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功夫都是在一条一条的人命中攒的,再往上走,对你出手可就是杀招了——这并非我能控制,还请见谅”
苏晏嘴角略略下撇,道:“我愿学行军用兵之道,只可惜并没有良师益友”
听他这么说,冉秋抚掌大笑道:“此言差矣!要论行军用兵之道,整个大梁没有人比得过令尊,你不去向他请教,反而苦恼没有良师?”
“……我倒是真没听说过许多他的事迹,这些年说是天下太平,他整天不是下棋便是遛鸟,哪里还有你们口中大将军的样子”
冉秋道:“平远侯当年还是个毛头小子的时候,初次随军出征,是在幽州那会儿的突厥可谓人强马壮,他们的可汗又卧薪尝胆多年,好不容易打进了城池,我军愣是夺不回来了你父亲甫一抵达前线,便私自率领一支三百人的轻骑奇袭突厥辎重,打了他们个措手不及后来他又在山谷中放了把火,烧断突厥粮草供给之路,虽因此被责罚,可那一仗打了半年多,大梁才因为这事顺顺当当地收复了幽州城”
苏晏不语,眼神中却透出了向往的神色他全然不知原来而今终日闲赋在家的父亲当年也有如此意气风发、胆大妄为的时候
冉秋猜到他心中所想,微笑着饮茶,道:“纵观我大梁开国至今,唯有这‘平远’一个侯爵之位是靠世代征伐、为国开疆拓土而来自太宗皇帝以来,历代平远侯无不是年少从军,浴血拼杀半生……现在是你父亲,往后,便要靠你啦”
言毕,冉秋看向苏晏,只见他紧锁眉头,一副好似现在已有江山压在自己肩上的模样,不由觉得他可爱,顺手在苏晏脑门儿上一弹
“等你开始参军,恐怕他们便要叫你小侯爷了”
苏晏皱眉道:“我担不起”
他只说了简单的四个字,冉秋却越发肯定这孩子心思深沉,当年那种刚见他时的压迫感复又袭来这感觉很是莫名,不像威严又不像邪气,可总归教人不舒服,冉秋到后来才想明白,那是苏晏身上不符合他年纪的稳重,因为过了头,看上去总有些高深莫测
人总是本能地惧怕看不透的东西,无论是人还是物
那天之后,苏晏仿佛终于想通了自己的归宿,或者说接受了事实他用了一年零三个月总算承认自己不擅长习武,和苏致长谈了许久,出来时对着等在廊下的冉秋,第一次笑得挺开心
苏晏长得好,说话虽然轻言慢语,只是平时不苟言笑,故而看上去始终严肃,过于成熟待到他难得地露出点少年气,那眉如春山眼含秋水的模样便出来了,薄唇轻扬,全是温柔,还未完全长开,已经依稀可见日后美男子的雏形
他轻快地掩上书房的门,朝冉秋晃了晃手中的一卷书
那书恐怕颇有年份,纸页已经泛黄,被翻阅多次,有的边缘甚至有些残破,但从苏晏的表情看来,却将此视若珍宝他仔细去看,却是一本古朴的兵书——《六韬》
冉秋宽慰道:“小公子得偿所愿,日后定能大有作为”
苏晏从他话中听出不妥,疑惑道:“大人是要离开了吗?”
冉秋道:“本是秘密回京述职,而今已经逗留太久,我该去长安了以后不能整日看着你,还真有些徒弟出师的感觉”
苏晏雀跃的心情蓦然低落,道:“那多久回来一次?”
“三年”冉秋道,轻抚苏晏头顶,“我本是庙堂之外的人了,与你等权贵不宜过多牵扯,以免耽误本职待到三年以后我回来,再来找你,届时你可得有些本事给我看!”
许是希望落空太多次,苏晏已经习惯这样的离别,他郑重地望向冉秋,起誓一般端正了眉眼,道:“待到你三年后归来,我们再过招”
他以为这便是又一次分开,于是不说“后会有期”之类的废话冉秋口中所谓的正事,苏晏从父亲那儿七零八碎地听了一些,晓得他是把脑袋拴在裤腰上生活,因此约定之事,对两人来说,兴许只是随口一提,却也比没有要好
冉秋见苏晏颇为难受,不由得轻声道:“来,还有件礼物送给你”
他将苏晏带到自己暂居的客房外,从门后拿出一个长盒子冉秋示意苏晏打开,对方满脸不解,却也按照他的意思做了
顷刻间,一道白光闪过,苏晏情不自禁地闭了闭眼
再睁开时,他发出一声惊叹:“这是……剑?”
