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是不是装的,他的“君子风度”还是挺像模像样的。阿朔一愣,随即,临画看到她握住门把手的手指,指节纂得发白。
途径此处,他必然已经看到了山下的惨状,但却没有表露出来。这是在试探她?
若是山上的他们全然不知情,那么最合理的反问是……
阿朔道:“为什么你们不到山脚下的长玉村借宿?离得也不是很远。”
“很遗憾。”姚冠华道,眼中适时地流露出一点点沉痛,“抱歉,姑娘原本不知情,我却要告诉姑娘这件事了——山脚下的那个村子,已经……全村都被人杀死了。”
“什么?”
屋内传来一个声音,尽管再不希望发生,临画也知道,兰渊玉听到了。他急急走出来,拉开门问道:“公子,你刚刚说……村人全部,遇难了?”
在看到兰渊玉的那一瞬间,姚冠华摇扇子的手顿了一下,他盯着白衣少年看了一会儿,眼中闪过惊愕。
瞬息之间,他已经恢复了常态:“抱歉——这位小公子,生得有些像在下一位故人。是的,我很抱歉告诉你们这个消息。”
阿朔的喉咙紧了紧,这个时候表现出惊慌和质疑才是正常的,她高声道:“你在说什么?!你……你不会在骗人吧?这怎么可能?”
姚冠华轻声道了句:“这是在下亲眼所见。”
“可是,可是我们这里没有能借宿的地方。”不管是不是装的,也许是因为姚冠华身上那点和兰渊玉相似的气质,又或者这里还有个少女在,阿朔没有直接摔门,而是道,“请回吧,二位。”
姚冠华道:“但方圆几百里内已经没有人家了。我们只需要一个躲雨的地方落脚就够了,即便是柴房也无所谓。实不相瞒,我想要入无渊域……就是一个地方,就在这附近。”
临画当然知道这都是谎话。他原本就是为了兰渊玉而来的,说要进无渊域只不过是早就知道他要去重塑灵珠。兰渊玉果然迟疑了一下。
姚冠华下一句,也是投其所好:“我想在进入之前,尽我所能查一下这起案子。”
兰渊玉果然毫不犹豫道:“好,渊也会尽力帮助。”
阿朔慌张道,“兰君……!可是,可是……”她“可是”了半天说不出话来,作撒泼状,“反正我不要兰君去!那些村人死就死了,有什么好查的!是他们活该、罪有应得!”
“不能这样说。”兰渊玉道,“这可是几百条人命。”
可是,杀他们的人就是,就是……!
阿朔面色苍白,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魂不守舍地摇摇头,咬紧下唇不再说话,拼命平复情绪。她不能让人看出来,她是知情的。
兰渊玉略带歉意道:“阿朔姑娘也只是担心渊,阁下不要在意。我名兰渊玉,阁下唤我渊玉便可。”
临画心说,糟了。就像在他的世界一样,姚冠华面上出现了激动、惊喜的表情,道:“渊玉?真的是你!我以为我认错了!你不记得我了吗?”
接下来的发展几乎是一模一样,故友相认,皆大欢喜,结伴而行,顺理成章。
“渊玉……那就这样定了。小莲,你说好不好?”
临画有点不安,这个世界线,姚冠华竟没有首先亮明那个“至交好友”的身份来博取信任
他眼中尽是戏谑。
口口声声说着什么君子,却干着恶鬼的行径。可笑不可笑?
几人开始准备下山,一路上,临画发觉有些不对。原本路上皆是白火燃烧,可现在却都消失了。
到了山脚下,临画愣住了。
面前是山下的尸体,经过这么多天,已经开始腐烂发臭了。临画脚踩在黑红的泥土里,感觉到黏稠的触感胃里一阵扭曲。
但上面却没有灵火的痕迹,痕迹只能是被姚冠华清除的!
事实被隐瞒了。但临画心中却一阵惶惑,只怕这隐瞒不是什么好心,而是为了更大的爆发!
姚冠华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道:“我觉得可能是无渊域中魔怪所为。时间不等人,我们还是先进无渊域吧。”
阿朔对灵力知识知之甚少,还以为这是“老天保佑”,临画看着她忪怔的样子,只想对着她的耳朵大声告诉她:这个姚冠华在骗你!
剧情还在一步步发展。三人身影没入无渊之门,整个世界像被打碎的琉璃盘一样重新开始组装,哭声、笑声,血色、黑色,有人在举杯相庆,有人在大笑着交谈,有火在燃烧。临画的心越来越下沉,耳边一片沙沙的耳鸣声。
神识面板上打出一行字,
下一个场景,血腥气铺天盖地而来!
然而毫无血腥的场景,空气里却充满着血腥味。临画认出了这是哪里,这是雪半山,梨家!
