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唐锦书忍不住道:“胡言乱语”
“看吧,我就知道你还是会好好开口说话的”安定听罢眉开眼笑,“来来来,你闭上眼睛,我有份礼物要给你”
唐锦书道:“什么?”
“闭上就是了”安定笑嘻嘻道,起身有点费力用手遮住了他的眼目
掌下带着湿热的温度,唐锦书一时无言他似乎总在睁着眼睛看清世间的许多事,时至今日面前一片黑暗,才发现原来很多时候不一定非要看得那般清明,也是一种幸福
安定哼着一首极其熟悉的歌谣,很轻很轻地唱道:“桃叶复桃叶,桃树连桃根,相怜两悦事,独使我献殷桃叶复桃叶,渡江不用楫,但渡无所苦,我自迎接汝……”
轻轻地张开双手,手心一串小巧的链子,碧绿碧绿,就如同初春时的叶
唐锦书怔怔望着,一时竟不得言语
“我可是寻了好多地方才找到的,你可得好好谢我”安定收起来得意道
“谁教你的?”唐锦书看着她问
“当然是我自己想出来的”安定想也不想道
“胡说”唐锦书淡淡闭上眼睛,“这是波斯进贡的宝石,你哪有碰的本事”
“好了好了,我说还不成么”安定蔫蔫道,“是皇兄自己派人去寻了来的,怕你这些日子太伤心,日后有了这东西,思念的时候也好做个念想……”
安定走后,唐锦书叫巧倩扶着下了床,许久不曾踏出过这扇门,唐锦书微微用手遮着眼
人死前,似乎总是会有预感的,唐锦书想起太后临去时眼前看见的光,而他透过十指间的缝隙,望见的却只有天上的太阳
巧倩道今日天气很好,可还是有一点冷飕飕,就给唐锦书拿来了披风一路走在宫道上,似乎人人路过都要对他指点一番,巧倩紧张,却见唐锦书神色如常
披风领子露出来一小截脖颈,真秀雅的一个人,可惜生错了地方,也见错了不该见的人
两人路过御花园,撞见王守仁正找了个不起眼的犄角旮旯跪在地上,口中念念有词:“皇上圣明,家弟顽劣不懂世故,前日胡言乱语一通,叫公子心神受创,臣自知管教疏忽,早知今日,就是借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叫他在药堂里碰上公子,求皇上看在微臣这些年服侍公子还算尽心尽力的份上,放过这不争气的东西吧……”
说罢又砰砰朝空无一人的亭子磕了几个响头
“他这是在干什么?”巧倩疑惑道
唐锦书道:“他这是在想着等下怎么过去见安景”
“呸”巧倩道:“他明知你我今日会路过这里,是做给咱们来看的呢”
“无妨”唐锦书阖眼,“近日躺在床上我常常在想,十年能叫一个目不识丁的傻子成为一代书生,让医馆年幼的药童苦学钻研成医圣,可是巧倩,你却知道我这十年来都干了些什么?”
女子摇头,“巧倩不知”
唐锦书很慢很慢地走下台阶:“十年来,深恩负尽,生死师友”
亭中还燃着淡淡的帐香,巧倩忽的落泪
很长的一段时间,她捂住眼睛,誓言此生再不会为什么人而难过
那字字浸血,悲凉入骨,王守仁却忽然转过身来,朝唐锦书的方向道:“公子说的是哪里的话”
唐锦书一怔,转过头来,便见王守仁起身:“有些台面上的话为了保身我自然要说,你却当我与我们王家皆是一群是非不分的小人么?”
唐锦书苍白一笑,“自然不曾”
王守仁道:“你我之间谁也不曾有所相欠,倒是自打那日一别,家父对公子十分挂念,如今看来公子精神尚好,也该叫他放下心了”
唐锦书道:“总给你添些麻烦,王大人,愧对了”
王守仁笑起来:“怎么,病了一场连性情都变了么,我医馆里还有些清茶,可愿同我饮一杯?”
唐锦书想了想:“要是以酒代茶的话,自然还是愿意的”
王守仁哈哈大笑道:“酒也是有的,走吧”
巧倩当即就着急起来了:“唐大哥,你现下怎么能喝酒?”
