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想问,就见他目光一顿,转身飞快地就走开了
我有些狐疑,转过头去一看,就见香鸾拿了针线,已经折了回来,心里略略的了然
他大约,还是不大喜欢和外人接触罢?
“这个人,怎么那么古怪?”香鸾皱了皱眉,在我对面坐了下来,“平常,我都不敢和他多一句话大约是个石头做的吧?”
我淡淡一笑,说道:“没有,他其实内心很柔软的”
“是么?”香鸾有些不信,“不过我都听你师哥说了,那晚多亏了他,要不也不得顺利呢!”
我点头:“是呢”
静静地看着她在我对面纳一双鞋底,想了半日,还是没忍住,问她:“嫂子,后来……乔家没派人去闹你们么?”
我看得分明,我话音未落,她熟练的穿针引线间,顿了一顿,笑了:“……没有”
那笑容似乎颇为虚情假意,很像她从前应付讨厌的客人时的神色我心里咯噔一下,面上仍淡淡的,仍继续问她:“那日师哥跟着我出来了,乔五竟然没有发现么?”
“没有,到了时辰,我就上轿了,吹吹打打的去他借的屋子去了乔五爷,总不能一径跟进去吧?”香鸾笑了笑,“他大概也巴不得见不到汉良,哪里还会注意他在不在呢?”
我越发觉得古怪:“……他……散的时候……”却是问不下去了,乔五那天走的时候没看见我,当真就乖乖的离开了?怎么会?可若是问出来,岂不是让香鸾觉得我和她生分,什么都要刨根问底?
人□□上最难,我不得不如此感叹
可心底总是觉得出事,抑或是他们都瞒着我什么,不然,如何打发得了乔五?
香鸾叹了口气,将鞋子放到了一边,站起身来走到我身边拍了拍我的肩膀,叹道:“七弟,别多心了,信你师哥一次,好歹我们能把事情办周全你身子太弱了,还是宽心些多养养吧!”
果然,是有事瞒了我
我勉强笑了笑:“是,嫂子费心了”
她点点头,督促着我将那盅桂圆汤喝了,端了碗进屋
那一晚咳出血来之后,我便觉得身上乏力的很,师哥请了大夫来看,都说我忧思过重,年纪轻轻的,却很有些亏损了,要好好的补一补这几日,香鸾便时时变换了花样来给我做吃的,每每如此,我总是很感动
香鸾么,自然就是我的亲嫂子了
晚上师哥做工回来,果然带了食坊的便饭回来,大家坐在一起吃了
饭罢,宇文钊说道:“叨扰了这几日,我打算明天走”
我愣了愣,忙说道:“这么着急?”
宇文钊点头:“日子久了,我不习惯这些日子已经很够了,况且你师哥师嫂照顾你也辛苦,我还是不要添麻烦了”
汉良师哥笑着哼了一声:“也不麻烦,不过是多双碗筷,多间屋子罢了你要是愿意,住多久都可以!”
自那一晚,看见宇文钊割麦子似的割人脑袋,一身的勇武,全都是为了我,师哥便对他的印象很有改观,同住了这几日之后,竟有些称兄道弟的味道了
“不了,也该走了”宇文钊看了看我,“你好多了,我就放心了”
我知道挽留不住他,只得问:“这次打算去哪儿?”
宇文钊沉默了片刻:“往北走吧,大约会出关看看”
我点头:“一早走么?让我送送你吧!”我见他刚要开口说不用,就摁住了他的手,态度十分的坚定:“让我送送你,不然我心里不安”
宇文钊短促一笑:“好吧,你还是这般的欠不得人情!”
第二日一早,连太阳还未完全的升起,我便同宇文钊一同起来了,走到镇子上吃了早饭,便送他出镇子
一路上,宇文钊都没有和我说什么,到了镇子口,站住脚歇了歇,忽然扭过头去不看我:“若是有什么想问我的,就问吧”
我苦笑了一下:“你肯告诉我?”
宇文钊冷笑一声:“我不是你的师哥,不想过分的保护你,把你蒙在鼓里,当个傻子!”
