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黑影映在桌上,凌彦抬头,映入眼帘的却是墨清的笑容, “今日一见方知,凌彦有大才。”
墨清眼里惊艳与好感不加掩饰,习惯了赞誉的凌彦却被这人孩子气的直白搞得有些腼腆了。“不敢不敢,澄明才是一针见血,为何方才话如此少?”
刚刚一交锋,凌彦就看出,墨清的口才不在他之下,论引经据典,恐怕是个他也不能及。然而除了几次关键性的追问,墨清的确话不多。
“因为你说服了我,我想跟你学算学。”墨清的笑容率性自信,像是没有意识到自己说出了什么了不得的话。
凌彦慢慢坐直身子。他能听出,对方是认真的。然而这又是难以想象的。墨清是墨家嫡传弟子,要抛下自己显赫的先祖与学派,跟着自己这么个籍籍无名的小辈学习?凌彦心里有无数话想问,最后却问出了一句有些莫名其妙的:“墨家不是反战么?”
“是反对不义之战。你与墨家道义并无冲突。”墨清纠正道。“而且,关于你说的关于改良蒸汽机这番话,我很好奇。”
凌彦这才明白几分。对方所说的跟自己学习,不涉及拜师,只是私下讨教。凌彦越来越感到墨清此人的奇妙之处:这番话若是让别人听到,恐怕就要大怒这种不拜师却偷学的行为了。然而墨清就这样大大方方地说了出来,就如同他对凌彦的欣赏一样,真诚而坦率。
这墨清某些方面的表现,还真像是个孩子。
“殿前奏对时间毕竟有限,只讲了一些浅显的。”凌彦揉了揉额角,“澄明可愿赏光到我的住处一叙?”
墨清的眼睛亮了,他用力点点头。
凌彦有种预感,吴远又要多出一个指点他的师兄了。
“其实很多的东西都是我从夷人的书上看来的。”盯着墨清明亮的眼睛,凌彦决定谦虚一下,“我略通夷文。”
“你也学过夷文?”墨清又向前一步,惊喜地发问。
两人间的距离原本就很近,墨清向前一步后,更是近在咫尺。凌彦能感受到对方说话时的鼻息,避无可避,只好抬头迎上他的目光,“正是。不知澄明学的,是哪一门?”
墨清会一些英语。
这也算是古代的综合发展人才了,又懂英语,又懂墨家,还会辩论。凌彦恍惚地胡思乱想。他很难思考,眼前只有墨清那双深如寒潭的眼睛,还有纤长的,微微抖动的睫毛。
好在皇帝的突然驾到,打破了凌彦这片刻的尴尬。
赐宴让凌彦好好涨了涨见识。各种各样的菜肴卖相精致绝伦,系统一直小声跟他科普这都是什么。不过吃到嘴里之后凌彦不由感叹,好看的菜,真的不一定好吃。
不知是因为在皇帝眼皮子底下,还是因为九流的一大学派墨家弟子的态度摆在那儿,宴席上并未有人孤立为难凌彦,推杯换盏之间反而不乏溢美之词。然而这些话听在凌彦耳朵里,都不如墨清一句“凌彦有大才。”
尽管争论不休,但是这一次论辩中胜出的,毫无疑问是凌彦。皇帝按例授他七品翰林修撰,从此有别于在场的白身。其余众人则按表现,根据大臣和皇帝的优劣评价各有赏赐。
墨清虽然表现不是最出众的,但家学渊源摆在那儿,所以没有在吏部等待栓选,也做了个翰林院编修。
世界真奇妙。一直到回到住处,凌彦才接受了他不仅回到了古代,还做了个官员的事实。
吴远被赐了个监生身份在京学习。对于师兄做了官,他比谁都兴奋。
“师弟,我跟你说件事。”凌彦清了清嗓子,感到难以缓解的尴尬。“你,你有师弟了。”
让凌彦惊喜的是,墨清给他的意外远不止学过英语这么简单。事实上,这一位的计算能力比起凌彦的金手指不遑多让。
“你,你还会心算开平方?”凌彦的嘴,长得太大,合不上了。
“有这么夸张吗?”墨清一脸无辜地看向他,“增乘开方术在《释锁算书》里就有记载,凌彦是算学门人,想必也看过吧?”