唐锦书笑得如沐三月春风
“我从不叮嘱你保重,亦不告诉你病症,你可知道这是为什么?”医馆里王守仁自顾自倒了杯酒,“因为我总是在想,何必浪费那些口舌呢,这个人连自己都不在乎,这是场风花雪月的梦啊,我慢慢地治,你慢慢地折腾,咱们最终走到哪里就在哪里停下,不也挺好的吗”
真是个狠心的人,唐锦书心道,对自己和对别人都狠可他却醉了,托着腮道:“极好”
两人一同笑起,唐锦书问:“王大人,手中可有纸笔么?”
王守仁起身去取了纸和笔来,唐锦书泼墨作书,寥寥几笔,只见上面写道:德也狂生耳!偶然间,淄尘京国,乌衣门第有酒惟浇赵州土,谁会成生此意?不信道,遂成知己
巧倩扶着醉醺醺的唐锦书回去,刚进门口便见一抹明黄色的身影,心道莫不就是孽缘么,什么时候来不好,偏偏就挑了这个时辰
“皇上,公子有些醉了”巧倩小声提醒道
唐锦书垂着脑袋打了个酒嗝,神色更不清明了
安景的面上喜怒不定,只伸手把人接了过来,淡淡道,“给我,这没你什么事了”
巧倩苦笑,唐锦书又不是物件,要怎么给?
巧倩低着脑袋告退,屋内唐锦书便叫人按倒在了床上,锦塌之上湿濡的乌发凌乱散开,身体触碰之间若有似无的温度几乎叫人发了疯
“安景……”唐锦书喉咙间可怜巴巴的断续连不成词句,如何预料不到接下来的事,唐锦书想躲,安景却俯了身堵住他的唇去
清甜的酒香只一瞬间几乎就叫人失了神志“锦书,看着我”安景轻轻挑起来他的下巴
“为什么发抖?”他道,声音温柔而沙哑,“我有那么可怕?”
“你杀我养父,害我兄长,抄我满门,你自己说你如何……”唐锦书颤声道,周身一紧,却分明感到那人刻意将手探入了自己体内,痛得他想要伸手攥住自己的头发
安景伸手牢牢固定住他的手臂,攥着唐锦书的腕子举过头顶,一圈一圈把明晃晃的腰带绑在他的双手间
“放开我……你个畜/生,你放开我……”那人在床上拼命地挣扎,“啪”地一记耳光毫不犹豫甩在唐锦书的脸上
那人的神色依旧很温和:“锦书,再说一遍”
血,当即沿着嘴角流了下来
安景道:“我是畜/生,那你是什么?”
是啊,他又是什么呢?长长的发丝凌乱的散在床榻和剧烈起伏的胸口上,唐锦书剧烈地颤抖着,感受到身下比手指更为赤热的存在,在释放的一瞬间终于忍不住放声而哭
唐锦书一生随波逐流,不因他所求太多,恰恰是他本就无欲如今落到了这个人手里,他终于明白他早就不是当年寻欢作乐的唐锦书,如今到底是个什么怪物连他自己都不曾见过唐锦书不敢看镜子里的那个人,一如他不敢张望那些人眼中的自己他的绝望从未如此清晰而透彻,可偏偏手中那可恨的丝缎束缚着叫他动弹不得
“安景,安景!”濒临崩溃他只能尖叫喊着对方的名字,眼间一片朦胧滚烫的水雾安景用手捂住他的嘴,唐锦书便死死用牙咬着,像是非要咬下一块肉来一般,像是要把所有的愤恨都宣泄在他的身上
两人如同纠缠的野兽,狠命撕扯之下只剩鲜血淋漓的钝痛
也不知过了多久,安景终于松开了怀中的唐锦书,只听得那人朝门外喊道:“来人,明日秋宫狩猎,给公子备好衣物”
四肢百骸都是累到极致的困倦,唐锦书沉沉闭上眼睛,觉得这一方天地都离自己远了
十月初六下午,宫中秋收狩猎,圣上亲至,朝中一干重臣皆伴圣驾而行
院里巧倩跟同行的小厮对照:“可是给公子备好要用的东西了?狩猎几天的药也要多带一份,免得到时候丢在了路上……”
秋蝉擦拭着手中的长剑,目色专注,并无言语
一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出了京城女眷不多,也仍有人跟从,大多都是几人一马车唐锦书一袭墨发,趴在单独的轿子上睡得昏昏癫癫
明明不能骑马,安景仍叫人伺候他换上了胡服走了段路,安定收了缰绳道:“皇兄,此处有水,不如稍作停息”
安景点头,侍卫骑着马去通知后头了
话说这后头队伍里有三人一路并行,正是姚成,董十香,陆万里
陆万里本就在大理寺有官职,随着安景是理所应当,董十香和姚成则是跟着客卿的身份,旁人还不觉得如何,姚成自己先懊恼死了:明明自己身负功名,怎么就成了和董十香这般闲散布衣一样了?
