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秋官走后,安容就帮着阿七收钱,忙活了两个时辰,上午已过去大半,阿七看看日头,准备收摊回去
“那孩子叫什么名字?”安容忽然问出这话
“叫牙崽”
安容嘴里叨念了几遍这个名字,这要是他跟阿七的孩子就好了,可阿七是个男人,不会生孩子,不然自己一定要让他生一窝儿,让他有眷念的理由,再也不会不辞而别,一个人躲到别处去
“阿七,我能留在这儿吗?”
阿七收拾摊位的手顿住了,脸上是不解的神色,“留在四平吗?那你不当官了吗?”
“你要是让我留下来,我就不当……”
安容话还未说完,阿七却打断了他,“小容,可我已经成家了啊,咱们总不能三个人住在一个屋檐下吧”
这话真狠,把所有的退路都给截断了,其实安容不是没有生过这样的糊涂心思,他昨儿躺在客栈的床榻上,想了很多,要是阿七不嫌弃他,他愿意跟他们住在一块儿就搁一个屋檐下呆着,他只要天天能见着他的娘子就好了
多么荒唐可笑的想法啊,可是安容昨夜却因为这个荒唐想法而热血喷-涌,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可是现在,连这点糊涂心思都是奢望
“你回广陵吧”阿七一面忙着手里的活儿,一面说道
“我不回去……那里又不是我家……”后面的那句话安容说得很低,阿七自然是没听见
很久很久之前,这个世上,安容就只剩下阿七这一个家人了,他像一个顽劣的孩童尽情挥霍着阿七的纵容宠爱,却从不回报以同样的爱他想,家人嘛,反正永远也隔断不开,所以他凭着自己的性子去娶妻,他甚至还把阿七送到城郊去直到有一天,他的家人突然撒手不管他了,这个少年才开始成长为一个真正的男人只是这成长的代价,未免太大了
阿七没再理会安容,收拾完摊位,一人推着小板车往家走
安容望着离去的男人背影,再一次,他又被丢在了身后昨儿他赶马来的路上,甚至开始幻想重逢的那一刻是个怎样的场面再次见到阿七,自己一定要假装嗔怒狠狠责备他一番,然后看着这人低眉顺眼满脸委屈的小模样,再把他搂进怀里,贴在他耳边轻轻说上一句,阿七,我想你了
只是现在,他除了面对这一方冷清的背影,还有阿七的妻子孩子,他什么也没有了他连说那句“我想你了”的资格都没有
当安容失魂落魄地从外面回来时,见到的就是阿七跟秋官有说有笑的场景,饭桌上搁了三副碗筷,一盘韭菜,一盘小鱼咸菜,还有一坛子酒
“阿七,我回来了”声音很轻
明明是一句再平常不过的话,但这话从安容嗓子眼里冒出来,那就变了味儿,多少有点沧海桑田的感觉
回来回来,有家才能回,可安容的家又在哪儿呢恐怕连他自己都不知晓
阿七招呼他上桌吃饭,今儿特地备了酒,秋官也差不多猜出点什么,她夹了几筷子菜,托着碗,回房去吃了堂屋之中,饭桌之上,就只剩下两盘菜,一坛酒,还有这两个男人
阿七给两人的碗里都满上酒,酒从碗口溢出,流到桌上,湿了一大块阿七举起碗,一口全喝了,砸砸口舌,全是桂花的清香味
阿七醉眼迷离,这会儿双颊已有些许坨红,“在……前头赵老头的酒铺里沽的,他说是上好的桂花酿,五十文钱”
这样的阿七是安容从未见过的,惺忪醉态,那双下垂的倒三角眼里此刻却流露出复杂情绪,安容抿唇不语,定定地望着阿七
安容也拿起碗,一饮而尽,唇舌间也是淡淡的桂花香
时间上的错乱荒唐,二人闭口不提
“阿七”面对一室的酒气与凝重氛围,安容艰难开口,“让我回家,好不好?”近乎哀求,这般低声下气的安容,要是搁以前,阿七肯定舍不得看他这样那个时候的阿七啊,哪怕安容稍一皱眉,他都会心神不宁许久,恨不得替安容把那份烦扰给受了
物是人非,是这世间最要人命的东西明明景儿还是昨日的景儿,可偏偏人却不是昨日的人
阿七笑了笑,扬着似醉非醉的脸,“小容,你要回哪个家啊?”
