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易年转过身去,刚走了两步,便觉得不放心。
这小子万一赌气,一颗都不吃怎么办?
虽说方才……发生了那样的事,自己此刻也根本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个小子,可是却也做不到弃他于不顾。
毕竟操心操了十来年,早就成了习惯,远不是这区区一个吻能够抹杀的。
“叫你如何做便如何做,莫生那些寻死觅活的想法。”他顿下脚步,又开口道。“别凭白叫我白费功夫。”
戚洌依旧没有应声,不过乔易年隐隐听到了身后窸窸窣窣的声音,想必是把瓶子捡起来了。
他便放下心来,走出了数尺,寻了块干净的岩石,坐上去打起了坐来。
他身后,蹲在地上的戚洌死死地捏着那个玉瓶,手指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师尊此时看起来若无其事,实则早就对自己生出了隔阂和戒备,同自己清清楚楚地画明了界限。
可师尊仍然不抛下自己,纵然对自己心生排斥和厌恶了,也会有始有终地继续保护自己……
师尊真是个非常善良的人了。可师尊愈是善良,便愈是叫人觉得……难以接近。
师尊向来是这样的人。出于善意与道义,便向来不对人行恶事。看似无微不至,实则……那心,冷得像冰块。
戚洌觉得,自己又隐隐控制不住自己了。他颤抖着手打开了那个洛兮雁塞给师尊的玉瓶的瓶盖,倒出了一颗培元丹。
心里再难过,纵然是疼得五脏俱焚,也不会不去做师尊吩咐过的事情。
而就在此时,问道宗内也是一片肃杀。
三清殿今夜格外热闹。
除了剩下的十峰峰主尽数到齐之外,无为观二长老、青云山左护法和坐忘宫侧宫主带着一大群弟子也都挤在三清殿内。
“所以,问道宗难道不应当给正道一个交代?”坐忘宫侧宫主斜着眼睛,把手里那杯上等灵茶往桌上一墩。
柳浮生自打这群人来,便一直陪着笑脸。几个时辰下来,脸僵硬了,纵使他是个常年笑眯眯的老好人,可此时心里发苦,笑久了便也不由得脸上的肌肉都有些抽痛。
他张了张口,还没说话,便听洛兮雁冷哼一声:“交代?我们问道宗的家务事,何用给你们交代?难道是这魔修跑到你们山门里去了?”
“哪里有你说话的份儿?”坐忘宫侧宫主身后的一名修士听得她这话,不由分说地拔出剑来。
“你且再动一下试试?”祝宸伸手将洛兮雁拉去身后,站在那人剑锋前。
一道真气,生生击在那人手腕处,叫他手上一松劲儿,剑便当啷一声落地。
“小友这话不妥。”坐忘宫侧宫主皱起眉毛来,侧眼暼了那弟子一眼。“魔修人人得而诛之,今日从贵宗一介名门正派里出来,我们怎能坐视不管。”
“若这名门大派内都能培养出魔修来,那正道想来也是穷途末路了。”青云山左护法捋着长而顺滑的白须,冷着脸说道。
引来了这群不速之客的一阵附和。
无为观二长老慢悠悠开口:“此事早已闹得正派人心惶惶,贵宗就算不给我们交代,也该给天下人交代。”
“此事实在是意料之外。”柳浮生生怕洛兮雁再同这些人争一时口角之快,连忙开口道。“我身为宗主,自当承担起责任来,日后也定然会尽快将此时解决妥当。”
“妥当?何为妥当?”青云山左护法不依不饶道。“贵宗不仅培养出了魔修,还将魔修全须全尾地放出去,便就是妥当了?”
无为观二长老冷笑一声。“早听闻问道宗之奇闻异事。当年出了个同魔修纠缠不清的赵问澜,今日又出了个携魔修潜逃的乔易年,实在叫我辈大开眼界。”
青云山左护法接着道:“此番若我们几派不拔刀相助,恐怕依贵宗这优柔寡断的处事方法,难平众怒。”
“这……”柳浮生脸上的笑容也绷不住了,口中犹豫了起来。
杀戚洌无妨,可此时同戚洌绑在同一根绳子上的是乔易年。
但是……问道宗这千年大计,都牵系在自己身上。如今出了这样的事故,本就大伤宗门清誉,若自己再耽于私情……
“怎么,柳宗主不愿?”无为观二长老问道。“莫不是……心疼你这包庇魔修的师弟了?”
“怎么会呢。”柳浮生听得他这话,心头一滞,脱口而出。接着他便喉头一阵艰涩,牵得心口也绞痛起来。他顿了顿,低声问道。“……只是不知,诸位打算如何解决?”
