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啧,大食人啊……”他旁边那名粟特人哼了一声,显然是很不喜大食商人的样子。
他们这些人穿行在各国之间行商,行走在沙漠与戈壁之上,偶尔也要与狼群和强盗搏斗,手里染血的时候也是有的。
但是杀死一个人,和把人当做牲口贩卖,那又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虽也不是每一个大食商人都做贩卖人口的勾当,但总归是他们那些人做得最多就是了。
“三郎所言之布,想来十分珍贵,兴许是种于某一国的王室庄园之中,外人嫌少听闻也未可知。”那名年长的粟特人这时候又道。
“那倒是也有可能。”罗用盘腿坐在胡床之上,双手袖着,面色微醺,笑眯眯地点着头,仿佛只是在听一桩不甚在意的奇闻异事。
“若是果真如此,那旁人便很难知道那织布之法了。”
“中国不也有许多不外传的织布秘法。”
“啧,何止是织布秘法,连一个蚕种都不肯让人带出关去。”那几人又拉拉杂杂地说了起来。
“西域那边竟是没有蚕种?”罗用奇道。
“如何能没有?”一个粟特人笑了起来:“几个蚕种而已,总会有人想到夹带出去的法子不是。”
“这事也就是对着三郎你我们才说,换了别人肯定不说。”
“这几年玉米种子也说不能出关,今年我们这一路走过来,在西面一些绿洲之中,也曾见到一些人种植玉米的。”
“话说那蚕种,听闻最早偷偷将它们带到关外的,还是你们汉人的一个公主。”
“还有这事?”
“却也是道听途说,西域那边广为流传的一种说法罢了。”
“只是西域虽有蚕种,要说这绢布,终究还是中原出产的最好。”
“……”
与这些胡人说话吃酒,很能让人增长一些见识。
说到夹带蚕种粮种过关这个事,罗用不禁就想起明朝的一件事情来了,乃是与番薯有关。
那时候西班牙人占领了菲律宾,很多中国人跑去菲律宾群岛北部的吕宋岛与他们做生意,主要就是生丝、棉布、瓷器等买卖。
菲律宾那边常常容易发生粮食短缺,于是西班牙人便在那里推广种植了一种美洲作物——番薯。
那些西班牙人防中国商人防得很紧,过海关的时候盘查严苛,不肯让他们将番薯带回中国。
中国商人贿赂当地土著,弄来几尺番薯藤,一个名叫陈振龙的闽商将这几尺番薯藤编在船上的水绳之中,以此蒙混过关。
番薯是一种适应性极强又十分高产的作物,在其他农作物欠收的荒年灾年,它依旧能够保证收成,是实实在在的救命粮。
闽商将其带回中国并且广为推广,在之后许多艰难困苦的岁月里,在没有粮食的时候,很多人就是靠吃番薯活了下来。
唐初这时候生产力低下,社会经济不甚发达,在一些偏远又贫瘠的地方,还是有很多人挣扎在温饱线之下。
罗用的空间里就有番薯,却因为种种原因一直没有拿出来,虽然常常会给自己做各种心理建设,但他时常还是会受到良心上的拷问。
找再多理由也无法掩盖一个事实,那就是在考虑他人生死之前,他要先考虑自己以及自己的家人的生死。
“你又在想甚?”乔俊林合上书本,转头便看到罗用盘腿坐在炕沿,袖着手一下一下地摇晃着身子,眉头紧锁目光微凝,一看就是在想事情。
“没甚。”这件事没办法跟乔俊林说,再者这种道德的枷锁他一个人背着就够了,多一个人知道,也不过是多一个人徒增烦恼罢了。
“今日来了一拨大食人,带了二十多个昆仑奴,水泥作坊那边,你需得留心着些。”乔俊林抖开薄被,一边脱外套一边对罗用说道。
水泥作坊那边的阿普三人亦是昆仑奴出身,乔俊林就担心他们与这些大食人发生什么牵扯。
“他们住哪儿?”罗用皱眉道。
“就前些时候新开的那一家。”乔俊林脱了外套就往被窝里钻,常乐县这儿早晚温差本来就比较大,再加上这会儿夏天也快过完了,夜里还是要盖好被子睡觉。
“你也留心着些。”罗用对贩卖人口这件事十分抵触,但是在眼下这个时代他们的行为偏又是合法的。
他也想眼不见为净,但是有些事情,该做还得做,人生在世,自己当时能做的事情一定要尽量做好,这样将来才不会留下遗憾。
