这一方天地浩荡,盛世锦绣都化作他指尖的长歌
精书法,通音律,唐锦书此生不见何等功德,多年以后,却见长安城角,南书房内,曾有人落笔惊艳,曲下天地广阔
一琴终了,安景深深闭上眼睛:“你我都是梦中之人,梦醒了,该去何处安身立命”
他不确定自己那日究竟还说过了什么,只记得那人灿然一笑,如沐春风一世:“梦醒了,那就去山水间安身立命”
佛曰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
安景从未觉得自己如寻常人般妄言遗憾,却发觉许多事情,早已在时间的长河中如流沙流逝于掌心
唐锦书曾声嘶力竭说他想留住些什么,可安景不同,他从生下来便是万人之上,恍若他的名字天生便不同寻常,他是世人心中的神,奈何神也有走下凡尘的一朝
唐锦书是他的寄托,是他溺死在水中唯一一根稻草
幸或不幸?那人仍是望着他浅笑,安景伸手拨开他额前散落下来的头发,向前一步将他抵在亭子一角唐锦书的手总是很凉
他记得夜深人静之时那人手中握着再简单不过的毛笔,那是安景第一次感到心神意乱,犹记得那人目色清澈,有些惊讶地开口望着自己:“皇上?”
安景的眼中分分寸寸都是珍惜,极清浅的吻落在他的眼角
“陛下,陆万里在大殿求见”陈升走过来小声道
安景沉声:“不见”
唐锦书道,“现下举国哀丧,他可不是那么不通人情世故的人,许是真有什么要紧的事也说不定去就是了,我上上书房等你去,反正也许多年不曾见过了”
书房里唐锦书细细抚摸着那些古卷,其中大多他都一一品读过,如今也再看不出上一任主人坐在案前展开书卷的气息人的存在便是这样,再多痕迹一朝一夕便可抹去,只是见证这一切的人恰好是自己
“《徐州游记》?这可是本好书啊……”唐锦书自言自语道,当年寻了大半个长安也不见踪迹,想不到这最后一本还是在安景手里,横竖他也不看,倒不如先拿来孝敬孝敬自己
这么想着,正准备拍拍灰尘从书缝里抽出来这本书的功夫,却见一个玉骨瓷瓶直直顺着从书架上头滚落,也看不清是什么,只是吓了一跳,唐锦书赶紧伸手去接,岂料反应慢了半拍,玉瓶恰巧跌落白在毯之上
“乖乖,可别叫我摔破”唐锦书道,捡起来那瓶子瞧了瞧,没见什么裂缝,于是就放下心来
正想着放回去的空当儿,却见那瓶上一行蚂蚁大小的字:五蕴六毒是妄,因果都做业障
安景何时有过这种东西?唐锦书心下困惑,却见那人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目色温润:“锦书,在看什么?”
“谈完正事儿了?”唐锦书道,回头晃了晃手中的瓶子,“这是什么东西?听着倒极有诗情画意”
“这……”那人的脸色倒是没变,却也没有开口安景也有吞吞吐吐的时候啊,唐锦书在心里笑得直打滚
“上午特意吩咐小厨房做了赤豆汤,想着你那天不曾喝上,现下可都放了一段时间了,还不赶紧去看看?”安景如何不懂他的心思,只是由着他笑,柔声道
果然见唐锦书一扔瓶子:“叫你不早说,要是凉了可怎么办?”
“瞧把公子急的,凉了就叫他们重新给做上一碗,还能委屈公子了不成?”陈升也跟着笑了
好容易到了院里,却见碗中空空如也,只一人吃饱喝足了在睡大觉,听见他们回来了,颇为高兴地跳下来扑到安景怀里,抬起头来笑嘻嘻道,“皇兄刚刚去哪了?”
许是太后刚过世不久,安景对这个唯一的妹妹愈发纵容,见她只拍拍她的肩膀,“没大没小的,不回府上好好休息,怎么跑到这边来了?”
“府上寂寞,遣了一部分丫头去寺里给母后祈福,之后就更加冷清了”安定眨眨眼道:“果然还是宫里热闹,皇兄也最疼我,一上来就叫人给我端了甜汤”
回头望见唐锦书,安景淡淡一笑:“你倒真是没有口福”
“罢了罢了,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啊”唐锦书不知道从哪里捡了根杂草,叼着边要出门边说道
安定一见急了:“好容易才盼到你回来,这会子又要去哪?”