似乎意识到凌彦要问起,系统抢先回答:
完全听不懂系统的解释,凌彦咳了咳掩饰尴尬,“我用的乃是师父传授的另一个办法。”反正师父不在了,他说什么都行。凌彦默默祈祷吴树之先生在天有灵,不要生气。
凌彦想了想,自家小师弟过目不忘好像更加不科学。算了算了,都穿越了还科学什么。真有人肉计算器他也该淡定。
不过墨清也提醒了凌彦他之前教导吴远的误区:一味陷入现代的数学符号,有些脱离古代环境了。好在吴远拜师没多久师父就去了,也还没来得及学太多东西。
做了官,凌彦心里就更有底了,他一面大大方方拿着翻译出的手稿叫传教士练习出版,一面上书请求翻译洋人典籍,那日论辩后,表现出色的几人又被皇帝私下召到御书房奏对,同行的还有皇帝的另外几位心腹大臣,这些少年人得以和帝国最高统治者们一起探讨论辩中提出的那些策略,将它们落实成实实在在的策令。
按说这是至高无上的荣耀,然而凌彦没想到刚刚收到皇上翻译典籍的应准,又收到做官以来的第一个使命:改良蒸汽机。
谁让你殿前奏对胡说八道。
从御书房走出来,凌彦默默检讨自己后,也庆幸,皇帝至少没有一个激动把他抓去练兵。
作者有话要说:
增乘开平方法那段介绍来自百度百科。
不要怀疑古人的智慧。
第15章 安利数理化
这个活,凌彦当仁不让把墨清拉下水帮忙了。
凌彦一走出御书房,就反手抓住墨清的手腕,一路走着都不肯丢。墨清浑身僵硬,又不敢在宫殿里与他拉拉扯扯,只能随他去。
其他大臣们只当他俩一起入仕,私交不浅,笑过之后走到宫门便一一离开,只留下他们俩。墨清警惕地看着凌彦: “叫我干嘛,我忙着翻译书呢,你都快把我累死了。”混熟了之后,凌彦发现这人不仅身上一开始的傲气无影无踪,甚至还不时流露出无赖的神情。
墨清说的倒是实话。知道了这位懂英语后,凌彦就没少压榨他,一开始还是客客气气的,后来就干脆得多了。数学的基本读物已经有不少了,物理才是要抓紧的:杠杆原理,浮力定律,凸透镜成像,折射衍射,匀速匀加速运动,牛顿运动定律……事多着呢!
不过,凌彦也就在心里愧疚了两秒钟,就又打起精神说服对方一起背锅:“这可不行,这是陛下交代的任务,再说,你不是对这个感兴趣么?”
“交代给你的!”墨清这个“你”字咬得很重,还刻意拖长了一点。终于感兴趣,那简直不值一提。
两位推推搡搡,一路从宫门走回了翰林院。
巧的是刚进门,就有人叫住凌彦问道:“吴修撰,这么巧,我正想找你呢。你说说,这个词何解?”来人的语气很不客气,墨清脸上的笑已经渐渐淡了下来。
凌彦一抬头,眼睛就亮了,露出一个热切的笑容。他还没来得及找其他外援呢,这些人自己就送上门了。
来的人是同他们一道入仕的,夷文馆的学生,与墨清也算是师出同门了。他们被凌彦压下去,原本就不甘心,听到墨清对凌彦大家推崇推崇,还夸赞他还懂两门夷文,就更加不服气,这是专程找茬来了。
凌彦一扫那词汇,不认识。他英语没有西班牙语那么专业,高考以后就应付着过了四六级。如今早忘光了。不过,这都不重要。
“原来仁兄还懂夷文,这真是太好了!”凌彦顺势亲昵地握住对方的手,“今日陛下方才下令我等翻译夷文典籍,我正愁人手不足,缺乏你这样的人才呢!”
被凌彦一把搂住的学子有些反应不过来。“这,这怎么能随随便便就定了!”
“这怎么能说随随便便定了?仁兄指的这个词如此艰涩,却还能读下去,可见才华横溢。”凌彦惊叹,“难道不愿为陛下分忧吗?”
“我,我……”那学生又不敢说不愿为皇帝尽力,这么一含糊,就被凌彦带到了沟里。
那学生求饶地看向墨清,还望这昔日同窗手下留情拉他一把。然而墨清自己都是被凌彦拉进坑底的,对于更多小伙伴跟着自己一起摔进坑,自然是乐见其成。于是他拍了拍这学子的肩膀,笑眯眯地说:“正好,我这里有一本介绍光学的,可以匀给你。”
墨清不仅要坑一个,还要坑一片。刚刚凌彦与人交谈时,墨清就注意到了周围有几个昔日同窗探头探脑,窃窃私语。这会,凌彦径直走上前,挨个拍了拍他们的肩膀,语气轻快地说:“诸位都是心怀天下有才之士,想必都是要尽一份力的。”
那几人讪讪笑着,眼神闪避。墨清由不得他们推诿,直接走到自己的位置上拿出书,分了出去。至于不通夷文的,墨清也不打算放过,“我知道范兄字写得极好,正好可以誊抄书稿献到御前。”
这是皇命,原本就要分派,翰林院学士也不怪凌彦和墨清擅作主张,反而在一旁笑眯眯看戏。等这一出闹剧结束后,看热闹的人灰头土脸走开了,墨清桌边的书也少了一大堆。他才说道:“皇命自然要紧,不过也不可耽误了尔等本职。”
翰林院原本就是个清闲的地方,他们这群没有官衔的学生,更只是跟着学士们读书写诗的,有什么本职呢。那些学子只能赶鸭子上架,怏怏地开始翻译了。
凌彦冲着墨清挑挑手指:“澄明,我都找人替你分担翻译了,你还不来帮忙么?”
