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客大多来自江湖间、不怎么拘泥礼数身分,他们待诛银,便比宫中人好得多
「这样啊,正好我们在堆雪人呢,要不来玩?」
「不要」
诛银绕过三人,走向斋柳阁里侧的木门,建筑内透着温暖的光线,依稀还传出几句爽朗的笑语
他身上披的是苏少迟的皮草,也难怪会想取自己合身的衣物回去无人起疑,他踏进斋柳阁中,一路往里侧走去,过程中保持着一贯冷淡的态度,也并未引起谁注意
长廊尽头,一个年近不惑、身着黑衣的男人站在墙角,独自拿着酒壶豪饮细雕木隔成的窗棂旁,他一身酒气,看见这头走近的诛银,放下酒壶,便摇摇晃晃地迎上前来
「哟……」
哥舒罕,那人为众门客之一,却也是其中少数的西域脸孔,和宴国人相似,皮肤却黝黑许多哥舒罕精于马术,曾指点过苏少迟,不过好饮酒、烂醉后又容易失态,因此不怎么得人缘诛银更是毫不保留地表现出厌恶的神态,哥舒罕一靠近,他便往长廊的左侧闪岂知道哥舒罕一个跄踉,在他身旁歪倒了身子,庞大的身躯压上来,诛银意思意思地闪身,没闪过、便被他撞到地上
诛银撞上边缘的墙,巨响引来了厅堂几人的注意有几名北国人匆匆地跑来、探头察看,却见哥舒罕大字型躺在地上,而一旁的诛银摔得不轻,正低头咒骂着什么
他抬起脸朝厅堂的方向瞪了一眼,前来察看的北国人耸耸肩,便缩了回去哥舒罕「唔」了一声,挣扎地爬起身,诛银被挡在他身后,却留意着厅堂的方向,确认已经无人会往这里探头
「太子给了女刀客一封密信」
他以极低的音量吐出话,眼前出现哥舒罕毛茸茸的大手,他顺手搭上去,让对方拉自己起身伤寒是真的,他确实有些力不从心
「内容?」
哥舒罕也不是刚才朦胧的醉态了,他沉声问完,放开诛银的手又忽然往转角那头走起了醉步,没两步便撞上墙,但他兀自往前、并大声嚷嚷着
「再来一壶!」
诛银跟在他身后,踩在木板地上,脚步却变得无声无息他垂着眼,拉紧了方才摔倒时滑落的皮衣,绕过转角,走在哥舒罕几步远的后方两人穿过了横向的走廊,从外头看,窗内映出的两道影子,如同哥舒罕挡住了他的必经之路、而诛银嫌恶地保持着距离……
「不知道太子没和我提起」
「多留点心商队在隆冬前会再进城一次,咱们得准备好」
哥舒罕的声音异常沙哑、却夹杂着莫名得严肃诛银没说话,只是盯着自己脚下的步伐,他手里毛茸茸的皮衣,听易寂嫣说,是寻得不易的冬狐皮制成,如今宴国宫内也不过就两件,另一件在卧床的陛下那儿诛银今日练字时睡着,苏少迟便顺手拿来裹他估计,不会再讨回去了
「知道了我会再注意」
哥舒罕当然也留意到他烧烫的脸庞,染得的伤寒使得诛银有些脚步虚浮,刚刚那一下为了确保无人在暗中监视,却是当真撞得他浑身发疼
「哥舒罕……你拿到上次的回信了?」
「是啊」
「我兄长还好吗?」
哥舒罕停下脚步,诛银收势不及、险些又在撞上他停下脚步后他愣了下,抬起头只见哥舒罕一张低下的脸,融于阴影中,不知怎么便显得可怖
「当然」
虽然这么说,但诛银明白,哥舒罕肯定也没替他把问候写入送出宴国的密信中他是正确的,谁会在密报里附上家书呢?只是诛银离乡背井多年,似乎从未得到过家乡的只字词组
他没有质疑哥舒坦,只是望向身旁的雕棂窗中庭内,那三个大汉堆起了第二个雪人
「我……」
