沾满药膏的手指轻柔小心地涂抹,尽管动作已经很轻,他还是看到沈言睫毛颤了颤,于是崇华想了想,将人笨拙缓慢地带进了怀里,试图找到一个能让沈言舒适一些的姿势
可这么一来两个人贴得更近,角度又别扭,目光所及满是春光,于是崇华上药的动作更加笨拙,不上药的另一只手不知该往何处放,只得僵硬地悬空举着,时间久了,手臂一阵酸麻,他忍不住自己叹了口气
怀里突然一阵温热,却是不知何时又醒过来的沈言实在憋不住笑出了声,感觉到崇华尴尬,低低道:“圣上,您实在不宜屈尊,让御医或者樱桃进来吧”
崇华默然片刻,将药瓶放回桌上,一手扶住沈言乌檀般的发,将外袍替他披上,又垂着头叹息:“清远,五年前的事,你还是宁愿瞒着朕”
“圣上心里清楚,既然看出来了,何必说破,臣是逃犯,认罪便是”沈言偏过头
“朕不相信,不相信顾家会陷害卫国公”崇华语气坚定
沈言唇角扬起,语声悠远而平静,“卫国公功勋卓著、权倾朝野,与我顾家分庭抗衡,”他沉默一瞬,抬起眸子,见崇华紧紧盯着他,只好继续说下去,“圣上分明知道前因后果当年的卫国公忠诚耿直,又素来主张清除前朝余党,顾家自然视其为眼中钉,欲除之而后快,才设计诬陷,害得卫国公家破人亡”
看到崇华眸子黯淡,沈言的语气却越发轻快,“后来顾氏灭门之时,臣不过是得人相助,逃出生天,苟且偷生了五年罢了”
“那清远又何必再回来,岂非危险重重?你方才说的,都是朕已经查到的,”崇华轻轻说着,指尖缠绕沈言柔软的发丝,忽然低下头,在他耳垂上啄了啄,沙哑地道:“朕不信你说实话”
颈侧温热的吐息逼得沈言几乎丧失理智,意志在□□挑逗下几乎动摇,却依旧咬着唇不说话,突然伸过来一只手抬起他下巴,紧接着温热的软舌卷进来,一阵天翻地覆的纠缠后突然松开
迷乱的喘息声里他听到崇华低沉的语声:“顾家当年的案子,朕已经命人暗中查了倘若查出疑点,朕会立即命人翻案,”最后顿了顿,断冰切雪,“清远,朕不会再让你受委屈”
沈言手指淹着唇,低低地咳嗽,“崇华……”
始终心情低落的崇华眼睛亮了亮
“你听我一句,不要去查,如果你知道了真相,只会更加痛不欲生有些时候,被蒙在鼓里,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迎接他的是一片沉默
“还有,你无需误解我回来,并非为顾氏翻案而来”沈言静静抬眼,眸中是深不见底的漆黑
这天夜里,守在沈言房门外的樱桃全身缩成团,眯着眼睡得正香
一只纤弱的手伸过来,在她肩膀上拍了拍少女眉毛一挑,将那只手拍开,迷迷糊糊道:“别拦着本姑娘吃樱桃”
那人轻笑一声,微微俯下身,温柔低喃:“嗯……等你回京有的是樱桃吃”
“才不可能,回到京城……就会受万恶的老板剥削……”脑袋一垂又进入了梦乡,涎水浸湿了整副衣袖
小火苗噌地蹿高了一度,那人微恼,“好么,限制你吃东西还不是担心你祸从口入长得太肥嫁不出去”在她肩上用力一敲,樱桃一个激灵睁开眼,抬头便见自家公子抿唇瞪她,月光下容颜苍白、长发披散,她愣是看得一哆嗦
“公子,你伤还没好,怎么就——”话说了半截便被捂住嘴,沈言飞快地四处瞧了一眼,压低声音道:“不要大声说话,”犹豫了片刻,眸子晶亮,“你去把席明叫来,咱们今晚就走”
浓墨般的天幕,几点光芒浅淡的星辰点缀苍穹,席明驾着车,在官道上一路奔京城而去
摇摇晃晃的马车上,寒风毫不留情地卷入,顺着人的毛孔往里钻沈言白着一张脸,嘴唇发青,裹紧了席明的厚裘,颤颤巍巍掀开车帘
暗夜深沉,依稀可见远处渐行渐弱的那一处明亮灯火,与周围的黑暗映衬,入眼格外鲜明
沈言喃喃道:“已经三更天了,他还在看奏折……”
帘子忽然被人夺过拽下,沈言立即用恨恨的小眼神瞪着樱桃,后者抱着手臂,“既然决定要走,何必再担心我只知道,这里风大,你伤口吹不得风”
果不其然,话音刚落,沈言打了个冷战,瑟瑟缩缩把自己藏在厚裘里,幽怨地瞧着她
“第十七个冷战”樱桃叹了口气,托着下巴,“我还是不明白,明明很舍不得,为什么一定要走?”