“什么叫你替我分担,分明是我帮你把工作分派出去了吧?”
说到底,墨清也就占一占嘴上的便宜,真正等到翰林院散值,还是乖乖跟着他去了一趟工部。
在翰林院,凌彦便开始着手查找资料。如果不是这么一次奇遇,凌彦可能一直不会知道,原来中国人这么早就开始使用煤炭了,这并非架空世界的虚构,而是在《史记》里记载得明明白白:“至宜阳,为其主人入山作炭。”
蒸汽机烧煤炭将水烧成蒸汽,推动活塞将内能转化为机械能。这一句话已经是凌彦知道的全部了。他上一次见到蒸汽机这几个字都是好几年前高中时代学习工业革命瓦特改良蒸汽机的时候,至于瓦特,做了什么来着?
凌彦穷尽所能回忆从前,看见身侧的墨清依旧一副自信沉稳的模样,忍不住稳:“你知道我们该怎么做?”
墨清轻轻一扬眉,“这不是我该问你的吗?”
凌彦在御前奏对时大放厥词说什么提高功率效率,到了挖了坑还是要自己填。
工部的大人似乎也没指望他们真的做出什么来,只是皇命难违,给两人准备了一台小型的蒸汽机供他们观摩,此外还拨了一个匠人听他们指挥。
两个读书人冲着蒸汽机团团转,凌彦蹲下来研究,觉得这玩意和自己印象中的不太一样。锅炉还是那个锅炉,但是好像,少了点什么?
“陛下今日的意思,约么是要开战了。”墨清站在他身侧,突然耳语。凌彦知他意思,不动声色地回了两字:“练兵。”
皇帝在召见他们时谈了许多奏对时各家提到的想法,对于凌彦说了诸多的,也是当日的主旨和练兵却只字未提,明摆着要背地里讨论。
“粮食,水运。”墨清的嘴唇翕动,迅速给出两个关键词。
凌彦也迅速明白了墨清的意思:以墨清的算力,恐怕已经计算过,边关屯的粮食不足支撑,然而陆运太慢,运粮又需要大批人、马,等运到恐怕都消耗一半了。所以唯有水运。
水运,需要船,需要更高效的蒸汽机。
两人都沉默了。凌彦折腾着锅炉,墨清仔细研究起了活塞和拉杆。
过了一会,墨清又清清嗓子,光明正大地发出邀请:“半月后,诸家学派要在国子监设论坛,凌彦能否拨冗前来?”
墨清是好意,半只脚踏在娱乐圈那么久,是善是恶凌彦一听就明白。墨清八成是觉得除了当日参与御前奏对的,各家很多弟子都对他不服气,所以借这个机会把他介绍给众人。
“近日诸事繁忙,不知是否能前去。”
凌彦也不是推脱,他确实忙得不得了了。吴远去国子监了,凌彦作为他唯一的亲人,总得打点一下。凌彦初来乍到翰林院,也忙着跟上官和同窗联络感情。还有翻译的事,还有不定时地抽出时间给墨清补课——主要是补物理知识。
“这样么。”墨清的话语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
看着身边人小孩子一样委屈巴巴的感觉,凌彦的心软了下来。“只要没有旁的要事,我一定去。”
两人开始了每天散值泡在工部的日子。
朝夕相处,每日天擦黑才一起出来,一起吃饭回家,两人的感情迅速升温。承认墨清的聪明对凌彦来说并不是一件难事,坦然承认他们之间的默契,和相处时的凌彦内心的舒适感反而更难。
许久未刷存在感的系统突然出声,
蒸汽机的改造,第一个突破是墨清做出来的。在看着凌彦研究了好几日的锅炉之后,墨清试探着问:“这连杆可不可以连着两个活塞?这样,一个出来,另一个进去,似乎能省一些动力?”跟着凌彦厮混久了,墨清也学到了一些稀奇古怪的名词。
这不是往复活塞嘛!凌彦豁然开朗。虽然历史没有学过这个,不过物理倒是做个类似的模型。既然现代有这种模型,应该就是可行的吧?他们当即叫来工匠说出了想法。
有了墨清的启发,凌彦也终于想明白的那种违和感:“你说,在汽缸外壁加装夹层怎么样?用蒸汽加热汽缸壁,还可以减少冷凝损失。”
墨清听得似懂非懂,于是发问:“你的意思是用蒸汽保温,让水汽慢一点冷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