他又不自觉地触碰身上的皮草诛银自知自己并不柔弱,不需大衣,就算染了伤寒他仍能在风雪里撑上一天一夜可他没办法因此而毫无感觉,他其实,很喜欢苏少迟赠的东西──包括那幅工笔的踏雪寻梅,虽说他想起的当真是「南方无雪」
「别多想不会太久的,届时、你我都能回家」
他听不清哥舒坦的话,却闻见中庭传来豪迈的笑声两个雪人并肩立着,而门客们像群孩子般,正围着他们的成品手舞足蹈
诛银把衣物包进了布包中,一路抱着、回到时明宫入夜后的皇宫街道上少了活动的人马,剩他一道孤零零的人影,绕过宫墙,踏进太子的寝殿
苏少迟回来得比他早些,诛银却没料到他会伫在中庭里看雪沉灰的苍穹压迫着地面,太子打着一把十骨伞,身上只披着单薄的长衣,端立于中庭的老树下,对着殿前的积雪,不知在凝视着什么
诛银默默地走上前,直至两三呎远,苏少迟才注意到他转过头,背光的脸庞上带着一点捉摸不透的思绪,背后的时明宫灯火彻亮,他却独自站在阴影中
「李青」
诛银的脚步顿住了,他的身子明显地颤了颤苏少迟似乎是无意地喊出他的「旧名」,回过神后,立刻便上前、来到他身边
以手中的伞替他挡雪,诛银抱紧了布包,却不肯抬头看他苏少迟张了张口,没能出声,大概被看雪时的思绪给困住了扬起手想拂去诛银发上的雪花,那人却扭过脑袋,躲开了他的手
「抱歉」
沉默良久,苏少迟轻声吐出话诛银看向他方才凝望出神的方向,却只看到黑压压的宫墙与天空
「您在想什么?」
苏少迟迟疑了,半晌后,他再次伸出手这次诛银没躲,把头转回来,直直地对着他,看他把自己手中的布包接了过去
「想到年少时,我在南方那段短短的时日想那些日子,碰上你,那时你的样子……」
诛银不作声了,当然他不会说出来,方才有一瞬间看见苏少迟的脸色,他几乎以为自己要被拆穿原来只是触景伤情,苏少迟记得的那个冬日,相逢时天晴无雪
他向往南国的暖冬,诛银怎么会不晓得可他,确实也不晓得
只在别人的说法里听闻,那年北国太子游历至祺国,在红月季撑着北风盛放满山头的时节,游人晚渡、为太平盛世的美景如歌驻足他结识了李家次子,李青,虽只有数日,两人却似相见恨晚……
他不是李青
「进屋去吧,我让宫女拿个铜炉给你暖暖手既然染了伤寒,就别在外头吹风」
诛银回过神,抬头对上苏少迟的视线疲倦中带着春意般的柔软,太子他,约莫从没注意过,自己才是那道温柔的水乡风景
可他把那密信的消息告诉哥舒罕了那不过是苏少迟抱他回寝宫,离开前的一句安抚他说他要给易寂嫣交办些事项,而现在,诛银还得把那封密信的内容探出来
苏少迟撑了纸伞、护着他进到屋内,进屋前他却回过头,看着他们方才伫立的地方
接连几日的暴雪,把自西域来的商队困在宴国关外
而时明宫内,诛银水浆不入,病重得甚至有些离奇他自己大概也没料到这伤寒来得凶猛,第二日还未显出症状,可第三日苏少迟在身旁醒来,他已经烧得意识模糊
诛银自小便很少生这样的大病,连床榻都下不去了抱着铜捂子,他稍微清醒时便被苏少迟拉起来灌药,太医来了又去,可依旧不见他好转
苏少迟成日留在榻边,让易寂嫣把奏折搬过来批,可事实上,他几乎没把几个折子看进眼里
诛银烧得一塌糊涂,思绪载浮载沉间却一直惦记着几件事他在病中温习他清醒时便倒背如流的故事,只深怕一个不好,说溜嘴,穿帮了送掉他这条小命不打紧,后头牵扯到整个南国可要坏事他是李青,他反复地叮咛自己十四岁那年李青与苏少迟相识于祺国,而后三年不见、两国关系恶化为了自家病重的胞弟,潜入宴国盗陈家的药帖……让人捉住,送至皇女手上,历尽折磨后被太子所救
