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能杀范承,至少要能拿下那刺客的首级孰可忍、孰不可忍,谁让他伤了苏少迟!
街头两处都是一般的民房,视野内早已不见刺客的踪影但诛银把视线锁定在街角的建筑上,灰色屋瓦,上头栖着不知名的鸟儿……并列的顶脊红得嚣张,那就是范承的将军府
□□白马越奔越快,他早已算好,接近时,再度将匕首刺入白马后颈、迅速地将刃端往旁边拉扯被割开颈子的骏马发出一声短促的哀鸣后,前冲了几步才倒地咚!鲜血喷洒,染红了诛银的上身他在马匹倒下前率先跳下马,稳稳地落在尸身边上激起了细细的一片沙
诛银手中的匕首滴着血,右眼浸在一片鲜红中,他无意瞥见民宅内探头的人,不自觉地轻笑一声,舔了舔自己的下唇马血很腥,在嘴里化开成咸味他缓步走近将军府,一路滴答
旁人惊吓错愕的眼光、或者厌恶的视线,他都不放在心上又或许是习惯了,便强迫自己不在乎宫里排斥他的人远远不止范承将军一个他待在宴国,名不正、言不顺,虽挂着门客的名,但谁都知道,他诛银充其量只是个没有身分的阶下囚──太子的枕边禁脔!
不论苏少迟再怎么袒护,也改变不了有时对着铜镜,他会有股冲动、欲毁掉那张南方族裔的脸……
砰!在思考逐渐走入死胡同时,诛银来到将军府大门前、一脚狠狠地踹上雕木门板
巨大的声响必定惊动了其中的人,门板留下他鞋上的血迹诛银提着短匕首,盘算着等门一开、就这么踏进去
可他万万没料到……门开,后头出现了那个人
紫袍的高大人影拎着某样物体虽两鬓已班,但一双鹰眼仍是旧时的威猛所蓄的长胡直直垂落到地面,结实的身形也还是那武人之态标准的北方人,勇猛、无畏
「范承将军」
诛银伫在门前,半句话噎在那里本想要范承交出刺客,岂知那老贼手上就提着黑衣人的尸首
刺客背上穿出了一个大窟窿,还汩汩地冒着血他和范承都是双手染红,自己却显得狼狈、无比狼狈,本就瘦小的身体再缩下去,好像个无力抵抗的玩物,特别滑稽,他听见了不远处的笑声
将军并不作声,垂眼打量着少年嘴角扯动,露出个似笑非笑的神态
「寒舍方才遭遇刺客,让您见笑了」
这敬称用起来是什么意思,诛银不会不明白好个死无对证,范承一松手,刺客的尸体便摔在脚边
「范承并不是抱什么异心,他啊,反而是太忠了你晓得他怎么看你的,那刺客冲着你来,只是被撞见,才刺伤了殿下」
「嗤在他眼中,我倒也成了误国祸水之辈了?」
「哦,你不是吗?」
皇宫内的道上,易寂嫣和返回的诛银碰了头两人并肩而走诛银身上的血水还未擦去,沿路滴淌,剩下则留在衣上凝固成深褐色的痕迹
一块儿往时明宫的方向去少年的脸色相当难看易寂嫣倒还悠哉,尚有兴致四处张望
「殿下啊……唉,也挺久了,你还没任性够吗?」
「用不着妳啰嗦」
他们往时明宫靠近,一路上碰见不少士兵才刚出事,附近立刻加强了防备易寂嫣缓步走着,面上的黑纱轻轻摇曳,她的从容更凸显了身旁少年的惨状诛银半身的殷红有些吓人,经过侍卫时被侧目,他选择把其他人的目光一一瞪回去
「好,我不啰嗦不过你打算用这副样子回去吗?」
诛银装作没听见,一个劲地往前走易寂嫣「啧」了声,只能无奈地跟上
「你不去把自己清理清理,殿下本来没事、也要给你吓出毛病的」
「别笑死人他怎么样了?」