他站在曲折幽暗的走廊里,鼻端全是腥甜的气息。不知为何,他心里像埋入了一个□□一样,催着他不断往前,仿佛慢一步都会爆炸。
周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一样的侍卫,一式一样的壁烛,临画穿过一扇又一扇的门,机械着重复脚下的石廊。
在走廊的尽头,有一扇黑色铁门。血腥气,和花香,都是从那里面散发出来的。他穿过了门——
入目的第一眼,临画就感觉头脑中好像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整个房间都是黑色的,但地上、墙上,都一层层地凝固了黑红的血。中央黑色的刑架上有一个被锁灵捆绑着的人。
那是个年轻的男子,穿着白衣,脸色苍白,分明是醒着的,但低垂着头,目中仿佛梦魇一般失了焦;他旁边的地面上,有一个衣裳脏乱、被五花大绑的少女。
而一个满脸泪水的布衣汉子,毫不犹豫地将一把薄刀刺进白衣人的腹部!
那是兰渊玉。
“哧”地一声,血顺着白衣飞速地往下晕染,滴落在石青的地面上。
“是你杀了我的娘子和孩子!!”布衣汉子吼道,“我要杀了你、杀了你这个魔鬼!”
可这刺出一刀的人,却好像反被血液吓到了,手抖得拿不住刀。刀掉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
阿朔像愤怒的母狮一样,大声道:“兰君才不是,才不是魔鬼!!你们才是真正的魔鬼!”
临画手脚僵硬,动弹不了,看到兰渊玉抬头,张了张口,却没发出声音。
辩无可辩。
“你个小母杂种,这个恶鬼自己都承认了!”布衣汉子双目赤红,一脚把阿朔踹得痛叫一声,抖着手拿起刀,“我出去一个月,回来之后就看到……看到……这么大的村,就剩我一个人!你怎么下得了手!你怎么下的了手!你不是蛇神,你是魔鬼!”
又一刀刺进了肩头。那里有旧伤,但兰渊玉竟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这些伤口都在快速愈合,半成品的灵珠在他体内运转不息。
临画看着这一切在发生,大脑缓慢地拼凑出事实——原著线里,姚冠华一直等到兰渊玉灵珠半成,把他带来了雪半山刑房……应当是趁其不备吧?闭关期间,人几乎是与外界隔绝的……然后,还带来了长玉村的幸存者……
他能理解这些信息,但整个人却像在云端一样,根本没有“发生”的实感。
怎么会,这样……
暴力会激发人的原始本能。临画冷眼看着这布衣汉子从最开始的害怕,到最后无师自通地开始用折磨的手段。兰渊玉的白衣已经全被血染透了,血迹滴滴答答地顺着脚踝、脚趾往下流,渐渐凝固成了一片红褐色。
临画听到阿朔的哭声,却又恍然如隔世,看着一场默片。
布衣汉子在最后想把刀扎进兰渊玉心脏的时候,被门口的侍卫拉走了。黑色的铁门沉重地关上,蜡烛也熄灭了。只有血滴落的声音和哭声,花香和血腥气弥漫了一室。
临画在黑暗里,在血泊里慢慢移动到兰渊玉脚下,轻轻靠在了刑架上。
也许是第二天,又可能是过了很多天,临画分不清黑暗里的时间。铁门再次打开了,一身青衣的姚冠华带着几个下人出现在门口。
兰渊玉看了眼,又低下头道:“是你。”
“啧,第一句居然是这个。你既然已经回复记忆了,不应该先想如何复仇吗?”姚冠华摇着扇子道,“渊玉,你不应该让我放你出去吗?”
“原本就是我该受的。”兰渊玉低声道。
姚冠华道,“不错,是君子作风,一人做事一人承担。”他忽然笑了几声,道,“但是你大可不必自责,因为你灵珠丢失、渡劫入魇,大半责任都在我。可惜,我并不在乎。你知道么?如果你不是想要救我,把灵珠给了我,我后来就不会从梨家口中知道,灵珠能做什么。它能引魂。”
兰渊玉微微睁大眼,开口道:“你想要复活连珠?你是疯了吗!”
姚冠华道:“啧,我再给你讲个故事吧。曾有一平民,穷困潦倒,却心地善良,无意间救了一条白蛇,白蛇要求报恩。当时有世家在征集天下奇花异草、珠宝珍玩,白蛇说,自己的眼睛可化为夜明珠,便剜下一只眼赠给了这个平民。”
兰渊玉眼中划过几分惊骇,仿佛预料到他会说什么。
姚冠华像真在讲故事一样,一路说下去,“这平民因这夜明珠而得了青眼,自己家族也平步青云……”顿了顿,他又道,“但他不知道的是,这夜明珠最大的功效不是观赏和照明,而是能确保灵魂全部附体。我想你也应该猜出来了。”
“这故事里的白蛇,就是白渊灵蛇。”
阿朔怒骂起来,把锁链挣得哗哗响:“你讲这个干什么?你想干什么,杂种、废物!你骗了兰君——”
“刀来。”姚冠华也没有什么兴致维持笑了,接过下人托盘里的小银刀。那把刀大小类似手术刀,刀尖卷而微钝,临画一看就知道它是用来做什么的,心猛地坠到了谷底!
