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叶泽还算能忍。
常念一路嘲讽的也很爽,直到两个人走到了一个岔路上,常念想往左走,叶泽说往右走。
事实证明,矛盾爆发的一瞬间往往就是这些鸡毛蒜皮往左往右的小事。
“老子说往左就往左!没爹没娘的小乞丐!”
剑峰的人基本上都有些出身。
但是叶泽没有。
叶泽的出身就是丹峰,所以他是孤儿的事情,在剑峰基本上就是一个大家都知道的,不算秘密的秘密了。
只是虽然有人嘲讽,但剑峰的弟子还算自持身份,不会当着人面说,而且随着叶泽越来越优秀,几个当面嘲讽的刺儿头弟子渐渐不知道怎么回事总是会出点各种无法言说的“小意外”,那几个“意外”出现后,渐渐的,就没有人再当面说他了。虽然人缘还是很烂。
说完之后,常念隐约觉得有些不妥。
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没有收回来的道理,所以常念瞪着眼睛,什么都没说。
一直没说话的叶泽,微微抬起了头,漆黑的眼睛,隐约森然,“我说,往右。”
常念梗着脖子,“我说,往左!!”
回答常念的是叶泽迎面而来的拳头。
常念自知理亏,两个人也没动刀动剑,拳拳到肉,一场揍完,鼻青脸肿,都不好看。
话不投机半句多,最后干脆一个往左一个往右,各走各的了。
右边的路,有风声。
收回思绪,叶泽继续往前走。
微弱的风声,渐渐变烈了,前面似乎也慢慢亮起了光。
叶泽的脚步微微一顿,随后继续往前,很快,他走到了有风,有光的地方。
一瞬间,叶泽睁大了眼睛。
第一眼吸引他的,不是墙上的夜明珠,也不是时而吹过的微风。
而是一个,被一把剑,死死钉在墙上的木偶……或者,傀儡?
那木偶披着一身黑色的斗篷,头和四肢低垂着,斗笠垂下了一层黑纱,挡住了脸,只是从被漫长时光侵蚀而破旧的斗篷下那双惨白的木头脚踝,可以看出它木偶的身份。
而那把长剑,古朴无华,剑身上纹着简单的阴刻,材质非石非木,剑柄后面挂着红色的剑穗,只是时光悠久,剑穗也显现出了几分暗色。
这柄剑直直的穿胸而过,可见下手人之无情。
这应当是……傀儡。
还没魔化的傀儡。
叶泽四下看了看,这是一个还算空旷的地方,还有着通风口,没有什么危险的东西,当然,也没有出口。
视线禁不住又回到了这个傀儡身上,叶泽思索起来。
百年前的傀儡,有的,是有灵魂的。
叶泽看过一些关于傀儡的杂书野史,有些人为了多活几年,会让傀儡师把自己的魂魄放在傀儡中,借着傀儡之躯继续活下去。
但是十年一过,傀儡会魔化。
这个时候,有的傀儡会选择自刎,有的,会被人所杀。
这也许是哪个快要魔化的傀儡的自我毁灭,或者是一个行侠仗义被仇家一剑刺死的侠客,抑或是一个穷凶极恶的被侠士击杀的暴徒,但无论恩怨还是是非,百年后皆是不值一提的尘埃。
只是人死如灯灭。
叶泽想到了自己如今也找不到尸身的父母,沉默了很久,鬼使神差般的走过去,手一下握住了剑柄。
他低声喃喃,“安息吧。”
无论是错是对,是是非非,几百年的时光已经过去,无论侠士抑或恶徒,人或是傀儡,到底都不应被剑之凶气所困这方寸之地,身死魂灭,百年已过,自应得安息。
而在他抽出剑的一瞬间!
刹那间,周围一切开始扭曲,光怪陆离,好像下一秒,就会天翻地覆。
下雪了。
绵绵的,深深的雪。
一片耀眼深沉的白色,惨烈的,凄伤的碎玉乱琼。
衬得那片血色,更为鲜明。
那是红白分明的鲜艳。
惨烈的鲜艳。
这是一个村子,被雪白,和血色覆盖的村子。横七竖八的,穿着有些古老衣饰的尸体,还有偶尔游荡过的魔化傀儡。
那些魔化傀儡像是看不见他一样,直直的从他身边穿过去。
叶泽愣愣的抬头,眼前的血色和那些惨烈的回忆重合,有那么一瞬间,那种惨烈的痛苦一下贯穿了心头!
