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也不是——不是麻烦。”
眼看离就寝的时候越来越近了,顾蔼摸了摸袖子里揣着的那几包药,咬咬牙关,还是硬着头皮道:“澄如,你舌头伤了,得敷药才行。”
话题转的有些意外,陆灯不明就里,茫然点头。
顾蔼补充:“葛老给了药,叫睡前敷上。”
睡了不乱动,医治效果好也不奇怪。
陆灯眨眨眼睛,迎上顾蔼慎之又慎的目光,又点了点头。
顾蔼深吸口气:“先生——能帮你敷吗?”
陆灯点头点到一半,忽然睁大了眼睛。
陆灯:?!!
在反应过来首辅大人这句话的具体操作之后,小王爷整个人瞬间通红,把背上刚沁了冷水的毛巾都蒸成了温的。
……
丞相颤巍巍地给小王爷敷了药。
……
丞相心事重重地哄着小王爷睡熟了。
月光清冷,落在厚暖白裘上,却意外多了些淡色的柔意。
顾蔼坐在榻边,护着陆澄如不至于翻身压到背后伤处,目光落在少年安然合拢的翦羽长睫上,心跳头一次失了拍子。
*
这一日起,顾蔼再也没管过朝中的半份公文。
始终有人忙碌着做事时,一切都能如常运转,也难以叫人觉得有什么特殊之处。偏偏这回那个总揽一切的却当起了甩手掌柜,上上下下也都跟着乱了套。
新法所包拢范围内都有六部下属分揽事务,受的影响倒微乎其微,反倒是那些最为抗拒新法的显贵世家,这时却已分明觉出了举步维艰。
内务府出了意外无人调派处置,宫内轮转纳俸也频出纰漏。皇上不愿朝他低头,勉力调派官员填充,却毕竟措手不及,又兼世家压制逼迫,贸然接手只有举步维艰,分明没了顾蔼那时举重若轻的从容架势。
朝中焦灼,皇上也一日比一日更为阴郁,索性抛了此前的刻意示弱,狠狠发落处置了几个挑头的世家官员,终于引起了世家更为激烈的反弹。
大朝会上,随着世家连手请愿施压,弹劾太子行为不端知法犯法,朝中局势也彻底恶化到了极点。
毫无意义的争吵已持续了近两个时辰。
一大早就被从榻上抱来参加大朝会的少年王爷终于忍不住悄悄打了哈欠,身形晃了两晃,抬手用力揉着眼睛,尽力支撑着身体站直。
顾蔼侧头望过去,正将小王爷困得站不住的模样落在眼底,不着痕迹地悄悄往侧里挪了挪。
这些日子他当起了甩手掌柜,虽然最终不曾交出官袍印信,朝中却都已认定了他心灰意冷,也没人再拿他当成真正的对手。世家皇权交锋不断,倒没人再顾得上管他。
吵来吵去都是那几句话,最后的结果也大致能够预料。顾蔼没再去关注朝堂上的动静,借着人群遮掩,朝他的小王爷悄悄靠过去。
陆灯站在原地,继续强打精神站在原地,眼皮却已沉得掀不起来。
朝会凌晨开始,顾蔼每次来时天都还未亮,悄悄走悄悄回,从不舍得惊醒还在长身体的少年王爷。陆灯已经习惯了往日的作息,陡然起得早了,只觉浑身都乏得犯懒,只恨不得一头扎回榻上再好好睡一觉。
正困得站不住,身边忽然沁过熟悉墨香。
陆灯心头轻动,下意识抬头,正迎上顾蔼目光,不由睁大了眼睛:“先——”
顾蔼朝他轻轻打了个手势,含笑止住了他的话头,拉着小王爷同柱子边的官员换了个位置,叫他靠在了粗大的堂柱上。
上面吵得激烈,下面走神的官员却占了大多数,不少人的目光已经被这一处的动静吸引了过来。
眼睁睁看着平日里最为端整严肃的相爷这样公然徇私,官员们面面相觑目瞪口呆,正要指指点点地说悄悄话,被顾蔼威严依旧的视线一扫,个个本能噤声,老实地低下了头。
顾蔼满意了,拍拍陆澄如的手背示意他放心补觉,拿身体将他牢牢挡住,依旧缄默着低头静立一言不发。
朝堂之上已然一片混乱。
太子身在局中,同一群世家大族厉声吵得不可开交,大皇子冷笑着看热闹,三皇子专心偷吃着早饭。几个小皇子战战兢兢躲在赐下作为师傅的官员身后,一个都不敢站出来,生怕引起父皇和太子兄长的注意。
这一吵竟吵了足足两个半时辰。
陆灯靠在柱子上睡了两觉,在震耳巨响里迷迷糊糊醒来,才发觉皇上已掀了桌案上玉玺,拂袖愤然而去。