那三人相视一眼,似是早就商量好了一般。
“据探查,这乔易年带着那个魔修朝西北方向去了。”青云山左护法眯着眼,觑到他这般模样,嘴角才染上了笑意,慢条斯理地开口。“不日便会抵达魂墟。”
“这二人都不可留,便就以魂墟为屏障,将那二人剿杀于此。——不知柳宗主您,意下如何?”
☆、冷面仙君霸宠小狼狗(28)
当年, 师尊将宗主之位传给柳浮生时, 便同他说过, 这宗主看似风光,实则内里的无奈, 只有自己知道。
宗主这位置, 权力最大, 也最没有自由。一个人手里捏着多大的权力,就必须为多少人负责。当一个人身上牵系的东西太多了, 就不配再有七情六欲。
洛兮雁能够抛下一切去追个负心汉, 乔易年能不顾一切地带着徒弟远走高飞, 祝宸能冷面对人不多说一个字, 江蓠能甩手不做任何一件自己不愿做的事。
可柳浮生不能。
他本对权力没什么欲望,可周边的师兄弟们都是闲云野鹤惯了的人。所以问道宗选拔新宗主时, 没有九龙夺嫡的惊心动魄, 这位置顺理成章地落在这最爱管闲事的老好人柳浮生肩膀上。
“为师这些年来,最对不住的便是你赵师叔。”师尊闭关前, 对柳浮生说。“可有什么办法?正道的规矩摆在这里,谁都能任性而为,唯有这宗主不行,他一定要做那个秉公办事的人。”
“你一旦做了这宗主, 你所有的选择和决定都不是你的, 是宗门的。正道之法,任何人都能不遵守,唯独你不能。”
那时, 柳浮生并没有太大感触,只是把师尊的话记在心上,从那以后把每件事都尽量做得又公正又温和。
对他来说,这遵循正道的法则,正是保护至亲的一种方式。
可昨夜,那群人不可商量地要杀他的至亲时,他却迫于正道的法则,说不出一个拒绝的字,只得在沉默半晌后,询问自己是否也能带人同去。
当时,问道宗众人都看向他。那各异的神色,像是刺过来的利剑一般。
今日,他游魂一般,带着门下弟子,跟着一大群所谓的名门正派,奔袭一个昼夜,去合力剿杀他最为疼爱的那个师弟。他自打十三岁入门,便同这师弟朝夕相处。他便如同亲兄长一般,照顾这师弟照顾了千年,直至今日。
他拿着剑,站在乌泱泱地一群人首位,面前是背靠魂墟的师弟。
师弟背后的魂墟腾着滚滚逼人的杀气,而师弟面前,是同魂墟一般杀气腾腾的……自己。
他看着师弟那张仍旧没什么表情的脸,嘴唇抖了抖,说不出话来。
原本,他这么做是因为遵循法则,是无可厚非的。可他心中……却没来由地生出了背叛的不安和自责。
正派打架,往往是要叫阵的。手没动,得先把理儿划拉到自己这边来。
无为观二长老斜着眼睛瞥了他一眼,瞧着他那原本万年不变的笑脸都在脸上挂不稳了的样子,心里顿感轻蔑地冷哼一声。
“乔易年,你早该知道,你若背叛正道,那是天涯海角都逃不掉的!”他没再管那似乎立志要当背景板的柳浮生,朗声呵道。
说完话再动手,这是名门正道刻在骨子里的自傲。
而此时,站在戚洌身前半步的乔易年却并未怎么听清他的话——他脑袋里此刻乱成一团。
本来按照乔易年的计划,虽说此时二人已是被全正道追杀,可只要把已经入魔了的戚洌带到魂墟,将他推下去,叫他去接受了传承,那么便万无一失了。
今日清晨,他一语不发地踏上飞剑,看也没有看戚洌一眼。
他打坐了一晚上,也依然梳理不清楚脑袋里的情绪,便干脆再不去想,只一心想着赶紧把任务完成了。
戚洌也没有说话,只自己也踏上斩邪,默默跟在他身后。
二人就这么一前一后,到了魂墟边上。
乔易年从飞剑上落下来,收起剑,才回身看向戚洌。
他目光刚转过去才发现,这个无精打采的臭小子一直眼神一转不转地看着他。
虽说通身没有精神,魔气也基本抑制住了,可这双眼睛里,亮晶晶地全都是执念。
乔易年一对上他的眼神,便下意识地转开了眼睛,不敢同他对视。
他没开口,戚洌也没开口。
也就在方才和戚洌对上目光的那一刹那,乔易年脑子里突然闪现出了一个决绝而冲动的念头——既然马上就要走了,那不如说得决绝些,跟这小子一刀两断,叫他以后也别再胡想。
反正自己救了他的命,这修仙一途漫漫没有尽头,与其叫这小子没有尽头地念念不忘,倒不如长痛化作短痛。
