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攥攥。”付厉用一种颇为古怪的语调说了个词,顺便还打了个手势。见华非一脸茫然,他又改口道,“一种灵,活在石头里的。它们守护墓地。”
“哦,那也就是说,这附近有墓……”华非说着,突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话语硬生生地转了个弯,“等等,这里,难道说就是块墓地?”
付厉摇了摇头,华非暗暗松了口气。随即他便见到付厉转过了身,抬手指了指前面一块被石头和荆棘围圈起来的地方,那里面,无数枯树的枝干正彼此交错,构成一片死气沉沉的林。
“过来。”付厉对华非道,“我带你去见我妈妈。”
这是一句很有歧义的话。照理说,听到这句话,不管是在什么场合下,华非都是应该吐槽一下的。
但现在,他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不管是面上还是心里,这或许是氛围的关系,也或许是因为付厉那颇为沉重的表情。
他随着付厉,一圈一圈地绕着林子的外沿走,途径一个个看着就像是用来安置死者的土包。这个过程中,付厉没再说过一句话,华非也不敢多问什么,只静静地跟着他走,直到最后,他停在了一个他们已经路过两回的土包前面。
付厉歪着头,盯着那个土包看了一会儿,蹲下身去,去拔那前面的杂草,手指挥了两下,却都从那草叶间穿了过去。华非站在他后面,小声问道:“这就是伯母的墓吗?”
“……大概吧。”付厉的语气有些不确定,“我觉得,像。”
华非:“……”
合着你刚才带我走那么久不是在进行什么奇怪而庄重的仪式,而是在到处找自己妈妈的墓吗?
华非嘴角开始抽搐,忽然又听到付厉道:“不是也没关系。它们都在这里,和大地一起,和枯树一起。我思念谁,它们分得清,我对谁说话,它们都听得到。”
他说着,站起身来,仰头看着上方骨架般的枝干:“我原来不知道这里的。小时候,一直不知道。”
华非安静地听着,凑近两步,却又停住。
他听着付厉继续道:“明组邑,是术士的部落。在这里,传承很重要,还有家族。但我没有这些。我在石夷的神殿里生活,那里已经很破败了,没有别人,只有我的老师。我会在很小的时候跑出去,因为没有家族,别人总是推开我。”
“那个时候,我就会很想找到家人。我让老师帮我找,他总是不愿意,我就自己找,努力找。最后,我找到了这里。”
他垂首看着那棵自己没能拔下的杂草,徐徐道:“明组邑,有三种墓地。一种是给伟人的,一种是给好人的,一种是给罪人的。”
“我用尽所有力量去寻找一个答案。最后,我终于找到了。答案就在这里。我的妈妈,在这里——和很多很多的罪人一起。”
“我以为她会很好很伟大,但是事实是,她是一个足荆奴。”
第82章 寝难安(3)
“……‘足荆奴’,到底是什么?”
凝视着付厉的背影,华非犹豫了一下,小声问道。
类似的词,他从谢渺的嘴里也听到过。但当时对方一副不欲多谈的样子,付厉又还躺着,华非也就没有多问。但现在……
他隐隐约约意识到,这应该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就是‘刍卿捋……'”付厉转过身来,又对他来了一串辅以奇怪手势的长串发音,后面还拖着一大堆音节,然而华非只来得及听到前面三个音。他现在有些明白了,“足荆奴”三个字估计取原名的头几个发音音译过来的,就像付厉他们的名字一样。付厉听了他的猜测,却只是摇头。
“不只是音译。”付厉对他说道,“足荆奴,脚上有荆棘。”
“也就是音译加意译了。”华非明白地点了点头,心里大致有了些猜测。他想起耶稣曾经戴过的荆棘王冠,觉得这里的荆棘多少也应该有些惩罚羞辱、使人苦痛受难的意思。而很快,这些猜测就从付厉那里得到证实——因为实在不知道该如何表达,付厉索性就将自己记忆里的画面又另外抽调了一下出来,拿给华非看。那是一系列的图像,刻在薄薄的小石板上。第一幅是一个人拿着刀在杀人,第二幅是在被人们抓了起来摁在地上,第三幅是他倒在地上,看上去已经死了,第四幅是他被放在一片板子上,浑身赤裸,人们在往他的脚上缠一些细细长长、带着尖刺的东西,华非花了好一阵工夫才认出来,那个大概就是荆棘。