好在三人都还是当今才子,又常在酒楼小聚,一路偶尔谈上几句,倒算有情趣
陆万里道:“董兄姚兄,这是你我四人头一次聚首同行”
“四人?”姚成左右看了一眼,“这里只有三个,万里兄你可不要数错了”
“自然没错”陆万里笑道:“唐兄他人就在前头呢”
这边停了马,唐锦书也不愿下车,只微微掀开帘子朝外看了一眼,安景好奇他如何能在这般情境下也能睡着,上了马车轻声道:“这四下田野开阔,秋景极好,你下来,朕带你到附近去看看”
唐锦书道:“皇上忘了我不会骑马了?”
安景道:“只同朕骑一匹,骑得慢些,又不会伤了你”
那人神色之间仍是平静的满不在乎:“若是叫人看了去,你这大好的江山可就坐不稳了”
“数你话多”安景朝他伸出手来,浅笑道:“走吧,出去带你看看”
四下车马之间竟是一片寂静
唐锦书握住他的手从马车上走了下来,安景的目中似有欣慰,只是他们都非这局中之人,如何能够体验这其中的宽慰酸楚
人还仍是这个人,唐锦书面色苍白却精神尚好,到底是到了哪都该吸引了人的目光去,有人小声议论道:“这就是唐镜中的养子,死去二皇子的侍读”
许久不曾跨坐过马鞍,手攥住缰绳,胸前畅快淋漓的感觉似乎是如此熟悉,安景扶他坐好,只在跟前替他牵引着马匹,两人半走半骑,身后跟着的是大庆的群臣江山
朝中有人低声道:“大人不觉得皇上与唐锦书之间,言行似乎有些不合常理?”
姚丞相面上黑了脸色:“唐锦书此人,必除无疑”
下午到了狩猎场已经人人疲惫不堪,猎会直到第二日才开始,陈升先吩咐着皇上扎起了营,众臣不用丫头太监伺候,自己带着家眷也就收拾倒腾了各自的帐篷安景打开公文道,“不如先歇息歇息?”
唐锦书摇头
头一次来新鲜感占了大半,安定同他绕着营地闲走了几圈,便道林中有不少野鹿,打一只来正好今夜当了晚餐
唐锦书不认识路,安定一走,见哪个帐篷似乎都长得一样,又望着林中深密,想了想便顺着安定的方向拨开树叶走了进去
唐锦书一路走着,便觉身后似乎有个动静,回头望了几下却也没见什么人影,直到那动静突然大了起来,竟从草丛中冒出一个黑衣的男子,手握长弓,望见唐锦书了也只是对准他的眼目微微一笑,“唐公子,别来无恙”
唐锦书心下一惊,当即想要闪躲,那箭手手下弓绳一松,一把利箭顺着耳畔呼啸而过
“什么动静?”不远处突然有人高声道刺客一惊,慌忙从树上拔起箭来逃了出去
“我就说这边有什么动静,奇怪了,怎么现下什么都看不见?”说这话的人正是姚成,几人拨开一路杂草,身后跟着的正是陆万里和董十香
“呀,这不是唐兄吗?”亏得董十香眼尖,一眼就瞄到了唐锦书
“唐兄,怎么一个人在这林间行走?”陆万里道,伸手把他拽了起来
唐锦书看着他们三人,拍了拍身上的泥土道:“无妨,看这林中景色不错,只是杂草太多了,不小心就绊了下脚”
“怪不得,瞧你脸上”董十香道,唐锦书心下困惑,碰了碰自己的脸,却见血迹,想来是那箭朝自己射来的时候叫箭气蹭了下
姚成翻了个白眼:“不大一道口子,反正又死不了人”
“哎姚兄,快别拿唐兄开玩笑了”陆万里笑道:“我们本也是想在这四处看看,现下眼瞧着天色就快黑了,唐兄你对这不熟悉,不如同我们三人一块回去吧”
唐锦书自然没有理由不答应,四人一路按着来时的方向走着,半个时辰便从林中走了出来,只见陈升守在那里,急道:“公子上哪里去了?公主狩猎回来找不着你,刚在帐篷里叫皇上说了一通,现下人正郁闷着呢”
唐锦书一笑,“陆兄董兄,今夜主营有篝火,咱们晚上再见”
姚成道:“那我呢?”