前几日新开的那家客舍罗用知道,开张那一日他便去过,这两日也曾去与人吃过酒,与那店家也颇熟悉。
罗用寻思着,明日一早便差人送些豆浆油条杂面饼子过去,让那些昆仑奴先吃上一顿热乎的,之后几日也让店家多关照着些,虽是叫那些大食商人白白占了便宜,但他目前能做的,大约也就只有这个了。
然而,还不待这一个夜晚安然度过,今日新来的那些大食人那边便出了事情。
三更半夜,一群大食商人怒气冲冲欲往常乐城外的水泥作坊而去,言是那水泥作坊的管事拐带了他们的昆仑奴。
那水泥作坊的管事便是阿普,罗用手底下的人,夜里巡城的差役自然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吃亏,于是半道上就把那些大食商人拦下了。
罗用与乔俊林半夜里被人叫起,匆匆赶过去的时候,双方正在对峙,黑漆漆的夜里,一个个火把被戈壁上的夜风吹得忽明忽暗,对方那一张张杀气腾腾的面孔在这火光之中忽明忽暗地闪着,如同鬼魅一般。
罗用与乔俊林俱都没有说话,他们只是走到自己这一方最前面的位置,站定。
乔俊林一手握住刀把,胳膊微张,稍稍把罗用往自己身后护了护……
第284章 对峙
照明的火光不甚明亮,但双方离得这般近,那边的人显然也已经看到了罗用与乔俊林的到来。
只听那边有一个胡人用不甚标准的汉化喝道:“尔等因何阻我去路,意欲何为?”
这边这些差役方才还与那些人喊话对峙,这时候罗用与乔俊林既然已经来了,他们便都以罗用和乔俊林马首是瞻,于是这时候便都看他二人的意思,并不贸然回话。
乔俊林一面戒备着前方那几个身材高壮的大食人,一面用眼神瞄了罗用那边一眼,只见他在一个火把下袖手而立,目光虽也是看着对面那一边,耳中却仿佛没有听到那边方才的喊话一般。
也对,罗用作为常乐县父母官,一县之长,这座城池里的头头老大,他这会儿过来了,那些大食人却仿佛没看到他一般,分明就是不把人放在眼里,罗用这时候若是搭理他们,那才是自降身价。
那边那个喊话的见没人回应,也知自己这是碰了个软钉子,一时也不再说什么,同样也把目光投到了自家商队头领身上。
如此安静片刻之后,那边终于才又有人说话了:“来者可是常乐县令?”
常乐县这边也是安静了好一会儿,然后才有一个声音不急不缓地应了一声:“正是罗某。”
“不知县令何意?因何阻拦我等去路?”对方问道。
“听闻有人公然犯夜,罗某担任这常乐县令也有大半年了,还是头一回遇到这样的事情,来者是客,本应入乡随俗,尔大食商贾,因何要犯我常乐县夜禁?”罗用的声音不急不缓,态度却是强硬的,别看他平时挺好说话,罗棺材板儿这个名头毕竟也不是白叫的。
“分明是你的人拐带我们的昆仑奴在先!”那边的人见罗用竟然倒打一耙,登时便有人大声嚷嚷起来。
“我常乐县若说一句丢了物什,莫非也能随意翻检你们这些胡商的行囊包袱?”乔俊林喝道。
“罗县令此举,便是不欲让我等去水泥作坊寻人了?”对方头领言道。
“官办的作坊,岂能让你说搜就搜?”罗用一甩衣袖,回道。
罗用这话一出,现场的氛围顿时又紧绷了起来,那边有几个人像是已经快忍不住了,只等他们头领一声令下,便要提着大刀杀将过来。
常乐县这边的差役也都个个绷紧了神经,一个个俱都是咬紧了牙关,有些人头上更是冒出了汗水,这些人虽也都是铁骨铮铮的汉子,但与那些刀口上舔血的人贩子比起来,却那还是一等一的良民。
罗用这时候也是在赌,他赌这些大食人不敢把他这个常乐县令怎么样。
阿拉伯半岛那边眼下正在一步步实现统一,与那些弱国小国甚至是原始部落相比,大食自然也是一个强大的国家,但是与唐相比,那就还是有差距,只要这些大食商人还想在大唐的地界上经商赚钱,击杀大唐官员这种恶劣事件发生以后有可能会产生的后果,他们根本承受不起。
就在双方对峙的时候,不远处又出现一些火光,然后很快便有一行兵卒由远及近,向他们这边小跑过来。
“卑职见过明府,敢问明府,此处可是有事?”
