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眼皮不抬,语气却是调侃的:“我的床铺借你躺一躺,你不会嫌弃吧?”
他冷着张脸不吭声
我把他往我的床上一扔,才不管他愿意不愿意呢,倒了一碗水递给他
他一把夺了过来,咕嘟咕嘟喝了个底朝天,这才大大舒了一口气看样子是真渴坏了
“若不是官府追杀,难道是仇家?”我一边翻出纱布和外伤药,一边想问问他的来路,若真是招惹了大麻烦,好歹得有个心理准备
他轻哼一声,缓缓卷起左腿的裤脚,不答反问:“这里是青/楼?”
我冷笑:“辱没了你了?”
他刀似冷峻的目光投在我身上,皱了皱眉:“你在青/楼里做什么?”
我愣了一下,突然回味过来,他大概是第一次到青/楼这种地方来,还以为青/楼只有女人没有男人呢!我笑了,这次倒没有嫌弃他的态度:“这里又不是尼姑庵,当然有男人”
我一手拿了纱布,一手端着药,晃了晃问他:“我帮你,还是你自己来?”
他不说话,只是伸出手
我抿了抿嘴,还是将手中的东西递给了他
他的伤口极为狰狞,里面的肉都翻了出来,血渣滓凝结在一起,长长的一道口子,很是骇人
刚才那么长的路,怕是真的很疼,可他竟然什么也没表示
眼看着他眉头也不皱一下的拿清水冲了冲伤口,这才将药缓缓涂抹在上面,途中一点声响也没有,我不由地突然佩服起他来——这才是真汉子,真丈夫的行事!
只是拿纱布包扎的时候,他一只手得扶着,略有些吃力,我便走了过去,在他怀疑的神色中接过纱布来给他包扎,笑了:“草木皆兵,可不是你们江湖上的人的作风”
他瞪着我,半天反倒笑了:“你说得对,你救了我一命,我该感谢你的”
我低着头,忍不住也笑了,问他:“你叫什么?”
“宇文钊”他答得飞快
我反倒怔住了,原本没指望他答得这么快的,应该说,我原本就没指望他告诉我名姓
宇文钊笑话我:“你吃惊?这有什么!大丈夫行事顶天立地,绝不改名换姓,做懦夫之举!”
我心下更加佩服,面上却装得毫不动容
“哪个钊?”
他看了看我,在自己的手上写了一遍,末了补充说道:“就是匕首的意思”
我笑:“你一定是太过锋芒毕露,才招人嫉恨的”
宇文钊皱眉,表情活像个大孩子:“是么?我从来没想过”
看上去二十多岁的人了,居然和孩子一样,不通人情世故我问他:“究竟是怎么回事?”
宇文钊往我的床上一躺,双手枕在脑袋后,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道:“我最好的兄弟背叛了我,这才叫我受了伤”不知为何,我竟从他的口气中听出了些许落寞
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慰他
他却说道:“我这才明白,当初父亲说的,人要想在江湖上立足,就得冷酷无情,否则早晚有一天要被人算计可惜我少时顽劣,不听忠言,不然何至于落得如此落魄的下场?”
我听了心里很不舒服
我将药放回原处,想起师哥,坚信他自然不会背叛我,不由没管住自己的嘴巴:“真兄弟是不会出卖你的,必定是你交友不慎就算如此,你也不该对人情心灰意冷”
宇文钊冷笑两声,不以为然:“你有兄弟么?就说这样的大话!”
我将抽屉锁好,还没来得及辩解,师哥已从外面走了进来,张口就笑:“小七,怎么不去晨练?”