「肩上给刺客砍了一道,不过伤得不深比过去在外时受的都轻多了,他……也不是那么娇惯的人听说包扎好就遣走下人、自个儿在时明宫里待着这刻,估计正等着你吧」
从他追出去到现在也将近一个时辰诛银脚下微微一顿,易寂嫣几乎以为他又要闹起别扭,说出不去之类的话不过他就只有停驻片刻,便重整步伐、继续前往原本的目的地低着头仍藏不住僵硬的脸色,他的眼神嵌在脚上,软靴的边角磨破了
「没事就好」
易寂嫣玩味着他的态度,不禁想,若是不久前,苏少迟伤势危及,这孩子听见了又会是什么样的反应?想来就觉得有趣,估计太子伤重,诛银还是会直接冲出去的但不只是刺客、他会连范承的人头一并取下……
易寂嫣摇了摇头,暗自叹气诛银那性子也不是一两天养成的,奈何他虽冲动,却也不是胡涂人越是清明,越是难以克制
「快到时明宫了,我还有些事,你自己去见殿下吧殿下这次也算是为你受的伤,你好歹近日收敛些」
「真啰嗦」
诛银看了她一眼,易寂嫣停下,目送他走远少年没再回头,疾步往前
下个转角处,只见他撞上一名侍卫也许浑身是血的模样太吓人,那侍卫反射地就将手里的短矛指向他
少年侧身避开、同时握住了矛身,将短矛往侧边拉,欲使侍卫失去平衡对方却未让他得偿所愿,手松开便让他把武器夺去诛银退开半步,恶狠狠地将短矛扔在地上推了侍卫一把、消失在转角
见到这一幕,易寂嫣感觉自己的头疼了起来倒也不是要怪诛银处处树敌,而是这种彷佛恶性循环般的状态,让人不得不担忧啊……
深秋寒意重,下人们正刷洗着时明宫外狼藉的血迹,一盆盆净水冲过干去的污渍,空气里仍逸散着腥味
短发少年踏进大门时,没有人多嘴太子的寝宫本不该让人这般随意进出,但他们都已习以为常这些下人们或者皱起眉、又或者在苏少迟背后耳语几句便算了那是宴国宫中暗处放肆的流言斐语,台面上见不着,却像某种衰亡破败前的征兆
诛银踏上灰白台阶太子确实在室内等着坐在背光的座椅上,他手边的长案搁着一只木碗、一个壶、以及两个小巧的酒盏
「喝药吧」
太子听见了动静,却未转过头,他盯着前方的一幅红木屏风,视线细刻过花纹,定如老僧即便诛银走到面前、让他看清了斑斑血迹,苏少迟依然只有一瞬的僵硬,而后继续端详眼前的物事,
「您不问我去哪里了?」
「别把自己弄丢就好」
诛银伫在他和屏风之间,苏少迟终于有点反应他端起酒盏、将其中那一层液体饮下,接着转而捧起木碗、要饮药汤
才将碗凑到唇边,诛银跨步上前,便将碗夺了过去苏少迟一愣,抬眼时神色很是不解
「我陪你喝半碗」
「不必」
那只碗挡住了诛银的脸苏少迟本要起身,才挪动了下、又坐回去,他侧过身子,将壶内琥珀色的醇酒斟入盏中
斟至半满,抬起手,动作彷佛在敬诛银苏少迟仰头,一口气将杯中物饮尽,他仍是蓝衣,左肩上却染着污痕,敷在伤口上的药透过布料漫了出来,在阴影中仍相当显眼
诛银抿着药,一口一口地将药汤咽下苏少迟注视着他,几次欲言又止
「即便我知你去了范承的将军府,弄成这副样子回来我也不会说你什么……你很清楚」
好不容易吐出完整的句子,他又给自己斟满酒盏虽面色平淡,语气间却难藏疲惫说来苏少迟也不是好饮酒之人,偶尔小酌,现在倒像失常
安静地将药喝下,空碗被诛银「啪」地摆回长案他拿起苏少迟盛酒的壶,直接对到嘴边
「别……」
太子起身阻止,岂知一站起便跄踉地往前跌砰的一声闷响,他撞上诛银,后者措手不及地摔到屏风上,屏风倒下,而苏少迟压住了他酒壶滚到一边,酒水也洒落满地苏少迟按着横倒的屏风撑起身子,少年卧在他身下,看着太子、有半张脸给阴影消融了