唐锦书故意装看不见他:“咦,姚公子人去了哪里?罢了罢了,想来他也不爱这些大俗大雅的东西”
姚成恼了:“我又不是想见你!我是想见那日的秋蝉姑娘,那日她用手帕给我包了伤口,我……我想着洗干净了还给她”
姚成越说脸上越是通红,声音也跟着低了下来
“秋蝉姑娘?”陆万里和董十香各自对望,脸上当即带了笑意:“姚成兄,原来心底下还有个心心念念着的人儿呢”
唐锦书回了帐篷,安景见他面露笑意,刚想问他上哪去了,便见唐锦书转身脱风衣的当儿显出了那道血痕
安景当即皱眉:“这是怎么伤的?”
唐锦书想也不想:“忘了,明个儿想起来再说”
天黑之后宫人燃起了火把,猎场的夜间宽阔的别有一翻情趣安定先前打猎猎来了野鹿,新鲜的肉片在树枝上烤得滋滋冒油,一时肉香四溢
陈升又叫人呈上来了现采摘的瓜果和美酒,众人碍着安景在一旁也不好下手,倒是安景一笑,道可分营而食,于是众臣便各寻了个地方散开
安定笑嘻嘻走过来:“今晚不同你们一起了,我要去寻了武状元来,同他一起比武”说罢同武臣坐到了一起
姚成好容易见了秋蝉,半天支支吾吾说不上去话来,反倒叫董十香憋笑憋得肚子痛,眼见着秋蝉冷哼一声仗着剑走了,董十香从背后推了他一把道:“还不赶紧上去追?”
“陆兄董兄,可愿一同坐过来么?”唐锦书坐在草地上道,手拿着一小块鹿肉,披件鹿皮毯子,“再不来,皇上可真就成孤家寡人了”
陆万里与董十香微微一笑,分别在篝火之前围坐下,四人同坐,并不拘束,反倒谈论起话题颇广陆万里讲到旧时山川,董十香念着江南水乡,轮到安景时那人的故事又是另一番景象,锦绣堆中生来的皇子富丽堂皇,举手投足间便是剑指天下,骨子里映着的唤做帝王之相
陆万里倒了酒来,唐锦书伸手去接,安景按住他的胳膊温和道:“今夜你不能再饮了”
唐锦书望着那人的眸子:“皇上却似乎兴致很好”
篝火照映下那人面庞莹润如玉,安景道:“你可知是为何?”
“何为?”唐锦书问
“既不快活,那便两个人都不快活,既快活了,不如你我一同欢喜锦书,原来朕的七情六欲都在于你”
止于你,终于你
晨夕暮旦,世间多是只影阑珊,痴男怨女
第29章
城郊的秋夜不比宫内,露水深重且寒冷,帐内安景命人多端来了几个火炉,被褥也都是清一色柔软的兽皮毯子,一时烘得床榻之间极为舒适暖和
安定见了大呼眼红:“皇兄实在是太偏心了,臣妹也怕冷,怎么不见给我备下这么多好物?”
话虽说着,公主殿下不一会却先自己热得待不下去,一溜烟出门吹冷风了
入夜的狩猎场不见人迹走动,依稀听见两两交谈的声音,是巡逻的侍卫在闲聊着打发晚上的时光帐篷里安景伺候唐锦书吃完了药,也不急着休息,只看着他,不开口,不作声
《锦绣坟头》完本[古代架空]—— by:笑我无归处
作者:笑我无归处 录入:06-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