我朝床上努努嘴
宇文钊一下子弹坐起来,颇为紧张地望着师哥,很是有些敌意
我笑得略有些得意:“这是我师哥”又为师哥引荐宇文钊我信誓旦旦:“师哥是我兄弟,他绝不负我”
师哥在我头顶上重重揉了揉,宠溺极了
宇文钊似是心酸,似是不屑,轻哼了一声,复又往我床上一躺,躺得四仰八叉,一点正形没有
师哥在椅子上做了下来,盯着宇文钊不住打量我知道,他是好奇宇文钊的来历
我们兄弟,自然是谁也没见过这样的人物
和他一比,乔炳彰那样的人自然更是低到尘埃去了
宇文钊放浪形骸的不羁落在我眼里,比乔炳彰那幅惺惺作态的样子不知道要舒服几百倍恐怕我就是这样的脾气,宁可混迹市井,也不肯违背我的本性初衷
坐了一会儿,天大亮了,师哥起身要走
我奇怪,拉住他问:“一大早的,你上哪儿去?”
师哥笑:“有活!”
我更奇了:“一大早能有什么活?”
师哥犹豫了片刻,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可他跟我,又何必不好意思?我余光扫到宇文钊身上,突然醒悟过来,拉了他出去,问道:“你揽了什么活?”
他憨憨一笑:“教人打拳!”
我怔了怔,笑道:“那不挺好的?怎么就不好意思说?”
师哥瞥了一眼屋子里面,挠了挠头发不回答我他反倒拍拍我的肩膀,笑道:“我先去了,晚上回来给你带点好吃的”
我笑:“我不稀罕,倒是月生想要北街的胭脂,就是她常用的那一种你要是路过,顺便给她带一盒”
师哥称好
我忙拦住他:“我给你拿钱去”
师哥笑道:“我急着走,等我把东西买回来你再给,也是一样的”
说着,果真挥了挥手就走
没走两步又折回来,在我耳边压低了声说道:“那个宇文钊,看着不像什么善茬,你可小心点!”
我点头:“放心,我会注意的”
他见我答应得爽快利落,嘿嘿笑了两声,大步走开了
我看着他走远了,这才折回屋里发现宇文钊正拿着我放在枕边的一卷书看得津津有味
“你饿么?我去厨房找点吃的给你”
宇文钊不回答我,反倒晃了晃手中的书卷:“《水浒传》?没想到你看上去文文弱弱的,还喜欢这样的书!”
被人看扁叫我不大高兴,因而板着脸说道:“谁叫你以貌取人的?”
宇文钊放下书,问我:“刚刚那位真是你师哥?”
“骗你干嘛?”
他耸耸肩:“什么方面的师哥?我仔细想着,也想不出你们能一起学过什么”
一下子,我师哥儿时脚踩琵琶的样子又跃入眼中
我噗嗤一乐,随即又把脸一拉:“不管你的事!”
“你师哥拳脚上有些功夫吧?”他忽然这么说,一副笃定的模样
我吃惊:“你怎么知道?”
他不以为意:“学武的人,一眼就能看出对方的门道来不过你师哥的拳脚充其量强身健体,连二三流的功夫也算不得”他嘲讽似的一笑:“我也就是随口一问,你不必激动”
他习惯性地把人看扁,这一点总是叫我不舒服
我磨磨牙,从牙缝里挤出话来问他:“你到底饿不饿?”
宇文钊似乎压根没意识到是我收留了他,随口说道:“那你就拿点吃的来吧,我不挑”
还真不见外
我转身往外走
忽然听见他在我身后说道:“今天多谢你,我伤一好就走,不会叫你为难的”
还算有良心
我笑了笑:“没关系,慢慢把伤养好了再说吧!”
我的胳膊一天好似一天,宇文钊左腿上的伤也没那么骇人了
他住在我屋子里的事让黄妈妈知道了,好一顿的大闹,我脸上没有面子极了,宇文钊却拿出一大锭银子交给黄妈妈黄妈妈一称,足足有五两还多,非要开间上房给他住
宇文钊却说道:“这里安静,我就在这里,平时也不要叫人来打扰我”
一个半大不大的屋子里,住着我和长吉,已然有些拮据了,不知道他为何还这么喜欢这里
自他光明正大的在这个屋里住了下来,把长吉给挤了出去他抱着铺盖去和长秀,走之前还和我抱怨,说道:“师哥都习惯一个人住了,冷不丁的我去挤他,他一定是要生气的!”