领头的士官向罗用拱手,说话的声音中气十足。再看这些兵卒,个个身形高壮,皮肤黝黑,平日里定是操练得颇为勤快。
罗用看了那大食商队的头领一眼,对那士官笑了笑,言道:“无事,不过是一场误会。”
那士官听闻此言,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带着自己手底下那些兵卒,站在罗用他们这拨人不远处,看向那些大食商人的目光中明显带了警告。
片刻之后,大食商队那边的头领对身边的人不知道说了一句什么话,然后他们那些人便先撤了。
临走的时候,还有不少人向罗用他们这边投来恶毒的目光,他们十分确定自己商队中的两名少年昆仑奴,就是被那水泥作坊那个昆仑奴出身的管事给藏起来了,这常乐县的县令分明就是在包庇自己的属下,欺负他们这些外国人!
待他们那些人走远了之后,罗用向那士官拱手道:“今日多谢了!三更半夜惊动诸君,罗某心中着实羞愧,不若诸位与我等一同进城,用些热饭如何?”
“明府不必言谢,我等这便回去了。”那士官拱手道。
“罗某长到这么大年岁,何曾见过这般阵仗,今日着实有些受惊,这些个胡商回城之后,可不要再闹出什么事端才好……”罗用叹气。
“如此,我等便随明府走一趟吧。”对方爽快道。
常乐县此地虽不是什么边关要塞,但到底还是靠近边界,当地亦有驻军,每个驿站都有兵卒守卫,还有烽火台。
罗用平时跟这些当兵的打交道不是很多,尤其之前县中那个驿站还把他的公文给扣了,后来瓜州那边的兵曹过来,带走了那个驿站里头不少人,这件事说起来也不是罗用的责任,但双方之间总归是有了些许间隙。
兵卒们很多都是当地屯田军户出身,罗用早前忙春耕的时候,也曾与他们有过一些接触。
他那段时间每天上山下乡的,给当地百姓解决了不少实际性的问题,这倒是在一定程度上赢得了军户们的好感。
转眼罗用来到常乐县也有半年了,这段时间以来,农户家中的出产,无论是家里养的羊还是地里种的菜,还有夏收的粮食,都能卖到比较好的价钱,而盐价却比从前便宜了不少。
县里那个公办的卖菜铺子直接从敦煌那边的盐场买盐,那边的盐场主看在他们罗县令的面子上,给了一个相当优惠的价钱,着些盐在加上些许脚夫钱以后,便以成本价在那铺子里出售,常乐百姓现在大多都是在那里买盐。
因着罗用这些时日以来的所作所为,虽然他与这些兵卒接触不多,之前甚至还生出过些许间隙,但是当地的兵卒士官对于这位新来的罗县令,普遍都还是比较有好感。
一行人回到城中,发生这样的事情,县衙里的县丞主簿等人这时候也都起来了。
因为那些大食人的关系,城中局势有些紧张,他们也不敢出县衙,只令人在衙门里到处插上火把,又把几个侧门后门都给堵得死死的,绝大多数人都守在正门这边。
待罗用等人回来,这些人连忙开了大门将人迎进来,见他们还带回来这么多兵卒,众人心中又安定了几分。
在眼下这年头,四处宦游为官,遇到这样的事情也不算稀奇,若是去到一些穷山恶水之地,有些人稀里糊涂死在任上或者是赴任的过程中,官府甚至都查不出个究竟来,最后往往也就不了了之。
“令人去备些饭食上来。”
大半夜的走这一遭,方才的氛围又是那样的千钧一发,回到县衙之中,一口气松懈下来,罗用这才觉出有几分疲乏来了。
“喏。”县丞等人领了命令,连忙干活去了。
像今日这样的情况,罗用竟然真敢出去与那些大食人对峙,着实出乎他们这些人的意料,也让他们感到钦佩,离石罗三郎,果然不是浪得虚名。
“那些大食人,怕是不能善罢甘休。”那名士官对罗用说道。
“你看他们,敢不敢拆了我这县衙?”罗用喝了一口旁人递过来的热水,笑着说道。
“那倒不能。”那名士官说着也笑了起来。
只是那个名叫阿普的水泥作坊管事,这些大食人肯定不能轻易放过他。
按他们军方得到的消息,那些大食人确实是丢了两名昆仑奴少年,那两个少年很可能与那阿普有些渊源,这件事要说跟那阿普没有关系,怕是没几个人能信。
这罗县令显然是要护着那个阿普,只是他护得了一时,却护不了一世,现如今那水泥作坊已经被大食人盯上了,这些大食人向来又最是抱团,他们即便是不敢动常乐县令,难道还不敢动一个昆仑奴出身的小管事?
饭食很快就过来了,先是端上来一大盆拍黄瓜,一大盆拌三丝,接着又是一大锅卤水,之后又接连端了三锅馎饦上来,最后还有几大碟子熏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