脸色雪白的沈言眨了眨眼,“不是你说想吃京城的樱桃了么?”遭到一波怒视后消了音,半晌,把脸埋在青丝里,轻若飞絮的语声传来,“朝中有人在等着拿他的把柄,我不能和他一起回京”
隔了一会儿,有些迷茫地又道:“他问我为什么回来,那么深的信任,我怕我心一软会忍不住把一切都告诉他,那我和陆伯伯他们这么多年的心血、隐忍便付之东流了要让他在至高无上的位子坐稳,又怎能不对自己心狠?”低低笑起来,“世间事原本就是如此,要得到什么,就不得不失去别的什么”
他毫无血色的薄唇僵硬地抿了抿,眼底星火般微弱的笑意却飘摇不灭
“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樱桃始终沉默着,也不知是没听懂还是无言以对,沈言话音落了许久,她才慢吞吞冒出一句:“我只知道,你这么一声不吭的走掉,等到了京城,崇华哥哥肯定会发火”
“嗯?”沈言一拧眉毛,“谁允许你对他直呼其名?”
“你自己昏迷的时候叫的一直是他的名字啊”樱桃古怪地看了他一眼
沈言一窒,将头缩紧厚裘里
这辆不起眼的马车安静地在夜色里穿行,风吹叶落的轻响混合着马蹄落地的声音,悄悄地催人入眠
阵阵困意袭来,便觉得头脑沉重,沈言试图入睡,猛地又一阵冷风吹起车帘,他打了个呵欠,昏昏沉沉对着车外喊:“席明,来壶酒!”
“不给”回答简洁果断
“我是要暖身,不是买醉!”
“你有伤在身,不能喝酒,”顿了片刻,“你若执意要,我只好把你送回圣上那边”
沈言只好委屈地咬着厚裘的衣角,暗自下定决心等回京一定要扣这两个的工钱
一路颠簸,沿途劳顿,沈言一到京城便连续发了三日高烧,吓得樱桃和席明又是求医又是买药,其间太后一道宣召懿旨驾临醉君坊,传旨的张公公态度强硬,听说沈言缠绵病榻,竟要强行将人带走,被樱桃一把扫帚以拼命架势轰了出去
第四日,沈言终于勉强能下榻走动,传旨的张公公又来了
这次约莫是这位张公公长了记性,带了十几个太后亲卫来,不由分说直接闯进了醉君坊,沈言远远地便听见樱桃怒气冲冲的嗓音:“我家公子身体才好些,你们就这样逼人太甚!是太后就可以任意欺人吗?若不是她,我家公子也不会——”
“樱桃”沈言轻轻唤了一声
众人抬头,眼前顿时一亮
浅淡稀薄的日光笼在倚门而立的青年身上他只闲闲披了件长衫,大病初愈的容色仍透着几分苍白,薄唇却是一线苍红,潋滟双眸轻轻流转间便将人心神摄了去
这初冬乏味情景中唯一的一抹亮色,一旦入眼,便再也移不开视线
“樱桃是我们这儿的丫头,年纪小,不懂事,冲撞了公公,实属冒犯”沈言淡淡开口,勾唇一笑
他这一笑,张公公看得眼光发直,心道之前的传言果然有道理,这沈大人生得这副相貌,任谁瞧了都觉得是个妖媚惑主的
太后的担心是对的,这种人,留在天子身边,迟早惑乱江山
然而当着沈言的面,他只是缓慢地微笑道:“杂家自然不会和一个不懂事的黄毛丫头计较听闻沈大人在西南辅助平叛,又护驾有功,太后有意召您进宫,想来是有封赏还请沈大人移步前去”
“如本官所料不错,圣上应该尚未归京吧?太后为何如此急于召见?”沈言半边身子倚着门,懒懒偏过头,阳光刚好照在他那一截纤细的颈上,象牙色的肌肤如玉
张公公眼光火热,语气却依旧不紧不慢:“太后召见,我等只是奉命行事,不敢多问,还请沈大人走一趟”
“那就劳烦公公等上片刻了,毕竟是见太后,本官总不能衣冠不整前去”沈言轻轻说着,抚了抚襟口,那动作似乎要扯开,吓得张公公一众忙不迭低下头
一群人正在心里默默犯嘀咕,听得那位沈大人戏谑地笑着进了内室
半个时辰后……
紧闭的房门依然没有丝毫要打开的预兆,张公公伸着脖子往里瞧,冷不防沈言打开门,探出一个头来,四处瞧了一眼,“樱桃,我的官服放在哪个箱子里了?”