谁知长秀见了他,什么也没说,把自己的床分出半张来给他师弟睡
后来长吉还告诉我,他和长秀住的那段日子,他师哥晚上睡前跟他讲了不少掏心窝子的话,加起来比一起学习时候的话还多,叫他感动了好久
不过这是后话了
师哥来我这里也愈加频繁,他总悄悄跟我说:“他们这种江湖人物和我们不一样,无情得很,你不要跟他走得太近!”
我不知道他这样的想法是哪来的,亦也不愿意他担心,点头说道:“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这天早上起来,我感觉自己的胳膊已经痊愈了,打算去告诉黄妈妈,好出去揽点活做洗漱好了进屋,却见宇文钊睡的床上已经没人了
我愣住了,他不打一声招呼就走了?
忽然从窗外传来树叶沙沙的声音,我探出头去,并不见有一丝丝微风,更加奇怪
连忙走了出去,却见宇文钊在院子里练剑
大约是环境使然,我见过不少人舞剑,却很少真正见人练剑——一招一式比出去,都带着劲风每一次出手,都志在要致人于死地
宇文钊手下的花招很少,每一招都极为干净利落
而那把剑,亦是叫我入迷——剑身泛着银灰色的光泽,每当宇文钊挥动它的时候,但见如雷如闪,瞬间划破凝固的空气,带着无穷的杀气
秋风萧瑟,洪波涌起
我感到自己体内热血沸腾
那是同为男子,内心共有的最为激宕的一面
骤然间,剑身一挑,跟着他一个反身,剑尖直直地朝我抵来!
我一动也不能动,仿佛僵住了一般只是怔怔地看着那剑飞快地刺向我!
剑尖抵在我的眉心前拇指宽的距离
宇文钊冷声问道:“为何不躲?难道你打定主意,认为我不会杀你?”
是,你确实不会杀我
但我不躲开,确实另有原因
“我躲不开”我实话实说,“我只是个凡人,若是你真有杀心,我必死无疑”
宇文钊凝视我片刻,反手将剑一收,收入鞘内
他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哼笑道:“你真是个很聪明的人,知道何时该进,何时该退”
我苦涩一笑:“时势所迫,宇文公子不会明白”
他不答,往一旁的石头一坐
我反问他:“宇文公子难道就能不为世事所束?”
他冷笑:“我这人不信命,也不在乎世事如何,只要过得逍遥自在了,我心里就爽快!否则就是金山银山,亦不能叫我开怀!”
果真如师哥所说,他与我们,不是一样的人
我轻笑:“我若有金山银山,一定很快活”
他似不解:“你要那么多钱做什么?”
我叹了口气,为他的不屑世俗,为我的太过世俗:“只有有了足够的钱,月生才能从这里脱身离开我也就能在一处好地方置所宅子,买两亩地做营生,安稳的过太平日子”
我说的十分向往,只是没说出“和师哥一起”这五个字罢了
有些话,不足与外人言
“太平日子?”宇文钊听到这四个字似乎有些吃力,他好容易消化了一下,哼了一声,冷冷说道,“所谓太平日子,不过是早出晚归的做活,累得半死换一口饭吃这样的日子有什么滋味?”
我点头:“自然不能与你快意江湖相比”
他抱着自己的剑,轻哼一声,样子活像个大孩子
我看了看他的腿,问他:“你腿上的伤好了?可以这样乱动了?”
“你说谁乱动?”他急眼
“……我的意思是可以练武了”我微微一笑,应付他这种孩子脾气
宇文钊点头:“蒙你恩情,大好了”
我笑了:“那就好”说着,沿着路往外面走
他在后面叫:“你去哪儿?”
我回过头:“我不像宇文大侠这么有侠义风度,我是个俗人,要养家糊口,我得去赚我的金山银山了!”