“阿七,我没有娶周小姐”
安容重复昨日的话语,他没有娶周小姐大概是年岁渐长,人也老了,这话不是昨日刚提过嘛
阿七没有接安容的话,再给自己倒了一碗,还是一口全喝了,酒不醉人人自醉,阿七倒头伏在桌上,侧头看着安容,安容也自上而下望着他,目光的交汇,是彼此都隐忍不提的心事
平化十二年夏,也就是五年多前,丫鬟春蕊的无心举措,阿七稀里糊涂地走进二楼廊尽处的那间厢房,安容塞给了他点蜜果零嘴儿,阿七整个人方才开始陷进这场无处着力的情爱里那个时候,阿七喜欢悄悄蹲在二楼的走廊里伴着安容屋里的烛火熄灭,守着自以为是的家后来心中的人渐渐跟自己有了纠缠,哪怕这纠缠始于愤恨与尊严,阿七还是开心的,他感恩戴德,尽心尽力“服侍”安容,哪怕对方说些再难听的话,阿七都能忍住不去计较,他小心翼翼地维持二人的错乱关系再后来的故事,就是戏文里的“姻缘误”了缘都误了,去哪里安身立命?可是现在,安容说他要回家,阿七想,这家也许从来就不曾有过
“小容,我这样看你,你还是那么好看”酒酣处,人说的话未必是什么重要的话,但一定是真心流露之言
“阿七,我知道错了,让我回家,我想回家”安容哭了,但是压抑住不敢放出声,他怕里屋的秋官听见,又得是一场无比荒谬的场面
“小容,”说完阿七直起头,扫了一圈堂屋各处,“你看看我这屋里,哪块地方能给你安个家,你把那块地儿挖走,揣好了,带回广陵去,你说好不好?”说到最后,阿七的眼睛里全是莹湿的红色
安容一脸狼狈,神情惨兮看着阿七,“别说了,阿七,我难受……”
“回去吧,明儿就走”
最后一丝力气被抽尽,安容恍惚间,已分不清是幻是真,凭着仅有的意识,他说了句,“好,我走”
再到晚上,阿七如同昨夜一般,还是把安容送到了那家客栈,一路无言,两人一左一右,沉默着来
临别之际,安容让阿七跟他一道上去坐坐,阿七没有任何理由去婉拒这人的最后请求,他跟着安容来到了他投宿的客房
点上油灯,勉强有丝光亮,客房很小,一张挂有青砂帷帐的床,一个小方桌搁床前正正方方摆着,除此再无其他装饰
“比咱们在清平镇的家还要简陋”安容说着话,眼睛对上阿七,这个家自然就是指的那间茅草屋,两人曾在那儿有过一段短暂的时光岁月太匆匆了,转眼什么都好似变了个样儿
阿七难以接下他的话茬,转而说道,“我走了,明儿我来送你”
“你不管你的葱油饼摊子了”安容死死盯住阿七,试图从他脸上窥见其他情绪
“一天而已,也不差这一天的钱”
夜凉如水,那方小小的床榻上两道身影在交-缠,一上一下,一人强势,一人由被迫到妥协,木板床吱呀吱呀的响动,泄了这一床的激烈情-事
当安容完完全全进入阿七时,他就像一个初尝云-雨的楞头小子,那一刻天与地的眩晕,他没忍住哭了出来,嘴里一直呢喃着,“阿七,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对不起自己强迫了阿七吗?还是得从头算起,对不起把他扔到了遥远的城郊?