樱桃答:“上次你在临丰县淋湿了,洗完不是丢在马车上了么?”
“岂有此理,你明知道马车坏了,昨天让席明带去城外修了”
“那你还是不要穿了”
“本官这就要去见太后!怎可不守为官礼节?我南楚有制,身为朝廷官员,不穿官服是不能见太后的,你说是不是,张公公?”沈言笑眯眯问
张公公下意识答:“沈大人所言不错”
“那么,”沈言笑得人畜无害,“烦劳张公公,回去转告太后,本官实在不敢有辱天威,就暂先不去探望她老人家了”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啦啦啦~~~~~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张公公气得七窍生烟,偏偏还拿这位沈大人没办法,实在是因为,南楚的确有那么个规定,为官者面见太后当着正衣即朝服
“樱桃,送客”沈言轻快地吩咐一句,看也没再看张公公一眼
张公公一众就这样被请出去了
由于崇华当初并没有委派钦差以外的官职给沈言,大病初愈、心情极佳的他开始继续做起了自己的生意,城西醉君坊重新开业,不过一下午的功夫,酒客源源不断,生意一如以往红火
第五日,不速之客张公公又来了,杀气腾腾跨进院门,阴冷一笑:“沈大人,太后相召,已经特意嘱咐了,不需您过分囿于礼制,您还是去吧”
沈言晓得自己是非走不可了,倒也不见忧虑之色,“那就有劳公公带路了”
铺满玉白宫转的冗长道路上,沈言胎眸,远处飞檐斗拱,雕栏玉砌,连藻井的图案都与印象中的五年前殊无二致
“敢问公公,如今太后可还住在凤藻宫么?”
张公公一愣,不明白这个看起来从没到过后宫的人怎么会知道从前的事,压低了声音,“自从五年前卫国公和顾氏两桩案子高落,太后不知为何便犯了头痛病,常与我们说这凤藻宫中有阴魂飘荡,先帝无奈,只好同意将太后迁到了较远的坤仪宫,凤藻宫至今依旧封锁着”
沈言神色变得有些古怪,默然不语
张公公一路带着沈言踏上进坤仪宫的台阶时,京城的城门处一阵喧闹,片刻后迅速安静地将道路让开
一队装饰得庄重肃穆的车马在无数人目光注视下缓缓进京,明黄车帘被风轻盈卷起,隐约窥见里面端坐着的青年俊朗眉眼
翘首期待一睹圣颜的百姓们仔细观察着那近乎完美的侧颜,进而观察到,他们敬爱的圣上的脸色,似乎,不明显地,有那么一丝……怒意……
百姓们暗自猜想,圣上在生气
听说西南的镇南王要叛乱,圣上把他活捉押解进京了,无论怎么猜,圣上的心情应该是偏向喜悦的
百姓们困惑了,不明白他们的圣上为何郁郁不乐
崇华诚然是郁闷的因为某人招呼都不打一声从他身边跑掉了,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在危机四伏的西南全然不顾他走后自己是否会提心吊胆,也不顾身体羸弱可能加重病势
那人有顾虑,他懂,不就是朝臣甚至全天下的目光么?他从来没有问过自己真正的看法,自作主张!