他忽然转过身来,对上我的双眼,十分的认真:“仙栖,别人只能救你一时,却帮不了你一世人活一生,不能不顶天立地”
一时如雷贯耳
我内心震撼不已,亦是自惭形秽
顶天立地,这四个字太重了,如今我一身的肮脏,怕是再也当不起了
脑袋里轰隆一片,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
宇文钊盯着我,若有所思一般,缓缓说道:“当初是你大师哥找到邵岑的,我当时正好受了他的一点恩情,又听说是你的事情,便说要一起来商量的就是在婚礼之日动手不过当初,却是打算硬将你抢回来的”
我怔怔地听着,随即问道:“不过……?”
宇文钊摇头:“也没有什么不同只不过后来你那个叫长秀的师弟来找我们,说是那天晚上,把你带出来后,他可以扮作你的模样,和乔五一同回去,好歹给我们拖点时间”
“扮作我的模样?”我大惊,“如何做得到?乔五也不是瞎子!”
“你师嫂给他做了件黑色的兜头大帽子衣裳,他穿了,把脸低下,加上我们预备着把乔五灌得酩酊大醉,应该分辨不出来”
宇文钊说得不咸不淡,殊不知,叫我心里波翻浪涌——长秀这个傻孩子!就不怕乔五弄死他么?
宇文钊似是看出了我的心事:“你大师哥原本是不肯的,这样不就是将他另一个师弟往火坑里推么?你师弟却说他是心甘情愿的,又说他与乔炳彰有旧情,不会有事的”
我大概能想象出长秀那信誓旦旦的痴傻模样,不由的又气又伤心
“……至于乔炳彰发现了之后为什么没有找过来,我也不知道”宇文钊负手说道,“不过提醒你,我总觉得,以乔家的势力,他想找你,不会找不到此处的”
我为了长秀心痛不已,此刻只能点头:“我知道,我会多小心的”
暗暗握了袖中的匕首,暗想,大不了便一了百了,来一个玉石俱焚如今,我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宇文钊说罢,翻身上了备好的马,对我点了点头,双腿一夹马腹,策马奔了出去
我望着乔家紧闭的大门,一时有些发愣
避了师哥师嫂,悄悄的雇了船和马车回来,千万种的可能都在脑海里设想了一遍,偏偏没有想到这般紧闭的大门,只有两个小厮隐约在坐在门房中,咕着热酒,大约在闲聊
街边站了良久,直到腿都麻了,耳边忽然传来一声小心翼翼地的打探声
“……是七师傅罢?”
我一惊,连忙转过身去,却看见一个家仆似的人物站在我身后,赔着十分的小心,不大敢看我
我苦笑一声,想着该来的躲不过,咽了口吐沫,说道:“是我”
那家仆听了,反倒很是高兴,笑道:“我家老爷在上头窗子里看见了七爷,因见七爷状似等人,只怕唐突,所以特地命小的来问一声若是七爷不忙,我家老爷想请您喝杯酒,小叙一番”
我沉吟片刻,将兜头的帽子拢了一拢,说道:“你家老爷……敢问是哪一位?”
家仆见问,连忙使劲拍了自己脑门一下,笑道:“瞧小的这差事办的!我家老爷是举人周家,从前总爱听七爷弹琴,家里的小爷还拜在七师傅门下,学过两天琴,七爷不记得了?”
原来是他家遂放下心来,笑道:“记得,记得你家老爷可好?”
家仆连忙说道:“托福,都好七爷肯上去么?”
近来生了许多事,连带着我的戒备也多了几分,迟疑片刻,想着是老交情,不好推脱,便笑道:“你家老爷怕是在酒楼上宴客吧?我唐突进去,总是不好,不如下次,亲自带了礼上门拜访”
家仆忙说道:“不妨事今日我家老爷得闲,特地来酒楼喝酒,只带了小爷一人服侍,专开了一间雅间,清净便宜得很七爷只当疼我,走一遭吧!否则又得骂我不会当差了!”