那长盒之中静静躺着的却是一把无鞘的剑,看似朴实无华,稳重端庄,却隐约透出不可一世的傲气苏晏将它拿起,沉重的剑身让他须用双手才能持稳
光芒万丈,锐利无匹
剑身隐约有水波纹,苏晏仔细端详,只见剑铭为篆刻的二字:“碧海”
冉秋解释道:“当年我刚落脚长安,曾铸剑两把——平生除却杀人,铸剑算是我的拿手好戏了其中一把‘凌霄’已经送给故人,另一把保留至今我见了你,觉得你与它十分相配宝剑赠英雄,从此它是你的了”
“碧海……”苏晏喃喃自语,又翻来覆去地仔细看,良久后才回神一般,对冉秋道,“我不是英雄,但很喜欢它往后上战场,必定时刻带在身边”
他还想再说什么,可那种无力感卷土重来,苏晏想了良久,只抬头对冉秋道:“大人为国为民,做的虽是不为人知的事,我却能明白其中艰苦此去经年,千万保重”
冉秋用一种无奈的目光望着他,始终不能传达自己的担忧
他最终拍了拍苏晏的头,道:“小孩子得有小孩子的样,你……抓紧这几年,好生玩儿,免得日后被俗事拖垮了,都没有休息的时候”
既然还是少年,便不必端着成熟稳重的样子,就算家中发生过变故,经历过种种身不由己,可出生在这样的家中,又在这年纪,整日想的怎么能是埋头苦读兵书,或是要赶紧成才呢?就算这是喜闻乐见的勤勉,但它成为了苏晏真正想做的事,不免让人心寒
大好时光,不赶紧挥霍青春,以后可是会追悔莫及啊
这些道理即便他说了,苏晏也不会明白冉秋选择点到为止,不再赘言
他在一个夏日的黄昏离去,苏晏送他到金陵城外,直到他一骑绝尘而去,连地平线上都看不见影子了,苏晏才往回走
苏晏还记着与冉秋的三年之约,一边盘算如何才能进步神速好让他大开眼界,一边又惶恐父亲给的《六韬》无法迅速领会他担心着许久不去国子监,韩广会不会担忧,还想起深宫中的萧启琛,不知他过得好不好
走路时,苏晏腰间系着的荷包里头的两粒小石子偶尔碰撞,会发出轻微的响声这响声时刻提醒他,还有个人牵挂着自己
他走过四平八稳的街道,重新看向台城的方向,仍是肃穆威严
苏晏还不知道这是他与冉秋的最后一面
作者有话要说: 凌霄剑:喵喵喵??
第5章 竹马
秋风飒爽,金陵城外的梅花山热闹非凡可在官宦人家,这貌不惊人的小土丘有个更风雅的名字——九日台
先帝在位时,为表收复河山之心,曾于每年秋收之后在此宴请群臣,重新启用前朝的讲武习射制,从中央推广到各郡年复一年地,这不成文的规矩便保留了下来
与会的除了朝廷三品以上官员,还有军中建功立业之人皇帝御座置于开阔地带,两边臣子列坐,最下首是记录功劳簿的低等军官
讲武习射的参与者大都来自军中,通过礼射、骑射、弩射的成绩,来论功行赏此举为了能让士卒在无战之时保持状态,同时激励他们建功立业的方法之一
当朝士族公卿势力强大,普通寒门学子官至五品便无法更进一步相比之下,武将升迁就显得容易多了沙场建功、一年一度的讲武考核都是大好机会,而习射是在天子眼皮底下表现,更加让人为之振奋
红衣好儿郎们英姿勃发,只凭一把弯弓一囊羽箭便让喝彩声不断观者一如往年的沸反盈天,哪怕第一次奉诏参加的突厥王子也兴致颇高,还在礼射环节亲自下场比试,草原上生长的人十箭正中靶心,四周尽是欢呼
这一刻仿佛让门第的隔阂彻底放下,难怪习射在军中一直长盛不衰
萧演坐在正中,他看腻了礼射的比试,无聊地向右望去,目之所及便是大将军苏致,此人被他好不容易从府里拽出来,这会儿正盯着盏中美酒,不知在发什么呆
这可有点失礼了,萧演干咳两声,道:“侯爷”
天子屈尊,苏致连忙要赔罪,萧演不等他开口,又道:“朕记得令公子也入军一年多了,方才礼射不见他人,可是今年又要缺席啊?”