“去我的山水之间”唐锦书头也不回,大声道
“哎呀别闹了”安定知道他肯定又在说胡话了,忙上前拽住他的袖口道:“唐锦书,唐锦书,我今儿个来找你是真有事的,你来教我弹琴吧?”
唐锦书打了个哈欠道,“不教”
“真是小气的人,赔你一碗汤还不行么”安定道
“十碗也不行”唐锦书想也不想
“为什么?”安定不解,“你不是在这宫里也没什么事儿可做么”
“看你整日打打杀杀的,我要是你的琴,我都觉得委屈”唐锦书道
“可我是真的想学啊!”安定目色急切,“我肯定能静下心来,我当初剑谱都能背下好几本来呢,学几本琴谱根本不在话下……”
“你要真想学的话倒也可以”唐锦书又打了个哈欠,随手从怀里扔出一个本子给她道:“三日之内要是能学会这谱子的话就拿着上我这里来找我吧,我可不是什么人都教的”
安定翻开看了一眼,只见上面密密麻麻的符号,内容苦涩又难懂,回府便找了个乐师先生,奈何对方看了几眼,脸都皱成了一团:“公主,这首高山流水,别说是您了,就是小的也得多练习几遍才弹得出来,您一个初学之人,又没有音乐底子,别说三天,就是三十天也不一定学得会啊”
“好你个唐锦书,明摆着就是不想教我,还想出这种馊主意来气人”安定一听气了,越想越不乐意,把那乐师赶出府上就开始对着钻研以韵辅声,音韵相成,二十一根琴弦根根对应不同音色,奈何安定头发都扯掉了几根,也搞不明白为什么唐锦书随手撩拨几下那调子便听上去极清丽
她哪懂的琴谱和一般乐曲谱子不一样,需要懂的人指点着才能明白,眼见三日之期一天天临近,功夫虽下了不少,可别说坐下抚琴而弹了,就连本子上的写的什么都没搞清楚
难道自己真如唐锦书所说,天生就真不是学乐器的料?安定一边想着一边闷闷走在御花园里,见脚下一块石头,眼也不眨便用脚踢了出去
远远只听哎呦一声,正巧正砸在一个人头上,王守仁捂着脑袋上的包,疼的眼里都是泪花,可手里却还捧着珍惜药材,也不敢随地放下,当真格外狼狈
“哟,是你啊”安定见了他,“又东跑西跑给人送药呢?”
“可是碰上烦心之事了?”王守仁道,“姑娘周身一股戾气,面上却又愁眉不展”
安定点了点头:“我遇上一个人,这个人很有才华,亦可是个益友良师,可他却生性古怪,有时候叫人分不清他是真糊涂呢,还是言行举止别有深意”
“真是巧了,”王守仁笑道,“我也遇见一个和你所说极为相似的个人,不过这个人倒是不古怪只是一身傲骨,叫人望见羞愧”
“哎?真有意思”安定笑了:“那我能见见他吗?”
“恐怕不能”王守仁迟疑了一会,“他现下正忙着坐牢呢”
“牢?那他犯了什么罪?”安定瞪大眼睛道
王守仁叹息:“不一定犯了罪才要坐牢,被人锁起来不也是牢么?我还有一会时间,你听我讲个故事罢,这故事我憋了很久了,却没有机会将给任何人听”
“你讲便是”安定道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只灰狼,这只灰狼喜欢上了路过它门前兔子,它把世上最好的一切都给了兔子,只要它在一日,兔子就永远不会受到任何野兽的伤害,为了这个它还杀死了另外一只灰狼,可那却是一只兔子啊,它永远只吃草,哪怕再可口的肉片放到它的眼前,它又怎么会多看一眼呢?它只想在草原上跑”
“骗人,既然是喜欢,又怎么会舍得叫他痛苦呢?”安定喃喃自语道,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又觉得王守仁说话的声音真好听,很低,很沉,像一卷不醒的长书
下午唐锦书从御花园路过,远远便望见一个桃粉色的影子,不由咧嘴一笑刚想着上去逗弄一番,却见安定呼吸均匀,面色红润,怀里还抱着一本厚厚的琴谱,不知何时早已沉沉睡去
唐锦书看她许久,半晌轻轻伸手想要从她怀里抽走那本书
“母后……”女子突然翻了个身,唇畔呢喃轻至不可耳闻
“原是为了这个”唐锦书一怔,随即莞尔,微微一笑将先前准备好的批注用石头压好,静悄悄放在了安定的旁边
他离开的声音很轻,像一声短促的叹息
“唐锦书!”临近黄昏的时候女子怒气冲冲来到院里,把那几张纸往他面前一摔:“你为什么口是心非?明明就是想帮我,却又拿这些手段刁难我,明明趁我睡觉的时候帮我在琴谱上写了注记,现在却又嘴硬不肯承认”
“没不承认啊”唐锦书笑眯眯往自己跟前儿倒了杯茶,“这不是正等着你来感谢我么?”