思考里的声音叨叨絮絮地说着,说的他也快要信以为真被救之后,苏少迟替他讨了药帖,他快马赶回祺国,却因子月来无故失踪,遭受国君质疑
他们疑他卖国,才得以只身前去宴国又平安返回他的家族并不予他支持、胞弟也等不及他赶回便病死祖国再无他容身之处,于是他满腔愤恨地回北方,辗转又来到太子身边……是这样的,那就是李青短短的一生
「诛银,醒醒」
「别碰我!」
榻旁的苏少迟愣了一下,拧着眉,却并未缩回欲摇醒他的手一旁的太医端着中药材和白米熬成的药粥,碗中浮着几点枸杞,粥上正冒着热气
室外大雪纷飞屏风内,纸灯映着苏少迟深锁的眉头,他早命人搬来了几个暖炉,把送药来的太医都热得出汗可诛银依旧是畏寒,昏沉间不改嫌憎的口吻,音调却比平时弱上了好几分
「吃点东西再睡」
苏少迟好言相劝,身旁的太医跪在地上,把碗都举过了头顶可头却垂得老低,好像不论太子对榻上的少年说什么、做什么,他都没听见也没看见
诛银死死地闭着眼,朝向床榻里侧,把身体缩成一团苏少迟不得已,沉默过后便放下手、再忽然一把掀开了他的被单捞走他怀里的铜捂子,诛银终于睁眼,可却把身子缩得更小了
「干嘛……」
「起来吃东西」
苏少迟有些不忍,把铜捂子放到一旁,托着腰扶起诛银后者任他摆布,或者该说已经病到没有抵抗的力气,苏少迟让他靠在自己肩上,从太医手里接过碗,确认诛银能拿好后、才把碗递给他
白米是北方冬日相当稀缺的食材,苏少迟看他喝半碗、洒半碗,只是默默地以指尖抹去他滴至衣上的米汤待诛银缓慢地咽下药粥,太医退了下去,换来两名宫女,给屏风前的暖炉添炭火
诛银软软地靠在他身旁,苏少迟把铜捂子还给他,他抱在手中,却好像一下子不想睡了瞇着眼睛,看两个北方少女弯身摆弄木炭星火劈啪,苏少迟垂眼检视自己被溅上药粥的长袍,一动不动地任诛银倚靠
他没注意到诛银越来越阴沉的脸色,一名宫女挡住了苏少迟的视线,而她的同伴弯身添木炭时,抬头对着诛银,以口型轻道
「南方来的竖子」
诛银平生最恨他人拿他的身高说事不只因为他来自南方,更因为他在皇女的酷刑中被打伤脊骨,从此身体再也没能成长
霍然起身,诛银离开床榻半步,便撞上了暖炉宫女不及避开,炉内的灰烬和烧烫的木炭随着巨响一同倾倒……
「呀啊──!」
站在暖炉旁的宫女放声尖叫,抖着衣上的火星,一张脸立刻被烫出了水泡和几日前诛银倒翻的那碗药汤一模一样,可这次发生在苏少迟眼前,并且那个下人立刻便受伤了
「你!」
太子错愕地站起,诛银翻了暖炉后,便不支地跌坐在地啪,受伤的宫女摇摇晃晃地撞倒了屏风,挣扎地想往外爬,可踢蹬着双脚怎么也爬不起来
她的同伴捂紧嘴巴,退了几步来到一旁,浑身发抖,最后「噗通」一下地跪倒了
「殿、殿下……」
诛银没说话,坐在暖炉旁,看火星很快地熄灭,木无表情地抬头,对上苏少迟不可置信的眼光
「妳先退下」
太子压抑着口气下令,让另一名宫女离开自己却上前几步,弯身抱起受伤的女孩、疾步往外,外头有现成的雪可以先用来替伤处降温
诛银知道苏少迟对下人一向尽可能地宽厚、也知道他不怎么在意上下之分……但他仍望着太子的背影,直到苏少迟抱着侍女消失在木门那头,张了张口,终没吐出话
「诛银!」
不消片刻,太子便回来了,他带着一腔怒意,却甚至来不及开口倒下的屏风后方,单薄的少年抱着仍在冒烟的暖炉,枕在炭火的余灰中,如同没了气息般、也不知道烫或痛
