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长板开始随着船身上下起伏,薄片似的架在两舷之间,不过一尺来宽,仅能容一人堪堪站立
顾青陡然明白过来,这便是悬桥了
海上伸手不见五指,仅有两艘福船的灯火摇曳在红漆长板上,没有被灯火照到的地方,融入夜中难以分辨一眼望去,好似悬桥只剩下几段妖冶的红,其余都消失在了空中
自海面到船舷大约有数丈之高,足有七八层楼的高度,顾青靠着船舷往下看,深渊无光,涛声更像渊中巨兽的呼吸,叫人只想远远躲开
他转身去看颜铮,轻轻摇头,这可不是掷箭投壶,打斗起来刀剑无眼,这要受了伤跌下海去,哪怕颜铮功夫在身,不至于丢了性命,只怕也好不到哪里去
顾青的意思是如果颜铮不想比,他来出面,怎么说他也是主官,不怕宗靖龙不同意
为了他的面子也好,朝廷的面子也好,不值得古人在乎的,顾青还真不在乎
可他忘了颜铮不是他,颜铮生在等级森严的大启,出身世豪勋贵之家,养于第一的将门,少年郎已屡立军功,他再怎么藏起性子仍是恃才难改,内里傲骨难折
陈虬虎已当先跃上了红漆长板
颜铮对着顾青放柔了表情,微微颔首,似是在安他的心,转瞬掀起长襟一跃上了悬桥
顾青的心蓦地腾起,上下悬浮,也和那摇晃的桥身没有两样了
宗靖龙放话,“老规矩,落板为败”
海面突然起了风,浪头渐高,甲板上明显能感到晃动因着两艘福船的起落不在同一个浪上,你高时我低,悬桥的起伏也就如同跷板,一头高时一头低
颜铮与陈虬虎分别立在悬桥两头,陈虬虎面向宗靖龙顾青而立,颜铮则背对众人
顾青只见颜铮负手点足立在红漆桥上,恰似落在一条起伏的红绸间
风舞衣袂,他双脚生出胶漆般黏着不动,挺拔的背影随着若隐若现的红绸飘然出尘
悬桥上两人开场皆是随风稳立不动,先亮出一手极为了得的下盘功夫
至于桥的两端,如今加入看热闹的整整有两船几百号人,围的船舷边水泄不通
陈虬虎当先做了个请的姿态,道了声,“刀剑不出鞘”
颜铮还礼
眨眼间,叮当兵刃之声响起,两人已过了十来招
顾青看不出名堂,于是越发揪心只听卢皓在旁点评:“阎大人这般身手必是师出名门,可惜咱们不是正经江湖出身,倒是做戏给瞎子看,白费了”
宗靖龙点头,“虬虎仗着板子上来去几十年的功夫,倒也还能应付”
说话间,两人攻守不停转换,已在悬桥上走了几个来回
忽的一个大浪打来,陈虬虎恰好站在浪头起峰的位置,他仗着高处向下施压颜铮,出招变得极为凶猛,势不可挡连砍十几刀,将颜铮直逼到福船舷边,已是悬桥尽头,再退就要跌落甲板
两人此时离得顾青极近,船上灯火将情势映得一清二楚,只见陈虬虎突地变了出刀手法,顺势蹲身,直攻颜铮双腿
甲板上,张彪冷笑道:“又出这等阴招”原来他就曾败在陈虬虎的这个杀手锏上
颜铮避无可避,硬挺挺腾身飞起,单足踏上陈虬虎肩头,稳稳落到了他的身后众人屏息来不及出声,两人又同时转身再战
海浪滚过,已换作颜铮站到了高处,他立时毫不手软地猛攻起来
“不好,桥要断!”宗靖龙喝了一声
他话音刚落,众人只见两人又是猛拼一招,那红漆薄板再承受不住这般重力,“咔”的一下从中裂开……
悬桥上陈虬虎与颜铮对望一眼,“走!”两人借兵刃猛推对方,各自向后翻腾出去,直往两条福船飞去
桥身经了这下,彻底断落开去,残片啪啪拍打在两船船侧
以中心为点,颜铮离他那侧的福船眼见距离要更远些,顾青心扯到嗓子眼,只觉还不如他自个儿上场,也好过现下的折磨