几个皇子都已不知所踪,大概是已追着皇上走远了。朝臣有的噤若寒蝉,有的仍愣怔着不敢出声,有的却已大摇大摆往外走去。
顾蔼及时扶着他,见小王爷惊醒,在他头顶安抚地摸了摸,朝他笑笑:“不是什么大事,不必担心——我们回去歇着,今日给你做了桃花羹,回去恰好能吃了。”
他并未刻意压制声音,周边的官员都听得清楚,望着神色温缓耐心的王爷,都忍不住狠狠揉了揉眼睛。
威严冷厉得一眼就能令百官噤声的相爷正满面的和颜悦色,传言中跋扈尖刻的小王爷却也眉宇温顺柔软,眉眼轻快舒开,拉着他一块儿往外走着。
两人竟是毫不避讳地亲近温存,边走边说着闲话,声音断断续续飘进众人耳中。
“……是甜的吗?那日捡的桃花,秋千晃落下来的……”
“是,嘱咐他们放蜂蜜了……尝尝喜不喜欢,不喜欢叫厨房再改。”
“先生也一块儿吃吗?还想吃酿团子,前几日就说好的……”
“若是书读得好,回去便给你做——好好好,一言为定……不会反悔,勾就不要拉了……”
一众官员听得目瞪口呆,眼睁睁看着两人有说有笑的往外走着,竟隐隐生出几分荒谬感来。
顾蔼并不在意外人的眼光,含笑应对着小王爷要拉勾许诺的要求,同他一块儿往门外走,终于还是拗不过那双眼睛,妥协地抬手将润凉手掌拢入袖中。
“绝不反悔,先生保证——就算你书没背出来,酿团子也一样给你做。”
宽袍广袖的遮掩下,当朝首辅的手指同少年王爷的轻轻一勾,就叫乌润眼眸里漾起层层的清亮笑意。
顾蔼神色暖融,牵了他一路出了大殿,走过官员专用的静道,正要往自家府上马车上去,却被陆澄如轻轻拉住。
小王爷驻足不前,眼中隐约显出警惕。
顾蔼微怔,稍稍侧头:“怎么——”
话音未及落下,他已被陆澄如扯着袖子护在身后,一只铁箭劲射过来,擦着少年王爷的肩头狠狠迸入车厢,箭尾还在嗡嗡打颤。
“澄如!”
顾蔼心头一沉,急声唤了一句。陆澄如却只是应了句无事,拉住他往车后一塞,拔过用于装饰的长剑,同突如其来的刺客战在了一处。
这些日子养得精细,杖刑落下75 77 页, 的伤痕早已褪得干干净净,陆灯自身的意识也已与这具身体彻底契合,刚才那一箭躲得及时,也只是堪堪擦破了衣物。
顾蔼明明就站在边上,那几个刺客却像是没看见一般,只围着陆澄如频下死手。陆澄如却也并不落下风,借力打力地撂在地上了两三个黑衣人,回头望了望顾蔼所处的位置,忽然微微地一怔。
这些人是朝他来的。
……
朝他来的就好办的多了。
小王爷的眉眼安安静静地弯了一弯,眼底担忧化成利芒,再无留手,同那些黑衣人彻底战在一处,不断将无眼的刀剑再往远处引过去。
顾蔼迎上他的目光,心头狠狠一沉,快步上前:“澄如,快回来!”
陆澄如一时无暇回应他,被两个黑衣人齐攻上盘,不得不贴向地面。第三人正要趁机下手,却被眼前熟悉的丞相衣猛地一拦。
那人匆忙撤剑,迟疑间已听见顾蔼严厉喝声。
“给我住手!银羽卫当街刺杀皇族,谁给你们的胆子!”
猝不及防被他叫破了身份,几个黑衣人皆是一怔,犹豫着收手望他,局面蓦地安静下来。
银羽卫是皇家内卫,按理只受皇上一人调遣,却因顾蔼变法时树敌太多,便也兼领了护卫丞相的任务。先皇过世时并未收回这一道谕旨,因而只要顾蔼开口,银羽卫依然不敢违抗。
见这些人竟当真听了自己的话,顾蔼心中却没有半分轻松,反倒越发沉抑下来。
果然还是到了这一步。
陆澄如身上衣物擦破几处,人却并未受伤。顾蔼将他扶起,仔细检查一遍才稍稍松了口气,将目光扫过一遍那几人,却也并不说话,拉着陆澄如便往一街之隔的御书房直闯过去。
“相爷!”
黑衣人中为首的匆匆追过去,望着他急声道:“相爷不可冲动,皇上特意下令不可伤及相爷——”
“留我一命,无非是要我配合着去被凌迟罢了。”
顾蔼轻笑一声,不以为意地应了一句,接过陆澄如手中宝剑,牵着他一路直闯进御书房,一剑劈开了精雕细琢的沉香木门。
皇上与几个皇子都在屋中。
“放肆——顾蔼!你这些日子越发无状,若是再这般不知好歹——”
太子起身怒斥,正要上前,却被皇上抬手拦下,抬头缓声道:“顾相有话要说?”