“陛下,他入了军后便住在军中,与普通士卒同吃同睡,臣不统领南苑驻军,故而鞭长莫及了”苏致打了个太极,又道,“晏儿生性寡言,又直眉楞眼的,平时在家中都时常出言不逊不来也好,免得顶撞了……”
萧演露出戏谑的表情,刚询问如何出言不逊,四下却齐齐发出一声惊呼他立刻被吸引了注意,抬手示意苏致一会儿再说,望向惊呼的原因所在
只见远处一匹黑色骏马飞驰而来,秋日天光下,那骏马皮毛油亮,一看便知是千里良驹而马背上,一位少年身着与旁人别无二致的红衣轻甲,手持缰绳,因为太远,他五官显得模糊,可这一骑绝尘的模样却让人挪不开眼
那少年口中一声呼哨,马儿跑得更快,连人带马几乎成了一道残影众人大气也不敢出,生怕没看清后头的精彩
直到快要抵达骑射点时,他猛然勒住缰绳,骏马被拉得一个急停,前蹄高高抬起,拖长声音嘶鸣马鸣未落,少年旋即反手从背后箭囊里抽出三支羽箭,看也不看,搭弓便射——
正中一百二十尺外箭靶中心
力度之大,羽箭透过了整个靶心,从背后露出一点银光来
这承载了全场目光的红衣少年压根不在乎其他习射士卒似的,翻身下马,仔细检查了马镫后,反手将长弓背在了背上,径直向前走去
离得近了,众人方才看清他的容貌,不由得再次交头接耳,啧啧称赞,猜测是谁家英秀少年郎
这红衣少年生了一张五官清俊的脸,稚气未脱,目光却十分坚定,并从当中透出点杀伐果决的锐气来他披着简单的甲胄,腰间一把长剑,剑鞘朴素得有些粗糙了,长弓、箭囊与长剑压在一处,他竟没觉得有一丝一毫的沉重似的,脚步又快又稳
行至功劳簿前,这少年略微看了眼,脸上露出个对自己很满意的笑来他这一笑,霎时涤荡干净了眉宇间的一点戾气,青春年少的人,骄傲得正正好
他往萧演所在方向单膝跪下,朗声道:“卑职苏晏,南苑羽林驻军,叩见陛下!”
不需要其他赘述,他的姓氏直截了当地宣告了苏晏的身份霎时四下的耳语变成了纷纷议论,连萧演脸上也闪过一丝玩味
他是天子,同时亦是长辈,爱才之心顿时溢于言表:“你便是平远侯府的小公子?”
苏晏答道:“入了军后,不论出身何处,都只为了保家卫国、护我河山,起先是谁人府中,又有何关系?”