陈虬虎人还不到舷边,身子已止不住往下落,宗靖龙越过众人踏舷跃起,仿佛巨鹰翔空,上前抓紧陈虬虎,卢皓几乎同时将船上的长索抛出,将两人卷起,发力回撤,宗靖龙借力使力,带着陈虬虎稳稳落回甲板上
另一头,颜铮终是差了半个身子,众人眼见他要坠海,不想颜铮顺势后仰伸展,将手中长剑猛击船身,借力重新翻腾上了福船
几百号人爆发的欢呼叫嚣,简直要掀翻天际,从开始的比斗,到断桥,到救人,到自救,众人只觉精彩得下辈子也讲不完
有人海上纵情长啸,两船的舵公也不用吩咐,拔了锚将两艘福船向彼此靠拢
顾青心跳如擂鼓,但见对船甲板上颜铮立在舷边,人影越来越大,面容越来越清晰,于千万人中,独见他一人
顾青再难抑制心底的冲动,想要跨过这海,恨不得能飞扑到对船之上,拥抱来人
咚的一声闷响,两船紧紧相靠,多少按捺不住的小子们,腾空跃起,单手撑着舷沿翻过,又有更多的人横搭上无数跳板,两边的人们踩着跳板就涌上了对船甲板
临到头了,顾青又动不了了
颜铮随着众人单手撑过舷来,到了顾青跟前却直觉有些不对,“大人?”
但见顾青凤目里氤氲着水气,仰着白皙的颈脖,红唇欲启不启,绝色脸庞直腾腾送到他面前
颜铮只觉所有的血气一股脑轰上了脑门,他抓起顾青的手,跑过混乱的人群,周遭是无关喧嚣,越过长长的甲板,好似怎样也到不了尽头,两人跌跌撞撞冲入舱房
门啪的在身后关上,世界被无情抛弃,颜铮直接将顾青圈在了门板后头
人离得太近,顾青鼻尖萦绕着浓浓的酒气,他这才想起来,颜铮今晚可是喝得有点多了
意识到危险临近,顾青转身就要扑出门去,颜铮脑中弦断,一把将人囚到怀里,压上,唇齿无度,肆虐如狂
这哪里是吻,分明是一场攻城略地的战争,年轻的将军金银玉帛不屑,加官进爵无意,唯有单纯的长驱猛进,一路征服侵略到底,才可解他心头饥渴
顾青开始还在抗拒挣扎,很快失了力气,颜铮原是强行控制着力度,见顾青降了,他终于卸了劲,可以放缓力气,细细吻他好似城已打下,将军心中欢愉,便忍不住一遍遍巡视起新的领地
颜铮能够感觉顾青僵直的身子渐渐松懈,毫无征兆地,一双手插入他的后颈发髻间轻轻摩挲,身前人红唇亦同时略略张开,显然不再抗拒他的掠夺
好似滚油浇上了烈火,颜铮被鼓动得双目发红,他低吼过后,止不住再一次猛攻,顾青被他吻得天昏地暗,不知身在何处,敏感的身躯被挑逗起来,他浑身发烫,嘴里满是酒香醉意
从未有过机会动情的顾青,两世为人,头一回尝到了沉沦的滋味
“咚,咚,咚”敲门声通过木板直接震入
两人硬生生止住,于彼此眼中看见尚未褪却的情欲丝连
顾青哑着嗓子问:“何事?”
从人道:“大人,已能看见港口了”
“什么时辰了?”
“寅时三刻”
闹腾了一夜,原来已近黎明,是时候该回冶城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来敲门的是晋江网审:作者,你写了什么作者:真的只有一个吻
天边微微泛白时,宗靖龙与几位舶主至甲板送别顾青一行
双方互道珍重,宗靖龙上前几步,撇开众人单对顾青道:“长卿,我等你的好消息”
顾青点点头,“东官保重”
回到冶城,顾青将文书全部整理齐全,又与石祥做了商议,准备报上京去,这就已过了十来日
等文书送到京里,再等朝廷的回复,顾青估摸着最快也要一月时间才能走完这些繁文缛节
谁知才过了几日,宗靖龙就派人来寻顾青,仍约在老地方,流风小筑
顾青忍不住思付,文书这才刚刚抵京,宗靖龙就坐不住了不成,他觉得奇怪,宗靖龙不是这么沉不住气的人,难道是要反悔?