第五幅图片了,那个人又站了起来,但身上的颜色已经和原来不一样了。原来他的身体和别人一样都是绿色,现在被涂成了紫色。华非估计,那应该就是在示意,这个男的已经成了鬼,或者说灵体。男人沿着一条紫色的道路往前走,道路上横着铺满了荆棘。尽头处是一群紫色的人正在喝酒,他满脸期盼地朝那个方向走,脚踩在荆棘上,后面拖出长长的血迹。
“荆棘,是惩罚。”付厉适时开口道,“活着,杀过人的,死了都要踩着尖刺去尽头。”
“尽头……就是你们对往生世界的称呼吗?”华非问道。
付厉摇头:“不是往生的地方。是安息的地方。死了就是死了,不会重生,只能安息。“
华非轻轻地点了点头,低头踌躇片刻,小心翼翼问道:“那你的妈妈,她……”
“她杀过人。”付厉沉声道,“她本来是看守石夷神殿的,会弄风,也懂言灵,很有本事,大家也很尊敬她。可她后来变坏了,听了韦鬼的话,开始杀人。她用言灵蛊惑人,害死了很多术者,薛南药的爸爸也在里面。后来,她也被杀死了,老师告诉我,我是从她的尸体里挖出来的。”
他垂下头去:“所以别人都不喜欢我。他们不是欺负我没家族,而是觉得我不干净。我的妈妈是罪人,我是罪人的孩子,是从泥沼里出生的蛋,从一开始就是不干净的。他们嫌弃我的是这个,我早该知道的。“
“知道个头啊。“华非脸颊一动,忍不住道,”因为这种事就排挤你,那不更是有病吗?你做错什么了?出生的时候没挑个好位置?上一辈的事,你能做什么?难不成还要因为这个来定你的罪?“
”我确实有罪。“付厉认真道,“老师告诉我,我把语言交给石夷,是为了向神明献祭。但我知道,他只是在骗我。我不是在献祭,是在向神赎罪。神判我有罪,我妈妈是用神明所给的语言杀的人,所以我要用自己的语言偿还,事情的原本就是如此。”
他偏头看了华非一眼,低声道:“对不起。你不骗我,我却骗你。”
华非愣了一下,然后才明白过来,他是在为没向自己说真话而道歉,慌忙摆了摆手:“没什么骗不骗的,这种事情说不说,本来就是你的事。”他说着,顿了顿,脸上掠过一抹为难,“我……好吧,现在提这个可能有些奇怪,但我还是要再问一遍,付厉,你的神在哪里?”
“我不知道。”付厉迟疑地摇了摇头,再度垂下头去,“这种事情,本来也是不重要的。”
他平静地说着,摊开了自己的右手,华非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这才发现,他的掌纹要比自己浅很多。略一思索,他伸出手指,轻轻在那手掌的边沿戳了戳。
“嘿。”他对付厉道,“看我。”
付厉茫然地抬眼,华非便趁机抬手在他脑门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现在,听我说话。”
他将手放下来,顺势拿住付厉的手腕,将它放回了付厉的身侧,跟着便抬起头,看着付厉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付厉,我还是那句话,你本来就没做错任何事,就是运气不好而已。没人能因此叛你的罪,哪怕是神也不可以。更何况,那个神在哪里?我没见过它,没有感知到它,从你的叙述里,我也没有察觉到它的存在——一个从头到尾都不知道在没在过的神明,它有什么资格来对自己的信徒指手画脚?”
付厉迟疑地抬眼,语气里满是不确定:“如果它确实在呢?“
“那也不是它宣判一个无辜之人有罪的理由。”华非慢慢道,“付厉,你还记得美岛那事吧?美岛的父辈也做错了事,那按照你的逻辑,美岛也是有罪的了?只有确实违反了什么的行为才能被判定成罪,只有确实有罪的人才需要自责和赎罪,你是其中哪一个?”
他抬起手,再次拍了下付厉的额头:“就算是从泥沼里出来的又怎样?里面没坏就行。把蛋壳擦擦,不还是一颗好蛋?”
付厉凝视着他,嘴角抽动了一下,似是想笑,又没能笑出来。
华非的嘴角也动了一下,将手拿了下来:“当然,我这也只是站在旁观者的角度说话而已。到底是该怎么看待这件事,具体还是在你。只是不管怎样,别再因为这事觉得自己矮人一截了好吗?你和他们比本来也没差在哪儿,你也没欠他们什么,不需要一直憋着忍着,也没必要觉得,有什么东西是你必须承受的……”
他说到这儿,停了下,嘴角突然一歪:“说起来,这个走向是不是哪里不太对?本来不该是你来给我讲道理的吗,怎么现在变我给你灌鸡汤了?”
