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兵曹这两日正在调兵遣将,他们这一片,每个驿站多少兵卒也都是有数的,一时间要抽那么多人出来,并非易事。
“郎君,我观那罗用年纪虽轻,为人却甚是奸猾。”这一日,陈皎在自家花园小酌之时,他的一名小妾如此说道。
“何出此言?”陈皎笑道。
“妾亦听闻了那昆仑奴的事情,如今那些大食人要找他,他便来与你借兵,偏又不肯坦言相告,倒是借了那茶叶贸易的由头。”那小妾一边笑嘻嘻地为陈皎斟酒,一边说道。
“你道我不知此事?”陈皎一口喝干了杯中之物,心满意足地抹了抹自己唇边的胡须。
这白酒喝起来着实够劲,就是价钱太贵,即便是像他这般出身,亦是不能常常饮到尽兴,偏那罗用除了当初刚刚酿出白酒的时候往他这里送过两坛,后来便再没送过了,他这上官想要喝酒,还得自己掏钱去买,啧,棺材板儿就是棺材板儿。
“不知郎君何意?”小妾柔媚道。
“他若是在文书之中提及大食人之事,那不是现等着别人抓他小辫,京城那边盯着咱瓜州这边的人亦是不少。”陈皎为佳人解惑。
“郎君可是要护他周全?”小妾又问。
“谁人管他周不周全,我这还不是为了护你我周全。”陈皎玩笑道。
“郎君又在戏耍于我。”小妾亦笑。
“管他甚的昆仑奴大食人,他若能自己将此事压下,自然最好,若是闹将起来,于我亦是有碍。”这又不是什么好事,能够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自然就是最好,若是闹大了,与他陈皎的官声亦是有碍,在为官能力上,可能也要被打上一个问号。
“如此说来,那昆仑奴之事,他不上报反而是好,他若是老老实实报上来,郎君反而要为难一番。”那小妾倒也是个通透的。
“自然。”陈皎说着又饮了一杯白酒,他可不喜欢总给自己出难题的下属,如不如实又有甚的要紧,有些个事情,彼此心中清楚明了便可。
三四日之后,付兵曹亲率二百名兵卒前来常乐县,分了一百多人在城外各处的驿站之中,另外数十人便随他进城,在常乐县城驻扎。
如此,原本还有一些焦躁不安的常乐百姓,这时候便彻底放下心来了,这付兵曹可不是个简单人物,当年打仗的时候,死在他刀下的敌军都不知道有多少,没看这付兵曹一来,那些胡人说话都要比往常小声几分。
付兵曹来了,罗用心里也是踏实多了。
阿普等人就在县衙之中住着,那些大食人常常也会在县衙周围打探,县丞主簿等人整日战战兢兢,罗用也担心会出什么意外,有付兵曹来这边镇场子,那些大食人总会收敛些。
除了大食人,这两日前来常乐县的各国胡商也愈发多了,其中不少人先前就已来过常乐县,与罗用也算有些交情,这时候这些人再来,罗用难免也要去见上一见。
在这个落后的年代,在强大的自然之力面前,一个人的生命就仿佛风中灯烛一般,今年若是不见,待到来年胡商们再次来唐之时,便不知还能不能再见到了。
这一日,罗用方才见过几个认识的胡人,从那酒肆之中出来,这回他也就小酌了几杯,倒是并未喝醉。
打他从那酒肆之中出来,便觉有人一直盯着自己看,转头一瞧,便瞧见那边有个身着麻布短褐的老农,身边摆着两个箩筐,每个箩筐里各放了一个冬瓜。
罗用笑了笑,便往他那边走了过去,道:“你这冬瓜怎卖?”
“明府若要,与我六文钱便好。”那老农高兴道。
冬瓜这东西煮起来清汤寡水的又不管饱,又有些偏凉,身体虚弱的人吃多了也不好,素来也卖不上什么好价钱。
听闻近来城中胡商颇多,菜蔬价贵,于是这老汉便也大老远地担了这两个冬瓜进城来碰碰运气,哪曾想今日果真走了好运,这才放下担子不多久,便给他遇着了罗用,他也曾听人说起,他们罗县令常在街上与人买菜,鲜少挑拣,更不与人还价。
“五文钱。”罗用这时候却道。
“五文便五文。”那老农马上就说了。看来这罗县令也并非完全不与人还价,五文钱的价格虽不是顶好,却也算是不错了。
罗用这边正掏钱,不远处刚便有两名差役,见他们县令又在买菜,几步走过来,一看是冬瓜,其中一个差役便说道:
“铺子里的冬瓜都快积了半屋子了,明府怎的又买冬瓜?”