“侯爷,你这个儿子,倒是让朕想起年轻的时候了,像你,是苏家的性子”萧演对苏致道,又大笑,“青年才俊,埋没在南苑守城岂不可惜?苏晏,明日起,你到大司马门驻守吧现在四方平定,朕也不劝你立战功”
苏晏刚要叩首,萧演继续道:“不过方才听你的意思,似乎不太愿人提起出身,但平远侯府只有一个独子,日后朕要你挂帅出征,你可不要推辞啊”
此言一出,苏致猛地抬起头,脸上写满震惊萧演这话着实微妙,按理说日后苏晏即便是接过爵位与虎符,那也是不成文的规矩,但若真要说出口,却是十分不妥
好比众人默认的潜规则,光天化日当着其他不明真相的群众提起,怎会轻易服气
苏晏眼底闪过一丝讶异后冷静谢了恩,他转身牵马离开,始终如芒在背他心里“怦怦”直跳,直到走到议论之外,才察觉到背后出了一层冷汗
萧演寥寥几句话给他升了个官,大司马门是皇帝出入台城时专用的城门,其重要性不言而喻——苏晏后知后觉发现其中的危机,他在军中两年多,了解各种暗潮涌动,瞒着所有人自己的出身
藏不住就算了,终有一日须得回去,当年他从军之时已和苏致约定,待到年满十八便回到侯府,届时遇到战祸,便请命出征哪怕在这之前遇到其他矛盾,也绝不能影响他之后的仕途,否则苏致不会替他擦屁股
苏晏翻身上马,朝林子外的饮马池而去
皇家园林四散在金陵与郊外,不设高墙,苏晏偶尔打马经过,都会误入哪位皇亲国戚的园子而九日台山下的饮马池,原先是先帝少年时练习骑射的地方,他薨逝后就成了无人看管的地界
饮马池当中的确有湖泊与其说是湖泊,不如说只是一个小池塘,引的秦淮河水,因为在上游,水质清澈,不曾沾染浓重的烟花脂粉气苏晏牵着马,绕过荒芜的石碑,将马儿捆在一棵大槐树上,自己朝里走去
每逢他彷徨时,苏晏便喜欢到这儿来待一段时间,散散步也好,发呆也好,像是拥有了一个秘密花园少年人都需要自己的空间,苏晏在冉秋走后寻到此处,而今也擅自将自己当做此间主人了
他顺着杂草丛生的石板路走向池塘,秋日西风拂面,已经略有凉意苏晏方才出了一身汗,眼下竟然有点冷他拖了拖扎得严实的袖口,抬头却见池边有个人
苏晏吓了一跳,又暗自想,“这边早就没人了,哪怕新赐给了哪位大人,我又不是贼,大白天的出现在这儿不奇怪,怕什么”
絮叨一通后苏晏有了底,他刚要出言喊人,却见那蹲在池边的一团率先直起身来
前夜落过雨,年代太久无人修葺的饮马池边青苔遍布苏晏只见那人往前走了半步,忽然踩到青苔身形不稳似的摇晃,连忙冲过去,高声道:“小心——!”
他这一嗓子实在过于突然,本来只是“不稳”的那人吓到,正要扭头看,脚下一滑,于是彻底变作了“摔跤”,好死不死往前一扑,整个人都跌进了池中苏晏登时大步流星跑过去,自己都险些栽倒
好在池中水位已浅,那人扑腾了两下便自行站了起来他抓着两手泥,原本杏色的长衫上被青苔与泥泞并在一处画了幅“墨意山水图”,发冠也歪到一旁,长发湿漉漉地贴在颊边,落汤鸡的模样惨不忍睹
苏晏猛地噤声了,因为那人恶狠狠地瞪过来,迫不及待想知道到底是谁没事扯着个嗓子大声喊,来者不善道:“嚷什么嚷!我又不是要投湖,这湖淹得死人吗!”
他还要再说什么,皱着眉打量了苏晏一圈,忽地停下了发作
苏晏眨眨眼,不知如何开口道歉,正组织着语言,却听这脾气不好的公子哥儿声音都轻了许多,试探道:“……你,你是哪家的?为何来此?”
苏晏指了指山上:“今日讲武习射,我是南苑驻军——”
“你……是苏晏么?”那人迫不及待打断他道,刚舒展开的两条秀气长眉又皱上了,“你不认得我了?”
得了这提示,苏晏从方才的慌张中回过神来,仔细打量起眼前的人——比自己要矮上一些,衣服材质一般,穿在他身上却有种说不出的气质还是少年模样,脸部线条略有些圆润,骨骼也没长开,可已是眉目清秀,甚至隐隐让人觉得美
长眉斜飞,面容姣好,眼睛形状偏圆,显得无辜又纯善,可右眼下一颗赤红泪痣却生生添了邪气此刻皱着眉、紧抿着唇,说不出的熟悉……
这轮廓与记忆中的样子缓缓重合,苏晏突然记起,一时语塞这名字在他脑中兜兜转转,最终苏晏不确定道:“……六殿下?”
这出来散步踩到青苔,好不容易稳住又被苏晏一嗓子吼得直接跌成落汤鸡的,正是他阔别数年的六皇子,萧启琛
《长友》完本[古代架空]—— by:林子律
作者:林子律 录入:07-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