那种痛苦,让他连手中的剑什么时候不见了,都没有注意。
叶泽闭上眼睛,踉跄了几下,天气寒冷,冰天雪地中的血色更显的刺目。缓了很久,身体仿佛都要被冻僵了。
好像血液都流不动了。
他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哥哥等得及,可是死于叶家的二百多口人的冤魂,会不会因此,憎恨哥哥的无能为力呢?”
“不能……”叶泽摇摇头,让自己回过神来,冷静了半晌,慢慢起来。
再痛苦,也没有用。
他所背负的东西,不会因为他痛苦就消失,也不是死亡,就能逃避。
他不能死……
在他手刃那个人之前……他不能死!
他抬起手,这才恍然发现,本来从那木偶身上拔出的剑,消失了。
寂静的村庄,所有人都死了。
很多血。
温热的,随后在雪中冰寒。
叶泽慢慢往外走,他不知道这人间炼狱一般的地方是哪里,也不知道应该去什么地方。
只是觉得,他不能在这里,在这个地方,再呆下去了。
一分一刻,都不行。
雪地上,有隐约的血迹和脚印,弯弯曲曲的蔓延着,有些新雪覆盖了看不清,有些,却很清楚。
鬼使神差的,叶泽脚踩在雪中,一深一浅,慢慢随着这血迹一步步,踉踉跄跄,有些狼狈的走到了村外,忽然一股寒意。
他抬起头。
天地骤寒,风雪大作,而在一片白影中,那穿着黑斗篷,拿着从他手中消失的,熟悉的剑,僵硬在雪地中的背影,显得清晰,又有些冷。
雪色一片耀白,映的有些看不清楚,然而那绰约的血迹和脚印,却是一路蔓延到了那黑衣人身后。
剑滴着血。
叶泽脑海空空,慢慢的走近了。
却忽然发现,黑衣人的对面,还有一个人。
那人穿着一身惨白的衣裳,仿佛融在了雪中,面颊也白,鸦黑的发与黑衣人的斗篷融成一色,隔得远,叶泽才没有看清。
背对着他的黑衣斗篷人,他看不清,然而正对着他的人,是一个漂亮的白衣女子。
风雪飘飞,吹得两人衣袂猎猎。
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美丽,发自灵魂的魅力。
她和夏无吟一样,都有着猫一样的眼睛。
“把剑给我。”白衣女子道。
黑斗篷人乖顺的将剑递给了她。
他听见了斗篷人,轻而飘渺的话。
“……你,还相信我吗?”
闻言,白衣的女子沉默了一会儿,最后上前,慢慢抱住了黑衣斗篷人。
很冷。
叶泽想,可是她们看上去……很好。
很……温暖。
所以,应当是……相信的吧。
可是那个白衣人,为什么在流泪呢。
忽听“哧”的一声响。
叶泽骤然睁大了眼睛。
染血的长剑,骤然穿透了黑斗篷的胸口,那冰冷的剑尖没有沾染半分血色,只是在漫天风雪中,到底是显得,太过冰寒。
叶泽还是往前走,没有收回步子。
他看到白衣女子慢慢垂下了通红的漂亮眼睛,纤长的睫毛宛若蝶翼,她拥着黑斗篷人,拿剑的手松开,随后慢慢向下,最后从黑斗篷人腰间,抽出了一个雪白的骨笛。
骨笛苍白如雪,尾端红结如血纠缠,随着冷风在女子雪白素手中飘飞。
她拿到笛子后,慢慢往后退了一步,又一步。
斗篷人站在原地,似乎在凝视着她,即使胸口被冰冷的剑穿透,也一动都没有动。
傀儡没有血,也不会流泪。
只是它呢喃着,同样的话,又问了一句。
“……你,相信我吗?”
风霜飘远。
叶泽想。
胸口的那把剑,明明就是最好的回答了。
为什么还要问。
明明那么悲伤。
“不信了。”似乎是不忍心看,白衣女子拿着笛子转过身,背影笔挺而冷漠,声音轻而残忍,“永远,都不会信了。”
渐行渐远,直至再也消失不见。
而被捅了一剑的傀儡依然安静的站在原地,一动也没有动,凝视着那道背影,直到风霜迷眼,再也看不见。
听说,被主人抛弃的傀儡,是会魔化的。
因为主人没有给予足够的信任,而反噬,而魔化。
这只傀儡,也会魔化吗?
或者……已经魔化了?
叶泽想到了被血洗的一村人,和之前斗篷人手里拿着的染血长剑,忽然又觉得,失去了主人的感情,也许这只傀儡会反噬主人?
会吗?
会怎么做呢?
叶泽抬起头,望着那仿佛雕塑一般,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黑斗篷背影。
因为家里人被魔化傀儡所杀,所以他这些年,他也查了不少这方面的资料。
森然的魔气,已经开始弥漫了。
“……魔化了?”叶泽不确定。
没有。
不是,这些魔气……倒像是,其他傀儡的反噬?这是一只首领?