他却把苏少迟的眼神瞧得一清二楚,蒙了一层醉意,但深处还清醒是惆怅又或是温柔,诛银无法探究
「你容易醉别乱碰」
「那你自个儿又在瞎喝什么劲啊!」
身下的少年猛然扯出一声低吼,惹得苏少迟愣了愣,他张口,可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良久,他一手撑起身体、一手沾了酒水,小心翼翼地抹过诛银面庞上的血污诛银任他摆布,血渍化了开来,被苏少迟俯身吻去
「我只是……很挂心你」
吐在面上的气息使人有些麻痒,诛银眼前恰巧是苏少迟受伤的肩那道口子裂开了,血色从衣料后方渗出来,可苏少迟恍若未觉
他把少年困在下方,唇间还残留着微醺的酒气光用闻的就让诛银感觉有点儿神智不清,黄汤他确实沾不得、一沾便要倒苏少迟估计也是醉得狠了,净说些胡话受伤的不是他自己吗?怎么反倒挂心起他这没事的人了?
「殿下,没什么好担忧的」
「你再这么胡闹下去,总有天要出事的那些大臣与将军、还有南方虎视眈眈的祺国……」
「顶多就是个死黄泉下能拉尊贵的殿下作伴,我觉得挺好」
诛银打断他、突兀地笑起来苏少迟蹙眉,忽地把手按在他胸前
笑声止住,但少年的唇边仍弯着不合时宜的弧度那张嘴总是随时吐出恶毒的、讽刺的话语他在咒苏少迟死,太子怎么会听不出来
「你真是那么认为?要拉我下黄泉和你作伴?」
「要不您说呢?」
苏少迟几乎动怒,诛银的所作所为让他在这皇宫里陷身囹圄外人把他们讲得多难听,他都知道的他若登基必是亡国昏君,而他身下的便是那祸国的妖孽……南方来的祸水!不冻的江河就给他渡来这么个东西,偏这人还一心要他死
他几乎就要吐出反讥之语,要不是,他忽地触碰到了诛银极细微的颤抖
苏少迟愣了诛银在发抖,眼里的冷意半分未褪,嘴角所噙的笑也没减少一分,可他,竟然在害怕
太子忽地清醒,他真的醉胡涂,才会动了对诛银发火的念头他把少年呵着疼着可不是为了这般,他永远不该说出伤害此人的话
「黄泉下作伴也好,但我还是喜欢这人世多些」
于是他这么说,以指尖温柔地拂过了诛银的眼睛木屏风上、影子成双,太子拨开少年额前的发,又落下一片碎吻诛银没出声,却把手攀到苏少迟颈后,算作回答了
说要散心,两人终是未去成那晚苏少迟也没再去政殿,留在时明宫中,和诛银同宿一榻
早早熄了灯外头的空气对一直不能适应冬日的诛银来说相当冻人,但苏少迟让人在被窝里塞了个铜捂子,就寝时便感觉不到冷了
床榻给铜捂子占去一部分,又再挤了两个人纵然诛银体型娇小、占不了太大的空间,两人稍稍一动,仍是脸贴脸、肩碰肩
「尊贵的殿下,皇宫那么大,这么挤着,很有趣吗?」
「嗯」
若是以往,少年估计要把太子踹下床榻可今日苏少迟抱伤在身,诛银便有了顾忌,缩在内侧,拚命地往角落钻苏少迟却把铜捂子推向他,诛银不领情,硬是让东西停在两人中间,彷佛那是他最后的防线
偏偏他一动,膝盖便撞上苏少迟的脚床榻太窄,诛银又已经靠在边上,没地方退,那圆圆的铜捂子硬是被塞进怀里
「睡吧,用不着缩成那样」
顿了半晌,苏少迟张开眼睛,仍察觉了少年的视线诛银迟迟没阖眼,在黑暗里一双眸子兀自睁着,他的眼睛很亮
太子有些好奇地观察,他发现诛银的目光落在他身后他背后有什么?北方的夜色?或是宴国的月光?