苏少迟的愤怒很快地转为惊慌,他匆匆地跑到少年身旁,一抱便把诛银从灰烬中捞出来经过第一时间,地上的残灰便不那么烫了,可诛银方才紧贴暖炉的手背,仍被烫出大片的脱皮,剥开的表皮连着肌肉,肉红色的皮肤隐约渗着血珠诛银张开原本紧闭的眼,看向苏少迟,却同时伸手推向他胸膛
「放开我」
这一推软弱而无力,苏少迟没放手,却紧抿住了唇刚刚不过是看宫女受伤,他便想着先把人送出去要紧,哪知道回过头来,诛银自己躺进了余灰中
「你在做什么?」
「那样很暖和,让我下去就好」
这话太子不会当真,他搂着诛银、把少年放回床榻后者没挣动,被轻轻放下时看似想搂住苏少迟的脖颈,可却在最后一刻,突兀地收了手
苏少迟知他不能把诛银就这么抱进风雪中,于是摘下配剑,把剑鞘金属的部分先贴上诛银烫伤的手背宫女刚才离开,时明宫内此刻没有半个下人,他转过身,便要亲自去找太医来
「殿下」
才迈开步伐,却听见后头微弱的称呼苏少迟顿住脚步,回过身,尽量放软语调
「我先让太医来给你看看」
「不要」
太子以为他只是忽地想撒娇,本想安抚几句便算了可转过头,正要开口却对上了诛银瞪大的眼睛,那人勉力撑起身子,眼底填满怨怼,而紧绷的小脸上竟还有几分惨白的凄凉苏少迟一向不可能避开他这样的表情,即便明白诛银接下来要说的,都不是什么中听的话
哐当,剑鞘从诛银手中滑下床
跨过暖炉和一地灰烬,太子僵硬地回到床榻边诛银的嘴唇哆嗦得厉害,唇角却突兀地拉开了一个哭似的笑
苏少迟在榻边坐下,沉默地、看他捉起自己的手掌诛银用他的手先撩过了自己的鬓发,露出下方的脖颈,再让他抚过两道粗糙的缝痕,把手滑至宽松的睡袍中衣袍向旁滑开,诛银开始发抖苏少迟的手越过了他突出的肋骨,他曾比现在更瘦……旧时的鞭痕是蜿蜒的红色伤疤,两年飞逝,至今依然怵目惊心,像梦魇般不曾淡化
「她说我什么?南方来的竖子那时候我求他们给我一点吃的,那怕是喂给畜生的饲料」
「我知道」
苏少迟只能这么说,换得诛银一声浅浅的轻笑他干瘦的身子从睡袍里钻了出来,伤痕累累地呈现在越发冰冷的空气中
「我这样、这样打开我的腿……试试南方人细小的身体吧只是求你,作为交换……别砍断我的手脚」
诛银模仿着过去哀求的语调,苏少迟的脸色也渐渐苍白他不该缩手,却怎么也不愿再触碰诛银伤疤遍布的身躯他得忍住别开头的冲动,才能注视着眼前的人儿,并吐出他唯一能说的话
「我知道」
很久以前的曾经,他挂念着那个只有片面之缘的南国少年当时的李青和善而温柔,恬淡的笑脸在氤氲的水乡雾气中、盛放于两岸的月季树下……就是那个笑,构成了宴国皇子对异乡大半的印象却也因为如此,发现受尽折腾后性情大变的诛银,他可以万般放纵、万般容忍
「那些时候你都在哪里!」
少年忽然低喊出声,带了点哭腔,眼中蓄着泪可硬是不肯落下他在苏少迟面前真正地哭出来、也就那么一次,刚离开不见天日的地牢,他却是冀望着远方亲人的名字
可连祺国的国君都不信他,即便他一身伤痕地回去、携着苏少迟给他的药帖……或许正因为他拿到了药
「诛银」
太子收回手,动作小心地替他把睡袍拉上
《斗雪红》完本[古代架空]—— by:牧葵
作者:牧葵 录入:06-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