这一场床-事两人都很痛苦,安容急于宣泄自己的隐痛,阿七如同死鱼一动不动由于过激,阿七的后面被安容整出了血,面色除了稍微惨白点,倒是无波无澜,只是睁着眼傻傻地望着床顶
他们,又纠缠在了一起孽债啊!这是阿七尚有意识的时候,脑子里唯一能辨识出来的话
安容低头看着怀里的人,眼睛止不住涌出热泪,他撑起身子,把阿七安安稳稳地“摆放”在床上,然后像一个炽热的少年用嘴唇吻过阿七的每一寸肌肤,眼角的泪滴在阿七身上,切肤灼热,他从没像此刻这般虔诚过,在自己的娘子面前,安容现在自卑到无处遁形,他只有抚摸亲吻着阿七,心里面才能踏实下来
做完这一切,安容凑到阿七的右耳边,用极其哽咽的哭音,“娘子,带我回家……”
情爱迷人眼,扰人心,噬人血,可偏偏这么个狗-屁东西,还往往成了文人骚客的吟咏对象他们为之欢喜,为之忧,一如此间的安容,好皮囊又如何,身居高位又如何,还不是只敢趁人入睡,才有此偷摸一着,如同乞者
后半夜的时候阿七醒来,借着月色,对上安容的深眸,阿七没有打他也没骂他,只是从他怀里挣脱开,穿起衣服就要走
安容未言半句,也窸窣穿戴整齐,紧紧跟在阿七身后,两人相隔不过几尺的距离漆黑的街道,两人一前一后,远远的,更夫打更鸣锣,“咚咚”声,一慢三快,连着三次,看来已是四更天了
回了家,阿七关上门,把安容隔绝在门外,然后一人瘫倚在木门上,门外是安容急促凶猛的敲门声,震得午夜不得安分,也吵醒了睡梦中的秋官
躲在门后,这一切都被秋官听在耳里,看在眼里,到底是造化弄人,两人居然能把这好好的日子过成这样阿七在她心里,就是她的兄长,三年前,当阿七告诉他,安容对他很好的时候,她是真心替他高兴可是呢,这份好就是把人折磨成人不人鬼不鬼的病秧子吗?她才决定带走了阿七,这些年,日子不好不坏,至少阿七是健健康康的
可是现在,她目睹了面前的一切,旁观者清,她深知这两人之间是谁也插不进去的孽缘
翌日,安容再次来到阿七的家,谁知,阿七并不在家昨夜安容回到客栈后,一夜无眠
“伶公子”两人坐立于桌子两面,面对面而坐
“嗯”
“那个孩子不是阿七的,我之前嫁过人你以后……对阿七好点,他受了很多苦”
安容猛然抬头,面上又惊又喜,声音都开始发颤儿,“不是阿七的,不是他的……”喃喃自语,不停重复这话
大概半个时辰阿七回来了,安容还是坐在桌子前,未曾移开,他一直在等阿七,他有好些话要问这人
“我给你买了点吃的,你带上”阿七说着就把安容往外面攥扯
安容不动,阿七吼了出来,“走啊!”
“我不走”竟有些委屈
“小容,我算什么?我在你眼里,到底他娘-的算什么!”
秋官见状,抱着牙崽离开了屋子,孩子可能受了惊吓,此刻正哇哇直哭
安容十分难受,他只能深深看着阿七,却开不了口
“我三年前,差点死在那个鬼地方,你在哪儿!我病得快死了,你在哪儿!哦,对了,你在忙着娶妻生子状元郎,你在忙着娶妻生子!啊——”终于,阿七还是说出了梗在心间的那道陈年旧痛,然后失声痛哭
安容奔上前紧紧搂着阿七,阿七一口咬在了安容的肩膀上,用牙齿死死咬住衣服里的肉,哪怕嘴里渗出血腥味儿,阿七都没松口
血与泪,到底哪个更痛些?
第72章 解开心结?