无法,眼见得推不过去,又没有旁人,只得笑道:“你已经很会当差了,周举人又是个亲善的,哪里还会骂你?就诳我罢了”
说罢,拢着帽子同他往酒楼上走
说起这家酒楼,在金陵倒也颇为有名,当初乔家未在此处建府的时候,他便在了,如今已是五代了乔家初来乍到,本想拆了他别处去的,没想到一问却是老字号了,只好留下,到底赚了一个酒先生上的风流名,因而两相无碍,很是安好
家仆将我领到二楼一间雅间门口,敲了两声门,低声说道:“老爷,七师傅来了,让进了”说完,将门一推,毕恭毕敬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待我进去,掩了门就退下了
果然看见周举人同他幼子皆在座中见了我,周举人便要起身,我急忙向他问好,周举人笑着应了,又让小爷给我磕头,说问师傅好,我不敢当,虚虚的应了
周举人因让我在他身边坐了,又命小爷给我倒酒,笑道:“这也是缘分本来是带犬子来尝一尝他的家的新丰酒的,没想到隔着窗子看见了七师傅见七师傅站的久了,只当是等人,不敢扰谁知到底给我请来了”
我笑了一笑,说道:“举人不嫌弃,肯抬举我,才叫进来说话的”
周举人笑着举起酒杯和我碰了一碰,指一指我头上的兜头帽子笑道:“也不是雪天,也不是雨天的,戴这个劳什子做什么?也不嫌乌糟?”
我忙将兜头帽子连着外面的披风脱了,因不好解释,只得腼腆的笑一笑,将酒喝了,想要掩饰过去谁知周举人今日心情极好,又问我:“在这路边,七师傅是在等谁呢?”
我不知该怎么说,急得喉咙里的酒呛了一呛,伏了桌案咳了一回,只咳得满面绯红才罢
这么一来,倒叫周举人不好意思了,笑道:“是我唐突了,七师傅不要见怪”
我连忙摆手说道:“没有,只是这桩事原是我有错在先,听了周老爷问,有些惭愧罢了——”遂灵机一动,编了一个幌子说道:“昨晚和我的十师弟拌了两句嘴,见他今儿出门,仍是带着气的,原是我惹了他,所以特地寻来接他的倒叫举人见笑了”
周举人摇头笑道:“是我不该多问”又皱一皱眉,说道:“你那师弟在乔府应承呢?”
我急忙点头称是
因奇怪道:“怎么会?乔家做官的二老爷得了皇假,从京城回来过年,因他是个极为正经严肃的人,家里甚少玩笑做宴,怎又请了琴师和歌伎去听曲子?想是七师傅弄错了?”
又见我听了,愁苦了一张脸,宽慰道:“七师傅也不要急,兴许是他们家的小辈闹出来的事,或许不在府上我派个小厮去问一问就是了”
他这么一说,我求之不得,连忙的谢了
便问道:“你那位师弟姓甚名谁?有了名号,就说我请家去听琴,因楼中久等不回,特地问问的,也方便些省得赤眉白眼的,倒惹了嫌疑”
连忙将长秀的名字说了周举人叹道:“原来是他”见我急躁,便招了他的一个家仆,当面吩咐了,见得去了,这才同我说道:“一时半会也得不到信儿,七师傅宽坐坐吧”
纵然我心中万只蚂蚁爬着,也只好笑着坐着说话见他的儿子端端正正坐着,面前摆了一只拇指盖大小的酒盅子,便笑问道:“小爷,这酒味道好么?”
周小爷见问,脸先红了一红,遂细声细气笑道:“很好,很好”
我点头笑道:“瞧着小爷的风度,很有个做酒中君子的模样”
周举人便笑道:“七师傅不要纵了他他才多大?知道什么酒中君子不君子的?不过是怕人看了笑话,说我们读书人家没有一点海量,才带他来学一学、见一见罢了!”