顾蔼站定,静静望他片刻,才终于缓声道:“有人行刺逸王,臣特来禀报皇上。”
他话音刚落,大皇子已不屑嗤笑一声,神色间满是分明鄙夷。
顾蔼神色无喜无怒,依然望着皇上不动。皇上迎上他的目光,沉默良久才颔首道:“不错,是朕派人去的。”
“父皇!”
他这话一出,立刻引起了几个皇子的错愕注视。皇上却只是淡淡一抬手,目光落在陆澄如身上:“朕听闻——皇叔暗中谋反,煽动民心,勾连大臣,证据确凿无误,为不损皇家声面……这个说法,顾相满意吗?”
“皇上不如直接说,是要先除逸王,好令世家攻讦臣至死,以此激起民愤,将世家一罗网尽。”
顾蔼淡声开口,随手拉出把椅子,引着陆澄如坐下:“臣迟迟不死,皇上等急了?”
“顾相,朕并非徇私!”
皇上神色一凛,起身寒声道:“自从逸王与顾相相交,丞相可做了半点于国于民有益之事?当街拦刑,朝堂徇私,十五下刑杖罢了!若不是因为逸王,变法如今早就成了,顾相心中难道不知!莫非多年心血,如今便这样倾覆——”
“皇上说错了。”
顾蔼笑笑,缓声打断他,语气却不带半分暖意。
“阻碍变法的究竟是谁,放纵世家的又是谁,皇上心中当是清楚的。若是皇上早就信臣,君臣合力之下,如今变法早已大成——只因皇上一心驱虎吞狼,如今顾蔼忽然打算活下去了,便闹得无法收场罢了。”
皇上怒视着他,脸色隐隐苍白,眼中迸出分明寒意。
“变法至今,只剩最后一步,臣不打算半途而废,却也已不舍得再随意抛掷性命。”
顾蔼落下视线,语音依然平缓:“君臣合力,变法大成,皇上肯么?”
“朕若是偏不肯呢?”
皇上冷笑一声,眼里隐隐透出寒厉狠色,霍然起身道:“来人!丞相与皇族勾结,蓄意谋反,今已查实。将逸王下入天牢,丞相拖至闹市,凌迟处死!”
昔年积怨太深,纵然在几个皇子面前,皇上也已彻底没了往日气度,神色狠戾冷声笑道:“顾相放心——朕会记得先叫人割了你的舌头。百姓们依然只会知道是世家大族逼死了你,朕会将变法彻底大成,不辜负你一腔心血……”
门外隐约响动,却并无一人应声冲进门来。
银羽卫受先帝遗诏暗中护卫顾蔼,此时与君命冲突,一时竟不知该听从哪一方才好,各自迟疑着僵在原地。
皇上神色扭曲,错愕望着那一群银羽卫,眼中几乎滴血。
“这就难办了——臣现在还并不打算送命,也不打算让逸王为臣送命。”
自己当初竟然真动过配合对方凌迟,舍命圆成新法的念头。
顾蔼心头彻底寒凉,哂然一笑,轻轻叹了一声,将一封遗诏自怀中掏出,慢慢铺在桌上。
“看来也只好照皇上说的,勾结皇族蓄意谋个反了……三殿下,您有兴趣当皇上吗?”
第145章 这个权臣我罩了
三皇子措手不及, 错愕抬头, 却已被太子一步抢过去:“顾蔼——你放肆!就知你早有不臣念头, 如今谋反之心昭然若揭,看你还要如何花言狡辩——”
“退下!”
皇上厉声开口, 截断了太子的话头,看向桌上的遗诏,眼中光芒变幻不定。
顾蔼依然风平浪静, 甚至还有耐心替小王爷拉开把椅子,扶着他坐了下去,又替他倒了杯暖手的热茶。
“顾相。”
皇上定定盯着那一份被合起的诏书,嗓音发哑:“这是什么?”
顾蔼抬目望他一眼,举手要去掀开诏书,却被皇上死死按住。
方才还狠厉得仿佛不顾一切的皇上双目赤红, 目光定在他身上, 胸口不住起伏,眼底却已显出隐约畏惧。
“是臣原本打算带着去压棺材的东西。”
顾蔼落下视线,语气平静得不显丝毫波动,顺手将另一只手里拎着的剑交到陆澄如手里, 挪开皇上近乎僵硬的手, 将遗诏缓缓展开。
“皇上慢慢看, 臣手中还有些别的东西——若是皇上觉得没看够, 臣自然会都拿出来,请皇上仔细鉴赏。”
说着,他手中一枚白玉牌已在掌心一亮。正要摊开手, 皇上目光骤然缩紧,声音拔高:“不必了!”
那枚白玉牌是有名字的,
皇家以七十二人入银羽卫,身手绝伦神出鬼没,护卫皇室安宁,只服银羽令调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