“……没事,挺好。“付厉说着,嘴角再次动了下。他这回是真的笑起来了,唇角很小的上扬,给出一抹十分微小的笑容。然而这点笑容并没能维持多久,很快就随着他一个回头的动作而消失了。
转头看着身后的枯树,付厉的声音低了下去:“老师告诉我,成为大毁约师,就有资格挪动妈妈的墓地,还能把她脚上的荆棘摘掉。但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也不知道这样是不是好——万一她现在,已经走到了呢?”
颊上的笑意敛去,华非张开口似是想说什么,犹豫了一下却还是忍住,只是伸出手,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
“如果这么说能让你好受点的话……我可以告诉你,你以后真的成为大毁约师了。真的,你信我。”
付厉回头,不解地看着他。华非笑了一下,张口正想要与他再说些什么,忽然感到自己所在的整个空间都剧烈地摇晃起来。
干枯的枝干开始一节节落下,地面则开始脱落崩塌。石头像是保龄球般杂乱无章地滚动,其中一枚恰好撞上华非仓皇乱蹦的腿,直将他整个人都撞进了面前裂开的巨大缝隙里。华非慌乱地叫了下,抬头想去寻找付厉的身影,看到的却只有一片骤然笼下的黑暗。
他开始下坠了。说是下坠,却又像是上升。像是从现实飘向梦境,又像是从幻境浮回现实。
时间像是过得极快又像是极漫长,直到意识都渐渐回到它们该在的地方。藏在眼皮下的眼珠无意识地转了下,华非像是惊醒一般地睁开眼睛。
首先看到的,便是方哲优苍白的脸。
他的一只手正抵在华非的额上,指上闪着白色的光。见华非醒来,他长长地出了口气:“我的个天哪,可算是回来了……你是跟谁约会去了?交流得那么深入,摇都摇不醒,非逼着我上法术……”
他喃喃地抱怨着,连兰花指都顾不得翘了,收回手指就开始往下滑。华非吓得魂都飞了,手忙脚乱地赶紧去扶:“你,你怎么了?你没事吧?你不好好躺着你来这儿干嘛?你……”
话说一半,他问不下去了。视线的尽头,他看到方哲优的肩膀正在渗血,黑色的衣服都给染深了一大片。
“我来这儿干嘛?我来打脸的我干嘛……”方哲优似是笑了一下,然而华非更愿意把那个理解成一个肌肉短促又无力的抽动,他听见方哲优说,“我不知道还能找谁,只能找你了。拜托了,华非,帮帮我吧。”
第83章 寝难安(4)
方哲优的状况着实说不上好,话刚说完就扑通一声躺地上了,差点把扶着他的华非也一块儿给拖到递上去。华非慌里慌张地把人翻过来,又是拍脸又是叫名字,从包里倒出一堆奇奇怪怪的药就往他脸上抹,跟着又连滚带爬地去抱了实验室里的急救箱,剪了方哲优的衣服,想替他上药。
直到剪开了衣服,华非才意识到,方哲优身上的伤远比他想象得要糟糕得多。肩膀上那处应是旧伤未愈又被撕裂,包着伤口的纱布都已经被血给浸透了,至于身上别的地方,则遍布着青紫与深深浅浅的红色血痕,看着叫人触目惊心。华非看得都愣住了,手里抓着剪刀,过了好一会儿,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我的个天啊,你这是跑去玩了什么重口的play啊?”
“玩你大爷。”方哲优半闭着眼,粗声粗气的说道,华非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又赶紧低下头去:“随你便吧,反正我早就不记得他了。”
方哲优重重嘁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又开口道:“诶那个伤口,不要直接抱,里面有妖气的,你得先做个祓禊……”
“这个我不行。”华非快速地说道,“我帮你直接上圣水好不好?话说我要不还是把你送医疗院吧,这个我看着真有些犯怵。”
“不要。”方哲优不假思索地拒绝。
华非的动作停了一下,而后叹了口气:“方哲优,你直接告诉我吧,这个伤,是在哪里弄的?”
方哲优的嘴唇动了一下,拳头攥了起来。
“是你说要找我帮忙的。”华非好心地提醒他,“我想你说的帮忙应该不只是让我这个非专业医生帮你上药这么简单吧。”
说完,他低头继续帮方哲优上药,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听到方哲优缓缓道:"……人犬。"
华非愣了一下,猛抬起头,正对上方哲优无奈的眼神:“打伤我的,是一个半妖人犬……就是你们在找的那一只……抱歉,华非,之前对你们撒谎了。”
方哲优用力闭了闭眼:“那只半妖人犬,我认识。不仅认识,还非常熟悉——他叫方哲安,是我的近亲堂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