至于自己……哪儿想得了那么多,走一步算一步吧。
“为师收你为徒十余年,自问没有做一件对不起你的事。”乔易年开口道。
那从昨夜起便一直胡思乱想,此刻情绪极其低迷的戚洌心里头一咯噔。
他心想,果然,搁置了一晚上,该来的还是来了。
戚洌下意识地捏紧了双拳,牙关咬紧,像是在等待宣判一般。
他看着乔易年,没有出声。
乔易年不敢看他,只盯着戚洌的衣襟,开口接着说道:“我尽我做师父的本分,却不料是养虎为患。为师今日也不怪你,就算是自作孽不可活了。”
听着不可活三个字,戚洌心头一揪,下意识唤道:“师尊……”
“不要再喊我师尊。”乔易年开口。“凭白玷污这两个字。”
乔易年光顾着慌张地说话,直到话说出口了才觉得后悔。
玷污……这个词太重了。
他下意识地抬眼去看戚洌。
对面的戚洌看不清神情,只见他张了张口,垂下眼去。
“我原想着,无论你做什么错事,就算是入了魔,我也是可以容忍的。”他暗自咬了咬牙,接着说。“可我却没想到,你会犯这样的错。”
这……是错吗?
如果师尊也心悦自己,那便不是错。可如果……
那便是大错特错了。
“戚洌,你可知罪?”乔易年勉强控制住声线的颤抖,喝问道。
戚洌张了张口,说不出话来。
原本对他来说,师尊说什么,那就是什么。如今师尊说他有罪,按理说……他就是有罪的。
可他这时却说不出认罪的话来。
听凭本心……也算是罪吗?
乔易年冷哼一声:“执迷不悟。”语毕,他抽出剑来,指向戚洌。
“你是魔修,本就罪无可赦。可为师念你心思纯善,本有意救你一命,可不料你却是如此肮脏的一个人。”
这话说出口,密密匝匝地扎在两个人的心上。
乔易年突然开始后悔,后悔当年自己对这孩子如此无微不至。
叫这孩子真心错付,最后还……不得不由自己这个最亲近的人去狠狠地伤一遍他的心。
更何况,这言不由衷,却不得不说的话,实在是像刺一般,划过喉咙,刮得血肉模糊了,才能勉强说出口。
戚洌眼睛里的光像是消失了一般,黑沉一片,骤然地像是个死不瞑目的人。
他木偶一般站在那儿,愣愣地看向乔易年。
师尊对自己向来最是宽容,他心里唯一的侥幸也是师尊待自己向来心软。
可而今……连宽容都没了。
那……就是真的完蛋了。
半晌,他颤抖着唇,问道:“师尊您……要杀我?”
乔易年不由得转开目光,不敢再看过去:“我说过,不要叫我师……”
戚洌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乔易年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只听着这孩子口不择言地快声说着话,颤抖的声音里带着恐惧和急切。
“弟子知罪,弟子无状,竟对师尊生出了这样的心思。弟子已经……迷途知返,决心痛改前非了,弟子保证从今以后以师尊当年之教诲管束自己,绝不再横生枝节,只求师尊……莫要将弟子逐出师门,其他要杀要剐,弟子随师尊处置。”
话说到后头,这孩子的声音里不受控制地带着了哭腔,委屈地颤抖着,一句一句地都戳到人的心上去。
乔易年这么个有泪不轻弹的七尺男儿,此时也是鼻头一酸。
——毕竟是自己种出来的白菜。
“你我师徒一场,我不愿把事做绝。”乔易年深深地呼吸了两口,才平息了自己此时翻涌的不忍。“你身后便是魂墟。事已至此,你自我了断吧。”
他看着戚洌跪在地上顿了半晌,之后像个被提起来的木偶一般缓缓站起来。
于是他把剑收了回来,归入鞘中。
就在剑入鞘的那一刹那,他的脑子里那个沉寂了许久的、带着铁锈味儿的系统001便开始尖声放着电音茉莉花。
乔易年:?
怎么,戚洌现在跳进去也会死吗?
那他身上那一半的魔修皇族的血脉是地沟油吗!!
正在乔易年被这声音搅得心头乱起来的时候,戚洌眼眶发红,向着魂墟的方向退了两步,两眼直看向乔易年。
片刻,这玉树临风的青年展颜笑起来,一时间风光霁月。
“得以遇见师尊,是弟子此生最幸运之事。”
青年深深作了一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