“无碍。”罗用摆手道:“这两日天气好,待我找几个人将那多余的冬瓜切片晒干了,留待冬日里煮汤。”
“这能行?”从前没听说过冬瓜还能这么吃的,别到时候糟蹋了东西。
他们县令就是心肠软,见着这些个进城卖菜的农人总是要买一些,夏天那会儿都不知道买了多少胡瓜,也是卖不完,现如今大多用酱腌着,生生占了两个屋子。
“滋味颇美,等你们尝过了便知。”罗用说道。
“喏。”县令既是如此说,那应就不会错,说到吃,他们这全县上下加起来怕也没他懂得多。
那农人得了钱,高高兴兴便挑着担子往那官办的铺子去了。他一早就听人说了,城中这官办的铺子近来并不收冬瓜,今日这运气着实是好。
方才听闻了那晒冬瓜的法子,待他回去以后倒也可以试试,地里头还有几个长得丑个头也小的,加上前两日那个被野猪啃过的,拾掇拾掇,吃不完便都晒干了吧。
“罗县令言是让我把这两个冬瓜送来。”
“哎呦,又买冬瓜。”
“放哪儿呢?”
“这边,就放这屋。”
“哎。”
罗用这一边,花出去几文钱,买了两个大冬瓜,心情也是不错,袖着手慢悠悠往县衙方向走去。
常乐县不比长安城那样的地方,县中人口少,大多数人也都是精打细算过日子,城外的农户想要进城卖些菜蔬,也是不大容易,一担菜若能卖个几文钱的,便也很高兴了,罗用见到了常常要买。
方才那一幕,俱都落入不远处一群大食人眼中。
“此人便是常乐县令?”一个看起来颇有几分威严的中年大食人言道。
以他这几日的听闻,常乐县令罗用显然并非善类,怎的此时看来,倒像是个老好人。
“莫要被他表象迷惑,此人颇为狡诈。”
“早前他在我们面前,分明表现得十分霸道蛮横。”
“许是待我们大食人有些不同?”
“中原文人自视甚高,向来轻视番邦人士。”旁边几人愤然道。
待罗用走得近了,这些人便也往路中间走了走,阻了他的去路。
“几位可是有事?”罗用问道。被阻了道路心中不喜,态度与方才跟那老农说话的时候,自然已是有了几分不同。
“便是为了那两名昆仑奴少年之事。”那中年大食人的倒是爽快,直接道明了来意。
“此事说来话长,不若你我一同去饮一杯清茶如何。”
罗用对眼前这个大食人倒是有几分好感,看起来颇为稳重,对他似是有些不满,但也没有一上来就喊打喊杀的。
“……”那人却是不动。
“走吧。”罗用抬手请他与自己同行:“你我虽为异族,不能亲如兄弟,一起饮些清茶却也是无妨的。”
第287章 钱帛铺路
罗用与这些大食人的对话,地点就选在不远处一家客舍的厅堂之中。
那一边乔俊林得了消息,带着二三十人匆匆赶了过来。
进了那客舍一看,只见那里头围了大半厅堂的大食人,罗用身边便只得一名差役,那差役此时头上已是冒了汗珠,罗用却笑嘻嘻坐在那里与人一起喝着奶茶。
方才那两名差役在街上遇到罗用,见他们县里独自一人在街上行走,也看到这些大食人与他说话,于是其中一人连忙就找乔俊林去了,另一人则跟随在罗用身边。
原本也是紧张得不行,这时候他见乔俊林带着他们县中几乎所有差役浩浩荡荡杀将过来,心里头顿时就踏实了,那感觉,真真就跟见了亲爹一般。
“你怎的来了?”罗用问他。
“我也过来吃杯清茶。”乔俊林回答说。
“这厅堂里头这般多人,着实太过拥挤。”罗用笑着跟自己对面那大食人说道。
而坐在他对面的那名大食人,这时候心中已经满是疑惑。
方才在大街上初见罗用之时,他觉得这人就是个老好人,待与他说上了话,见到了对方态度上的转变,便觉这人并不简单,而后竟敢与他们这么多大食人同坐一家客舍吃茶,这胆识这魄力,即便是他们这些刀口上舔血的胡商,也不得不佩服。
听闻在中原那边,很多有底蕴的家族,自小便教家中子弟研读经史子集,学习君子六艺,许多青年才俊更是年纪轻轻就已名扬天下,从前他只当那些人都是浪得虚名,乃是他们那些文人之间相互吹捧出来,如今见了这罗三郎才有些相信了,那些人或许真有真才实学。
只这罗三郎虽也是读书人,却似乎并非出自那些高门大户,不知他从小受到的,又是什么样的教育,怎的这般年纪轻轻,便能拥有如此过人的智慧与胆识?