「在看什么?」
「屏风,那山水」
「不喜欢就让人搬走了吧」
苏少迟回过身子,瞥了床帐后的屏风一眼,陡峭的群岭被山川环绕,本该是辽阔大气的景色不知怎么,一幅图画却极不平衡,无数的山头像遍地丛生的杂草,混乱地错落各方其中水不似水,合着山壁曲直无常,这可叫个天无法、地无章!
屏风是他人赠的,苏少迟欣赏不了说上来反而是白日撞倒的那幅屏风,静恬的木色莲花让他看得舒坦些
「不,我就喜欢留着它」
苏少迟扭头回来,瞧向床榻上的少年稍微起身,一头长发便披了下来,太子把头发捞到身后,手撑着玉枕
「果真祸国」
那话语里带了几分玩笑的意味,若点起灯,也许苏少迟会看见诛银复杂的神色时明宫外的月色很冷、很冷往年的这个时分,人心也是冰凉的
那么又是从何夕开始的呢?山水屏风后,被谁沉沉的眼光硬是辟出了一方天地即便只是同榻而眠,他们都还是……
「过去点」
诛银往外挪了些,终止了关于屏风的话题铜捂子不知何时被他推到背后去,苏少迟没了阻碍,便顺势把少年揽入怀中
分隔数月,诛银还是像记忆里的一样小他曾有过憧憬的南方,似乎就这样被搂在怀里……苏少迟总会想,若不是当初他游至祺国,没两日祺国主君便突然驾崩,也许,他会想留在那里
「晚安」
「滚」
苏少迟装作没听见,收紧手臂便睡了诛银枕在他胸前,嘴上依旧不饶人,可行动上却是依了他
那晚太子梦见了旧时的事梦见游历时他与诛银初识,听着对方欢快地描述他的故乡……那时诛银还未唤作这个假名,祺国的君主也抱持主和的立场与宴国交好南国一年四季都相当温暖,当小城流水迎来贵客,南人以温软的口音唱着:山川何来死生?君看这风花景色、锦绣小城,江湖都不必过问
第一场雪降临宴国,那日清晨,诛银坐在时明宫前的台阶上,看着雪花覆盖中庭几株枯树被雪压断了枝枒,放眼望去皆是苍茫之色,他伸出手,看点点白雪落在自己手掌心身旁站着黑纱蒙面的易寂嫣,正平举着弯刀,游戏似地斩落飞雪
「诛银,你都不觉得怀念吗?一去两年……当时你倒在风雪里,我都还搞不懂你是怎么带着那身伤、把自己弄到皇宫外的」
「闭嘴」
「哦,还是这么不坦率啊」
易寂嫣静止地伫立着,时不时挥出刀刀锋上映了她身旁少年的脸色,被发丝盖住的眼睛有些无精打采
苏少迟早朝去了,特地交代易寂嫣陪着诛银虽觉不必要,但她仍听命照办
「妳可以试试,在比这天更冷的日子躺在雪路里不出半刻就要冻出人命」
「所以我挺佩服你的那时骑术这么烂,还能一路回到宴国,也该庆幸是我发现,不然你早死在那个冬天了」
半是玩笑、半是嘲弄地说着,诛银不置可否难得他今天脱了劲装,身上着了件鸦青色的长袍,过大的衣裳包着他干瘦的身子,半截手臂探出来,手掌朝上地对着苍穹细白的雪花落下,嵌进他手心的凹陷里依旧是伤痕累累的手,恍惚又像回到以前,易寂嫣在面纱后头默默叹息
说起当年的故事,要多离奇就有多离奇看着太子和少年两人走到今日这步,倒也挺不简单
「没话讲了吧?早说你,别这么胡闹……也够了吧?收敛点」
「当然还远远不够
《斗雪红》完本[古代架空]—— by:牧葵
作者:牧葵 录入:06-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