掌控主人万千傀儡的首领被抛弃……那么接受不到主人感情的底下傀儡,会反噬到何种程度?
叶泽十分的不确定。
却觉得,很残忍。
风雪渐远,被抛弃的傀儡在漫天风霜中,带着被手下傀儡反噬的漫天魔气,从怀里小心翼翼的捏出了一片被灵力封存的柳叶,轻轻的吹了起来。
悠扬,又有些轻快的曲调,悠然的响起。
愉悦的,轻快的,直到后面,慢慢哀伤。
越来越哀伤。
渐渐混杂了绝望,迷茫,恐惧。
还有,孤独。
天色渐沉,叶泽在一边看着,月落日升,天边再次亮起了鱼肚白。
《归乡》却再也没有停过。
绵延的悲伤,坍塌的信仰,漫天的白雪,也抵不过满目的疮痍。
没有人知道。
这是它学会的,第一首曲子。
当时,吹一曲,那个人会笑的很好看。
如今,夜尽天明,却已经没人会在意了。
第114章 一念成魔
风雪渐渐消失,周围一切又开始渐渐扭曲。
手中剑慢慢有了实体,叶泽恍惚了一瞬间,眨眼间,已经回到了原来的地方。
他微微一怔,再抬眼的时候,手里只有一把剑,而被剑穿透的黑斗篷木偶则慢慢的开始了扭曲,眨眼间恍若幻梦一般,消失无踪。
叶泽下意识的后退一步,拿着剑,看了看手里剑,又看了看木偶消失的地方,有些愕然。
……幻觉?
那只木偶居然是幻觉?
等等,木偶是幻觉的话,剑……
他抬眼一看,地上居然有把竹剑鞘,看上去是随便削的,上面假正经的还刻着两个字。
问情。
他拿起来,把手里的剑插进去。
剑鞘粗糙随意,两个字也刻得歪扭七八,但这把剑放上去,却不偏不倚,正正好好。
不知道怎么回事,叶泽总觉得这竹剑鞘有点某个人的影子。
叶泽顿了顿,想,应当是……错觉吧。
毕竟这里也不知道是个什么地方,为今之计,还是抓紧找出去的地方比较好。
他找了剑鞘,站起来四下看了看,除了自己当初进来的地方,竟然也没有其他出口了。
是死路。
也许之前常念说的往左走是对的。
只是有的时候,对错并不是这么重要。
叶泽拿着剑,有些漠然的想。
——没爹没娘的小乞丐。
没有路么。
他抬起头,望着高处的通风口,刚刚放到鞘里的剑,慢慢抽了出来。
古朴的剑身,纹路简单却神秘,隐约透露着强大的力量。
叶泽的灵窍已经开了。
灵力与剑上的气息隐约共鸣,叶泽抬起眼,灵力猛地灌注进去,随后抬手一剑!
刹那间,灵光大作,轰然一声巨响!
要是选择了错的路,那就在错误的路上,走出一条自己的通天路!
天光乍泄,无尽云雾飘渺,细碎的沙石破碎,跌落下去,连声响都没有。
被破开的墙壁外,是翻滚的漫天云海,灿烂的阳光有些刺眼,然而却一眼也看不到尽头。
叶泽仰头望着明亮的天光。
自嘲的想,这路真的通天了。
然而手中剑忽然一阵震动。
叶泽微微一怔,霎那间,眼前看不到头的云海忽然一阵变换,眨眼间竟然消逝不见,变成了一片火海!
梧桐树上的女童白衣染血,脚踝铃铛叮铃作响,她双手撑着树枝,笑的天真无邪。
“连条狗都不要留下哦。”
叶泽骤然捏紧了手里剑!
画面突然破碎,又是一转,眨眼间,丹峰素衣的少年抱着头,大摇大摆的走在前面。
他手中剑不见了,停在了后面。
是……夏无吟么?
却见少年慢慢走远,他停下来了,也没有如记忆中一般,回过头来笑嘻嘻的问他今天请他吃什么好东西。
叶泽有些恍惚,他想到了被揍得鼻青脸肿的时候,这小子送药的样子。
……有点丢人。
丢人到几个月不想看见这小子。
但是……再想想,又有一点想笑。
尽管知道这是幻境,他停下的步伐,又慢慢跟了上去。
毕竟,他是夏无吟啊。
谁知,他跟了上去,对方的脚步却停了下来。
他骤然回过头看他,叶泽猛地顿住了脚步,整个人一瞬间被无尽的黑暗覆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