我笑道:“小爷和我学了一个多月的琴,不说通,就是那指法,已经很可观了我见识粗陋,但觉着将来定是个有出息的举人不要太自谦了”
他那里虽然客套,见我夸他儿子,自然开心,笑了一笑,又假模假样对着儿子作了一番“谦逊谨慎”的训诫,又劝我多尝一尝他家的招牌下酒菜“酒糟鸭舌”,又劝我多喝两盅子热酒因为心里记挂着长秀,只得勉强敷衍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那家仆才气喘喘的跑了回来,先灌了一海的温茶,又抹了一抹头上的汗珠,这才说道:“回老爷,小的去探了,乔家二老爷因听说是我们老爷派来的,便让进了说了来意,二老爷只说没有这档子事,又说他病着,家里无人敢喧哗,让回来问,是不是听错了”
我一听,不由急了,忙问道:“是长秀,你没说成别人罢?”
他连连的摇头:“不会长秀师傅的名号也是响亮的,小的再不济,这点子事是不会错的”
见他说得信誓旦旦,越发急了
原来在师哥那里的时候,师哥甚少说及长秀,他又弃了之前的行当,托了一个熟人,打点了一些礼物,得了一家玉石玩器铺子的学徒做师哥便同我说:“等日子久了,我兴许也能自己开一家这里地方小,不要那么多玉石铺子,我们就换一个地方就是了从前见了那么多宝贝,现在好坏终归还是能识得出来的”
只是香鸾偶尔说过一次,说:“这里恐怕是常住不了的,换个地方也好”又有一次趁着师哥不在,同我说:“等长秀也来了,这几间屋子就挤了我们换个地方,多添两间屋子,你和长秀,到底还是要成家立业的不是?”
那是他夫妇第一次说到长秀,香鸾还避着我的师哥,眉眼中的忧愁怎么也掩饰不了我便知道,他们虽有心往好处想,只怕事情并不顺利不然怎么师哥一次也没同我说过?他怕是只想让我心安,殊不知,越发叫我不安起来
周小爷在一旁怔怔的听着,忽然插话道:“莫非让他家旁人悄悄的请了去也未可知让他们再去问一问,师傅莫急就是了!”
他是个极孝顺的孩子,因与我有过一月的师生之缘,所以为我着急上火也是有的只是周家老爷都回来了,乔炳彰再想作恶,头上顶着他的老子,哪里敢?
忽然想起那几日同他住在汤山,却也不是乔家大宅,而是一间私宅,忙对那家仆说道:“烦你再走一趟,就问乔五爷在不在家,若是问缘故,就说……”我侧着头想不出主意,一旁周举人接过话来:“就说我请五爷得空,赏光来家里坐坐家里你六爷时常念着他呢!”
我听了,千恩万谢周举人笑得极为宽和:“不过举手之劳罢了,七师傅客气了”
于是又等了许久,那家仆回来,说道:“回老爷,没见着乔家的五爷说是乔老爷病了,五爷时常榻前侍疾,可每天总有几个时辰要出去大约是年下了,忙罢”
我心中顿时清醒了——乔五出去多半就是为了长秀的事,可又不好明说,便借口说是公务可他家的外宅太多,一时半会怕是难以知道哪处,只得长叹一声不得缘因见天色不早了,怕师哥回来瞧不见我着急,便辞了周举人匆匆回去了
在院子前撞见师哥,果然问我哪里去了,便告诉他出去散一散步
师哥憨憨一笑,不疑有他,遂勾了我的肩膀,笑道:“也好,你总闷在屋子里,到底与你的病不好出去走走,只怕好得更快些!”
与他说说笑笑回了家,谁知香鸾正等着,见了我,旋即进屋托了一只盒子出来,离身子远远的举着,同我说道:“今天有人送了这东西来,说是给七弟的我本想打开看看的,谁知这盒子很有股味儿,我闻着很是想呕,便原封不动的留下了”
我盯着那盒子,见那盒子红木雕着梨花,很是精致细巧的样子,上面还挂着一把亦是玲珑小巧的锁,忽然心里一咯噔,伸出手颤颤巍巍的接过,迟疑了一下,说道:“既然有味儿,我拿回屋子看吧,熏了嫂子和肚子里的孩子就罪过了”
说罢,也不敢看师哥,低着头捧着盒子一径往屋子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