一想到事有突变,顾青也坐不住了
到了流风小筑,颜铮硬要跟着,顾青拿他没法子,只得带人进去
宗靖龙说了原委,“我幼时跟着叔父跑船的事,长卿是知道的当年婶母虽一年也见不了几回,却始终待我如亲子不仅每次出海一应物品皆为我置备齐全,还省吃俭用,说服叔父送我去读书识字婶母于我实有大恩
忽然听闻婶母病重,我想去见她老人家最后一面如今就抚之事既已初定,就想回乡见见亲人,也给多年未去祭扫的父母上个坟”
时日无多的人等不起,宗靖龙这是想提前上岸过明路了
顾青犯了难,朝廷做事,一个月文书能备齐已是快的了
卢皓忽然道:“顾大人不必犯难,我等兄弟商议了个法子,很是周全,端看顾大人能不能行这个方便了”
顾青自然要听听法子,“但讲无妨”
“还请顾大人陪着东官同去,再请阎大人到咱们船上做客几日”
原来是要颜铮当人质,保证还没过明路的宗靖龙的安全
顾青有些惊讶,看向宗靖龙,后者轻微摇了摇头顾青明白了过来,这是卢皓和一班弟兄的主意,他们是海寇,对朝廷不信任,对当官的不信任,原就该是如此何况这个节骨眼上,谁也不想出什么意外
有人质在手,才能安众人的心,这事已不是宗靖龙一个人可以说了算
顾青虽觉得陪着宗靖龙去探病祭祖,并无危险,但真要留颜铮一人在海寇窝里作人质,他却是不怎么情愿的
“阎大人只怕官职不够,起不了什么作用”
顾青想说的是,颜铮官儿太小,真有事你们拿他威胁朝廷没用
卢皓笑了笑,直白道:“原不是为了辖制朝廷,要想朝廷心疼,那得多大的官儿?咱们庙小请不来不过是指望顾大人能尽力护着东官,信守对兄弟们的承诺
阎大人应是很得顾大人看重吧?”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卢皓火眼金睛,顾青心下明白无法推脱,也无法换人了
议完了事,宗靖龙亲自送了顾青出来,卢皓与颜铮拉在后头他有些无奈道:“我本只对卢皓一人说了,他不放心,告诉了几个弟兄我若不应,一干兄弟都不肯放我上岸,因我的一点私心,要叫长卿为难了”
顾青其实更愿意自己去当人质,可万一真有事,安抚使成了人质,朝廷是不会与海寇谈判的,这就完全失了回旋余地何况顾青亲自陪着宗靖龙,他这层御史的身份在,也比颜铮更能护住万石船主
既然不能更改,也就无需多惆怅,顾青爽快道:“我信东官为人重病之人等不得,如此,你我明日便上路吧”
宗靖龙抱拳行礼,“多谢长卿”
从流风小筑出来,街巷漆黑,从人在前头引路点着灯,顾青看了看颜铮
感觉到顾青的目光,颜铮亦侧首回看他
颜铮的脸仿佛遥远国度的大理石精雕细刻,线条刚毅完美,他正平静地看着顾青,好似无论顾青说什么,做什么他都会欣然接纳
两人慢慢行在青石路上,顾青收回目光径直往前走,手指却忽地微微探出,碰了碰颜铮垂在左近的手,颜铮如过电流,反手一把抓住顾青的手
顾青轻笑起来,这小子也太紧张了他抽了抽手,对方不肯放,却也不再握得他生疼
“如果你不想去,我可以……”
顾青的话未完,颜铮打断道:“无妨”
“到了海寇窝里,你要小心”
“好”
“要是万一我……”
“大人,”颜铮立定,他的眼神温和,脸上却是不容置喙的表情,边说边将目光从顾青的面上移到两人紧握相牵的手上
“绝无万一”
两日后,三水镇东头的茶寮
顾青站在茶寮门口,有些头疼道:“东官,不用歇息,还是早些回乡要紧”
宗靖龙行了这两日路,顾青是个什么样的身子骨,他再看不出来就是眼瞎了怎还会信他无需歇息的话