然而崇华万万想不到的事,此次归京,自己面临的首要问题,竟然是被催婚
太后命人直接将这段时间里朝臣们的上书送到了崇华的书房,御案之上顿时多了厚厚的一摞,那高度直接体现了臣子们的心意
不可避免的,他登基以来,各项事务兢兢业业,从不敢懈怠和拖沓,唯有无后成为朝臣心里悬着的一颗巨石
可崇华毕竟年轻,其他方面也做得让群臣百姓无可挑剔,大臣们也不便催促,此事便始终搁置着偏巧近日来自西南的各种风言风语刺激了大臣们敏感的神经,他们立刻意识到,无论此传言是真是假,立后已是当务之急
只有立后,那些传言才能不攻自破,那些图谋不轨者才能有所收敛
忧国忧民的大臣们揉着额角,千挑万选,选出了靖安王崇沐之女
传言这位姑娘贤良淑德,也是京城出了名的才女,可谓德才兼备,十分符合众人心中对皇后的定义
就她了!
于是老臣们登高一呼,底下群臣纷纷跟随
崇华忧郁地翻看着文臣们满怀赤诚的文字,一边感叹自己委实是选出了一大批笔墨高手,一边惆怅,瞧这阵势,一个个急成这样,到底是朕娶妻还是你们娶妻?
眼前有人进来,崇华抬头,平安脸色有些难看地进来,犹豫了一下才挠头道:“圣上,您让平安去醉君坊探望沈大人,平安去了,但沈大人不在那里……”
崇华静静看着他
“沈大人他……”平安小心翼翼道,“被太后叫去凤藻宫了,就您刚进京那会儿,听樱桃说,已经四个时辰了”
崇华霍然起身,直奔凤藻宫
见到崇华步履匆匆进来时,太后眼里复杂的光一闪,面上却不动声色,“华儿来了”
心里再焦急,该有的礼数一分不能省,崇华恭谨地施礼问安
太后微笑道:“哀家尝了你从西南带回的特产,味道不错”
“母后喜欢就好母后如今身体如何?”崇华抬头,滴水不漏,温顺地抬头看着自己的母亲
在后宫度过了半生、年华垂老的女子依旧化着庄严的浓妆,无论何时脊背挺得笔直,连说话的强调都是一丝不苟的平稳优雅
这是一个已经将灵魂融入后宫、奉献给这至高尊荣的女子
他对自己的母亲,从无天下儿女对母亲的亲切感,从始至终,唯有敬畏所谓天家子弟,不过是孤独的代名词
崇华微微恍惚,或许就是年少时太过孤单,对身边的温暖便眷恋深重,对那个总是陪伴在身边的少年,不知何时埋下了情根
“镇南王的事,哀家也听说了只是虽然如此,那几十万军队在深山,变数难料,你要尽早处置”
崇华点头应允
“后宫不干政,哀家不多言但立后一事,你必须抓紧了靖安王那个女儿,很是乖巧,哀家想着,你该是喜欢的”
这语气,看似在商量,实则根本不容他回绝崇华只能苦笑,俯身一礼:“请母后容儿子考虑些时日,再做抉择”
太后张了张口,崇华却不愿再耽搁,温顺地问:“敢问母后,听说沈大人被召进凤藻宫,不知母后有何事?可否准他回去?”
他原本不想这样问,可看太后这形容,丝毫没有提起沈言的意思
“哪个沈大人?”太后皱了皱眉,面露困惑,“华儿在说什么?”
崇华心里一惊,抬眸凝视着自己的母后:“母后当真不知?”
太后缓慢地微笑起来,“华儿大概是弄错了,哀家都不曾听过沈大人”
崇华默默地攥紧了手
假如他这心机深重的母后忌惮沈言的存在,或是已经发现了沈言的身份,将他从这个世间消除也是不无可能的至于对他,只需装作不知,此后再去命人封住醉君坊其余人的嘴……
而他,因这母子关系在,不能动手搜查凤藻宫,只能默默将心头的不甘吞咽
《醉颜欢》完本[古代架空]—— by:长安酒徒
作者:长安酒徒 录入:08-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