撩开安容肩上的衣服,那里森然就是一排出血的牙印,触目惊心,阿七自觉刚才嘴上下了狠劲儿,此刻眼神直视那处伤口尤其出神
“疼吗?”阿七问
安容喉头滚动,这番慰问令他心生动容,“不疼”
阿七把他领到卧房,给他找了件自己的干净衣物自己身板不比安容,衣服的尺寸显然他不合身,硬生生套在身上,勒得紧紧的,细看之下,多了一分滑稽,但依然不失倾城色
两人自进卧房后,一句话未说,安容脱下的衣物阿七直街拿去洗了安容静坐床沿边,打量了一圈阿七夜夜枕眠的地方——黄花梨木架子床,三面是细细雕浮的镂空图纹,床上铺了层凉席,一个枕头,一条薄被褥;屋里靠墙那处是张半旧的平头案,上面积了层灰正是白天,卧房里的光线却不是很足,显得阴暗暗的方寸之地,倒是很温馨质朴,一如他倆在清平镇的“家”
不一会儿,阿七就进屋了两人此刻就搁床沿边坐着,半晌,阿七才开了口
“衣服我给你洗了”
“嗯”
然后又是一阵静默,安容微微侧头,用余光瞥几眼阿七,侧面看不清情绪,只看到阿七眼睛睁得大大的,目视前方
“跟我回广陵吧”
良久,阿七都不曾回他的话,彼此的气息盘旋在白日的卧房,声声细微
安容以为此话不会再有下文的时候,阿七却突然说道,“我都快记不得广陵城是什么样子了,我跟秋官坐小毛驴车从湘淮绕过,来到四平的”声音里似有怀想,似有别的莫名愁绪,“以前总听你念叨四平有个赛华佗,我便过来治病了”
这是安容终身的隐痛,三年前他本该亲自带阿七来寻医治病的,到了,是自己毁了约安容藏好悔意,小心翼翼接下阿七的话,“这咳喘的病怎么治好的?”
“我不懂药方子,郭大夫开什么我便去药铺抓什么喝了两月的药,这病也好了大半了”
安容附和道,“之前看过那么多大夫都无济于事,这人真有些本事”
阿七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笑意里的无可奈何和隐忍不提,安容窥视得一清二楚,他所有的话都堵在了阿七的这道笑上这世上也许真有神医,可身陷愁闷里,再高明的医术也医不好人的病
两人间难得的安静,再也不是那些血泪的交融,安容终于还是提起了三年前的事——
“赵明朗跟我说,你去了我当时就问他,你去了哪儿?他又说,你死了……阿七,他说你死了……”
时至今日,哪怕阿七实实在在地坐在自己跟前,安容还是会心悸后怕,再提往事,他的话里都是颤抖的压抑哭音
阿七侧过身子,伸手捏了捏安容的脸颊,“小容,别哭”
安容奔溃忍不住,一头埋进阿七的腿上,呜咽哽泣,哭相狼狈,毫无平素的一贯清冷廿七岁的男人哭成这样,也是实在少见的
阿七之于安容,其实早已是融入骨血的家人,这份情,身体上的交缠远远不够,安容贪念面前人的一切,鼻尖吐露的气息,瘦得硌手的脸颊,还有阿七那份永远傻愣愣的模样廿七岁的安容奢望一个家,他想跟阿七相依为命,踏踏实实过一辈子;可廿八岁的阿七心里已经没了家的念头,得过且过吧
连着两夜没合眼,又是一场大哭,安容后来趴在阿七腿上直接睡着了,等到醒来的时候,安容发现自己已躺在了阿七的架子床上,天色已暗,安容起身,走至卧房门口,该说他醒的正是时候吗?
“你要跟他回广陵吗?”秋官问道
阿七回以沉默,安容从暗处瞧着阿七的脸色,猜不出他心里此刻在想什么
“这日子啊,你想往好了过,它就能往好了过阿七,你跟他回去吧”
安容躲在暗处,手指微颤,他在等着阿七的回答,心里期盼、紧张,害怕
“那饼摊子你一个人忙得过来吗?”
“忙得过来,大不了早上少卖点”
“牙崽呢?你一个人怎么把娃儿养大?”
秋官强忍下心里的那股酸涩,强撑起笑面,“你就别寻思我了,哥,你跟他走吧我看他这次是认真的”
秋官如今孤儿寡母的境况,阿七一直悔恨自责,倘若不是他擅作主张,替她说了那桩亲事,她何以至于此因了这层缘由,阿七也走不开更何况,他也不大愿意随那人回去
安容遁藏暗后,情绪难平,他没有听到他想听的话,一个没忍住,他走了出来,声音喑哑而带讨好地说,“你可以带着秋官一同回去的,我那地方大,住的下的
《阿七》完本[古代架空]—— by:千载之下
作者:千载之下 录入:07-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