说完一笑:“您慢慢地练剑逍遥,不会有人来打扰的”
说完,我自己都一乐,咧嘴一笑,转身就跑趁着疯劲,一口气跑出老远
还没到正厅,耳畔传来一阵小姑娘学戏的声音,一抹色齐齐的稚嫩童声,唱的却是昆曲《牡丹亭》里的段子
——是谁家的少俊来近远,敢迤逗这香闺去沁园,话到其间腼腆
我忍不住停下脚步,侧耳来听
忽然听见月生的声音,她一个人清唱起来,婉转如莺啼,玲珑如水晶
许多人都说她唱的《牡丹亭》最有味道,我能从她的唱腔里,听出一丝丝的期许,一缕缕的缠绵,那是她在许定卢十郎前从未有过的情致
如水如霓如绮
思虑间,我感到脸颊上渐渐如火烧一般,不由伸手一摸,却如发烧了般的滚烫,想到这曲子最能移性,竟是一句也不敢多听,连忙匆匆走开了
这股邪火直烧得我和黄妈妈说完了话,心烦意乱地走回屋子,在屋子前的竹林子里吹了会儿冷风,这才慢慢的消退
回到屋子里,宇文钊正看我那半卷的《水浒传》,双眉不自觉的微皱,看得是津津有味
我绕过他,径直走到窗边的桌前坐下,翻出抽屉的一把折扇扇了起来
宇文钊在我背后幽幽地问:“你很热?”
我不知为何心浮气躁的,竟失手把扇子跌在了地上,连忙掩饰性地伸手去捡
宇文钊把书随手往床上一扔,一个大跨步走到我面前,蹲下身来就拿手往我脸上放,一边还说道:“你脸怎么这么红,是发烧了么?”
我下意识挥开他的手
却在挥手的那一瞬间,碰到了他的手,冰凉的,像极了腊月的雪
我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猛地抓住了他的手
宇文钊明显僵硬了一下,他不喜欢别人的碰触,我知道但他愣了一下,没有推开我
他冰凉的手暂时缓解了我内心的烦躁,我缓缓松开他,坐回了椅子上
宇文钊疑惑:“你怎么了?”
我摇头:“我也不知道”
过了一会儿,我忍不住问他:“你听过《牡丹亭》么?”
宇文钊下意识摸了摸鼻子,不以为然:“浓词艳曲,我听他做什么?”
我暗自叹气,简直与牛弹琴
只能摇头:“你没听过,就算了”
大约是不快我的态度,宇文钊在我背后开始冷言冷语:“你们这些人真是奇怪,有什么都不肯直说,吞吞吐吐的,肚子里的肠子硬生生能打一百个结!”
我听了,很有些不舒服,却不知该如何反驳他
宇文钊是个直脾气,话少,却锐利我素来能说,到他面前,却败下了阵来
我拿微凉了些的手贴住自己的脸颊
他却突然烦躁起来,猛地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在屋子里来回的打转
过了好一阵子,我都已经不在意了,开始研了些磨来抄诗宇文钊却忽然凑到我面前,皱着眉头问我:“那《牡丹亭》是讲什么的?”
我反倒怔住了
他见我不理他,赌气似的抽走了我正写着的素笺,连连地发问:“到底是说什么的?”
他问得这么急迫,一时间倒让我难以启齿了
我亦奇怪,和师哥他们有时候喝多了,也会胡说几句关于女人的荤话,如今只是说一说曲子故事,怎么就难以言说了?
百般纠结间,我默默抽回了自己的素笺,放回桌上铺平,淡淡说道:“像你这样只会看水泊好汉的人,哪里会懂这些浓词艳语的意思呢?”
既然无言以对,我就只能以苛责相待了
这却非他宇文钊的错
我心底里明白
宇文钊不能明白我态度的转变,他往床上狠狠一坐,哼了一声,翘起二郎腿来,冷下面容来表示他的不满
他一板下脸,那冷峻的神情和乔老五很有些神似,竟把推门而入的月生给吓了一跳
月生在门口僵僵站了一会儿,轻轻唤了我一声:“仙栖!”
我放下笔来,抬头笑道:“月生,你坐啊”
月生朝冷面宇文郎努了努嘴,直摇头,不住地招手:“你出来,出来!”
我只得走了出去
《何处梧桐栖仙鸟》完本[古代架空]—— by:阿泱
作者:阿泱 录入:08-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