“渊玉,”姚冠华道,“我也不想的。但没有办法了。你恨我吧。”
“不要!别!——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像过了几秒钟,但又像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临画头脑一片空白,耳边是刺耳的、如野兽垂死一般的尖叫声。但这声音不是兰渊玉发出来的,而是阿朔。
可临画却感觉自己的嗓子也是火辣辣的钝痛,他摸摸自己的脸颊,已经满脸泪水。
“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阿朔萎顿在地,声音已经嘶哑不似人声,满眼血丝,泪水在她狰狞的面孔上流淌,“我要你下地狱!!!你会下地狱的!!!……我要你去死,去死!我诅咒你!啊啊啊啊!……”
“这世上没有地狱,恶鬼都在人间。”姚冠华擦干净手上的血迹,刀放回托盘中,道,“好人也不会飞升成仙。”
兰渊玉空掉的左眼眶里淌下一行血,滴落到衣襟上。他垂着头,忽然笑起来。
笑声越来越大,最后变成了疯狂的大笑,血混着泪往下淌,渗人无比。
姚冠华道:“渊玉,你笑什么?”
“我在笑你愚蠢。哈哈哈哈,”兰渊玉笑声渐渐低下来,却充满了讽刺,“我在笑你愚蠢!哈,绕了这么大一个弯子,你竟然不知道,如果是我的至交好友向我要我的灵珠和眼睛,渊甚至不会过问做什么用,必然双手奉上!”
他仅剩的右眼灼灼如烧,逼视着姚冠华,道:“如果,还是至交好友的话。”
他还是个未生灵智的小蛇时,将一朵渊兰叼给了梵央治伤;
他还在做蛇神时,说,若我的血能救人,剜下一些,又有什么要紧?
临画忽然想起原著有一段对话,此刻翻涌上脑海。
……
姚冠华脸色沉沉,喉结滚动着,说不出话,转身离去。
黑色的铁门再次关上。临画心想,我连挡住兰君的眼睛,叫他不要再看了,都做不到啊。
黑暗中,他突然发现,兰渊玉的眼睛已经变成了纯金色。
第二日。
侍卫打开门,临画听到兰渊玉口中发出了一个音节,含糊不清。
“你在说话?”侍卫露出一点点恻隐的表情,左思右想,看看没有其他人,便凑了上去,“你想说什么?”
“……”
依旧是模糊不清。兰渊玉微微抬起头,侍卫看到他,眼中闪过不忍,又想了想,侧耳准备细听。
却听到了一声轻笑。
“啊啊啊啊!!”
侍卫惨叫起来,原本附在他耳边说话的俊美男子,猛然间整个身体暴长、扭曲,化作了狰狞巨蛇,衔住了他的脖子!
“兰君?……”阿朔沙哑道,傻了般看着那一口森然巨齿咬断了脆弱了脖颈,侍卫只来得及惨叫一声便被吞入了蛇腹。进食之后,白蛇再一次变大,庞大的身躯绷断了锁灵捆,暗室里的空间几乎全然被占据!
兰渊玉向来素食,不食荤。
他第一次吃的荤食,是……人。
那饮朝露、餐落英的小蛇,死去了。
临画看着白蛇在甬道里冲撞、进食,蛇脊上烙着的碧血印飞快淡去,消失。兰渊玉的碧血印最终解开,是在这里。
白焰逐渐扭曲成黑红二色,燃烧了一切。
“这是什么?!”
“我的天……蛇神,蛇神!”
有人在攻击,白色的蛇鳞很快鲜血淋漓,千疮百孔。这更激怒了白蛇,灵火疯狂地席卷了甬道。白蛇左眼眶里流出的血已经凝固了,像一道暗红色的疤附着在纯白的蛇身上。
临画一路走来,整座宫殿都在燃烧、崩塌。
姚冠华也没料到这样的发展。灵火汇聚成黑色的蛇将他包围了,兰渊玉化成人形,站到了他面前。
一个被缚在高处,一个在底下观望,角色竟倒转过来。
这是姚冠华做“研究”的房间,两个巨大的炼炉烧得通红。他面色苍白,与其说是在怕死,不如说是……兰渊玉顺着他的视线,偏头看到了躺在冰棺里,被鲜花包围着的姚连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