“不过喝口水的功夫,我也渴了”
顾青无奈,因两人是秘密上路,董涛魏方全没跟来,没人跟着,顾青反倒觉得更自在点,他恼的是这个壳子,模样是好,比起他的原身半点不中用
两人坐定,宗靖龙示意顾青,“长卿,你往东边看”
顾青依着宗靖龙手指的方向望去,出了镇子就是一条进山的路,山峦叠嶂处翠绿遍野
“入了山大约还要一日行程进山之路十分崎岖难行,山上村寨吃的住的又皆是苦寒,不如长卿在这三水镇等我几日……”
宗靖龙正说着,顾青习惯使然,耳听八路眼观四方,这一留心,隔着两桌有个翘脚汉子引起了他的注意
天气渐热,顾青只见那人穿着粗葛短褂,因喝了茶冒汗,下意识拽着衣领左右混扇了几下风,后领口就露出一圈青色纹身的花边来
顾青眼尖瞧见,一时只觉得有些眼熟,宗靖龙正在问他意思,他便抛了这头心思,先接口道:“如此也好”
顾青想着宗靖龙是去探望病人,回乡祭祖的,他一个外人跟在旁边只怕多有不便,且他这个身子骨跟着走山路必定是要拖累宗靖龙的,人家可是要赶路去见婶母最后一面
宗靖龙替他着想,他大方应了,与人方便与己方便
出了茶寮,宗靖龙先将顾青送去客栈,两人相约,快则三日,慢则五日,宗靖龙自会回三水镇
顾青待宗靖龙走后,夜里歇在客栈,忽的想起那纹身边缘呈圆环装,花纹极有可能是他见过的天地宗刺青图案
这么一想,顾青就有些睡不着了,第二日一清早,刚好是十五乡野赶集的日子,他当即往镇上的市集转悠开去,老天保佑,真让他撞见了昨日那个汉子
只见那汉子买了些香油烛火,又提了一篮子糕点,显然是要作为供奉用的顾青跟着在旁的摊子上买了点香烛,问那老妇人道:“小生过路至此,因今日正赶上家母忌辰,想要去附近庙里祭拜一番,还请老人家指个路”
摊主见顾青虽穿着寻常棉布直衫,生得却俊俏如画上人儿,老太太脸上笑出了褶子花,忙不迭指路
顾青随着那汉子出了镇口,果然见他往老妇人所指的方向行去,心中大定十五原是上香的日子,顾青混在众香客之中,慢慢跟了过去
第51章 意外
庙宇内人头攒动,顾青眼见那汉子穿过大雄宝殿,往寺庙的后山走,山上的香客三三两两,顾青便不敢跟得太紧
走到半山腰处,有几间竹屋供人歇脚,那汉子走进其中一间,里头有个先到的男子与他攀谈起来
顾青见与那汉子谈话之人,虽如他一般穿着旧衣布衫,气势却非寻常百姓古人阶级分明,读书人都能一眼看出,何况做官做得久的似顾青这般换了壳子,全无官威的,实在找不出第二个
天地宗竟然与朝中人有联系?
顾青直觉大有文章,可这些竹屋三面有围,前头却是没门的,坐在里头的人很容易发现外人窥探
顾青环顾四周,刚巧有个小沙弥从道上走来,吃力地拎着大茶壶,盖碗等物,显然是要给歇脚的香客送些茶水
顾青死马当活马医,上前一步对小沙弥合十行礼,“小师父,可否让弟子帮忙送水?今日入寺,已供奉过佛宝,法宝,尚差僧宝未能侍奉,小师父可怜弟子,且当日行一善”
顾青自己虽不是笃信佛教的信众,原身却是个不折不扣皈依过三宝的坚实信徒
这话也不算在僧前诳语,尤其有妖教之人在寺庙里活动,顾青暗念,佛祖应该会对他网开一面吧
不知是不是他的祈求被佛祖听到了,小沙弥想了想道:“这原是小僧的职责,不该假手他人,但居士有敬奉三宝之心,我当相助居士修行,这就随我来吧
《臣要犯上》完本[古代架空]—— by:天夏游龙
作者:天夏游龙 录入:06-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