“哈桑。”旁边一名大食人轻轻喊了他一声。
“嗯。”那名叫哈桑的大食人说道:“这里人太多了,你让他们先出去吧,留几个人便好。”
这么多人在场,说起话来确实也不太方便,若是以为今日他们这些大食人之所以聚到一处,仅仅只是因为那两名昆仑奴少年的事情,那就太傻太天真了。
他们大食人并非个个都是奴隶贩子,再说那些人在贩卖奴隶的过程当中出现逃跑和死亡的情况,也是比较经常发生的事情,并不值得为此大张旗鼓,若是果真把事情闹大了,对他们这些大食商贾也没有什么好处。
这一边,不少大食人纷纷从那客舍之中出来,最先出来的,自然就是那些实力最弱的商队,然后就是其他商队中一些不甚紧要的成员,越是强大的商队,能够留下的成员自然也就越多。
另一边,乔俊林也让他带来的大部分差役都到客舍外面等候,厅堂之中便只留了几名武艺高强且反应迅速的。
……
最终,罗用与这些大食人究竟在那里头说了些甚,外人便也无从知晓,只是约莫能猜出他们应是谈拢了。
在之后的一些时日里,那些大食人更是从敦煌晋昌等地运来不少香料绢帛,看样子也像是要买茶叶的样子。
外人更加不知道的是,就在罗用与那些人谈话之后的那一个晚上,哈桑差遣自己的一个随从偷偷去找了乔俊林,将一张羊皮纸交到他手中。
第二日一早,便有一个三十几人的商队天未明离开了常乐县,不少人都听到了他们动身的声音,却只有极少数几个人知道,在这个商队之中,还夹带着几个黑人。
罗用近日常与城中的胡商们见面吃酒,见的人多了,他心中自然也会有一些判断和比较,哪一些人是值得信任的,哪一些人又只能一起吃吃酒。
这个三十多人的商队,罗用对他们印象颇佳,在心中衡量多次之后,他就比较隐晦地给对方透露了一点信息,表示他们这一次西行的路上,只要肯带上阿普等人,罗用在茶叶和白酒的价格上,就能给他们一个相当大的优惠。
这些胡商毕竟是为了挣钱连沙漠都敢徒步穿越的猛人,胆子本来就很大,对于罗用的这个提议,他们自然很心动。
而且若是能与罗用有这样的一次合作,他们与这常乐县令的关系,便不再只是酒友,这常乐县令年纪轻轻便已很有作为,前程亦是不可限量,好好经营这一层关系,将来的收获也许会超出他们的想象。
南方那边过来的大批茶叶还未抵达,罗用将自己空间中仅剩的一些茶叶全都卖给了这个商队,于是他们这一日便早早出发了。
从天色未明之时出发,待到天色完全亮透的时候,这一行人距离常乐县已是颇远。
三四十人,二十几头骆驼,在边城的驿道上拉成一个长长的队伍,骆驼背上驮了许多货物,有茶叶有白酒,还有钱财食物和清水。
大片的戈壁滩上空荡荡的看不到什么人烟,蓝色的天空宽广而又深远,一朵白云也无,晨风吹过,带着几分凉意,驼铃在这一条长长的驿道上轻轻响着。
阿普回望凉州城,却只看到一片天地苍茫。
自从遇到罗用的那一天起,一直到今日为止,他们都生活得很安心,因为那名中原少年张开的羽翼,一切的危险仿佛都是外面的风雨,而他们生活在一个结实牢固的大房子里。
而今他不得不从那个大房子里走出来,去面对外面的风雨,他也要张开自己的臂膀,将他的那些族人,还有所有跟随他拥护他的人,全都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
前方的路途充满了艰难险阻,但他知道,那名中原少年已经用钱帛和智慧帮他们铺就了一条道路。
约莫十余日之后,在经过两个多月的长途跋涉,那批让众人翘首以盼的茶叶,终于抵达了常乐县,一时间这座小城便欢腾起来了……
远在长安城的太极宫中,大唐皇帝李世民这一日又令人将西域地图拿出来与他细看。
当年汉武帝在拿下河西走廊之后,将河西四郡中的一郡,起名张掖,取之张开臂膀之意,在往后这许多年里,河西等地常常失守,这臂膀有张开的时候,也有合起来的时候,要守住这一片政治军事要塞便已是十分不易,河西以外的西域,至今没有哪一个皇帝能够触及。
这一次,他在靠近河西最西边的位置,放了一个棋子,这个棋子看起来似是拥有大能量,只不知他是否果真能给自己带来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