“你本用不着这么招人讨厌的!”安定说不上为什么又气又恼,恶狠狠地朝他跺了个脚
“那是我的事,本就与你无关,与这天下之人都无关”唐锦书昂头道,曲线清丽,几缕墨发衬得他眉眼之间格外清冷
“我心之处便是佛心,我路之下就是佛路,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这扇门就在我眼前,推开或是关上,全在我一念之间”
安定刚想说呸,一堆不知所云的东西,却见那人一杯清茶送至嘴边,只微微抬眼望着她,却叫她没由来周身一阵寒栗
这个人是天下才子之首,而她竟一直自以为了解了唐锦书
安定突然为这个发现难过到说不出话
第26章
这日安景在院中作画,唐锦书在旁边没事喝茶嗑瓜子,天气难得晴朗,四下寂静,只听见飞鸟扑扑掠过天空的声音豁然之间,岁月静好
安景突然开口道,“听人说起安定,近日来也不知跟什么较上了劲,吃饭走路都在想着要学你抚琴,就像是入了魔怔”
唐锦书只吃着瓜子乐呵,晃荡着两条腿,也不说话
“你看我这图还缺些什么?”安景收起了画笔,唐锦书看也不看,两人皆是自顾自干着自己手底下的事儿,全然不像聊天,反倒像是拿对方当空气,陈升看着,觉得真真是诡异到了极点
唐锦书一身杏衣,抬头瞧见他的模样,忍不住扑哧笑出了声,安景不解回头看他,却见唐锦书笑眯眯从椅子上跳下来,随手从桌上拿起支笔蘸了蘸墨,线条精细画了只王八
安景任由他胡来,却突然很想很知道,百年之后,唐锦书是不是也能够如今日这般洒脱和惊才绝艳?
一晃神的功夫,几滴淡墨在画纸上丝丝晕染开来
“皇上落笔太匆忙了,这双字就像两个人在对望”唐锦书望了半晌评价道,音色动听清亮
树木都已经勾勒好,只缺一人入画
安景感受到那人离自己越发得近了,忍不住反手扣在那手腕之上,唐锦书被迫松了笔,抬起头来神色依旧如往常,眨眨眼道:“怎么,说你几句你还恼了?”
“我若说是呢”安景道
“是?那我也没办法了”唐锦书微微支起身子有风而过,映得那人直直入他的眼眸,一瞬间如远山含黛,天水一色
安景突然有些理解那日那个叫做桃叶的丫头所说的话了:真不知道遇见这样一个人,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他眉宇间的气度真真叫人放手不去,也只有安景这样的人物才能只一眼便决定,要拴住他,要叫他再飞不去
佛曰不破不灭,我却始终过不了你
安景的目色愈发深沉了,唐锦书知道他一变成这样准没好事儿,望见了就皱了皱眉头想要收回手来,却惹得那人更加用力,叫他彻底动弹不得
四目相对,唐锦书面上似有恼意,却见安景含笑:“这样一双手腕,若是我现在废了它又如何?”
唐锦书还当是什么,听见了之后笑得比他还厉害,笑够了之后直起身子,傲然道:“安景,我这名声可不是单靠十根指头就能撑起来的
《锦绣坟头》完本[古代架空]—— by:笑我无归处
作者:笑我无归处 录入:06-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