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为他们性命着想的举措,却让很多太医忍气吞声,觉得薛遥这古怪少年仗着太子的面子,有意戏弄折辱他们。
薛遥来到平榕县,从来不出诊也不探讨配方,除了强制大夫们蒙面和洗手之外,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打压当地想要集会祭祀的老百姓。
可以想象,太医私下里对这个年轻人的印象,已经差到了极致。
薛遥对此无法解释,只能淡定地该吃吃该睡睡,躺在家中等兵符。
就在这天夜里,薛遥熟睡之中,隐约觉得一股寒气凉飕飕的往脖子里钻。
迷迷糊糊地把被子往上拉了拉,手背忽然撞到一个凉飕飕的东西。
薛遥浑身一紧,缓缓睁开眼。
三更半夜没开窗,月色也透不进来,一片漆黑之中,却能看见一双反射着几点光泽的双眼,正杀气腾腾地注视着自己。
薛遥一瞬间血往头顶窜,头皮都发麻了。
“别出声。”一个带着乡音的陌生男人嗓音。
薛遥屏住呼吸,眼睛渐渐适应黑暗——床边站着一个衣着朴素的壮汉,葛巾蒙着脸,只露出一双眼睛,拿着种地用的镰刀架在他脖子上。
“冷静一点。”薛遥尽量让自己嗓音舒缓。
“冷静个球!”这壮汉浑身都在发抖,不知道是畏惧还是激动,“我爹刚走三个时辰,我让你这杀千刀的狗官给他陪葬!都是你这狗官不许咱们送瘟神!”
“你不要激动。”薛遥一动不动躺在床上与他对视:“我并不是当官的,也不是不让你们送瘟神,而是不希望你们招来瘟神。”
“放屁!”那壮汉一脸惊怒,气喘吁吁地低斥:“不是当官的,那县太爷为啥听你的!就是你让拆了祭台,我爹才惹毛了瘟神老爷!你这狗官!你这狗官!”
他说着,愈发情绪激动,握紧了镰刀,目露凶光。
薛遥看出他准备使力割开自己喉咙,立即开口道:“想想你的妻儿!”
刚准备行凶的壮汉一愣,顿住镰刀问他:“我妻儿咋了?你要那他们怎地!”
“杀了我你全家都得死。”
“谁晓得是我杀的?我杀了你这狗官,再爬墙出去!”
薛遥唬他道:“仵作一看刀口,就知道是你家的镰刀杀了人。”
壮汉闻言一哆嗦,低头看向自己的镰刀,又抬头怒道:“我扔河里去!”
薛遥试探道:“买新镰刀?”
“对!买把新的,谁瞧得出来?”
“捕头一看,就你家换了新镰刀,哪能不知道是你杀的人?”
断案哪里这么容易?但薛遥觉得这男人看起来头脑简单,应该很好骗。
壮汉果真被他唬住了,抓着镰刀的手不住哆嗦。
屋里除了壮汉的喘息声,就剩薛遥擂鼓般的心跳声。
脑子里此刻乱极了,什么乱七八糟的都在转。
万万没想到,会这么不明不白死在陌生人手里。
他想救人,却被救助者误解。
如果这把镰刀砍下来,他重活这一世的意义是什么?
太子的地位没保住。
龙傲天幼崽还被他养成了哈士奇。
怎么办?
好不甘心。
“你冷静一些,我不是官,我大老远从京城赶来平榕县,就是为了来救你们。”
薛遥坦诚地注视着壮汉:“上回来,给你们发放的低息粮食,就是我不远千里从江浙拼命筹集的。你借粮了吗?记不记得?登记的时候我就坐在衙役后头的茶几旁,以免衙役动手脚贪老百姓便宜。”
那壮汉渐渐睁大眼,仔细辨认薛遥的脸。
可事实上,薛遥监督放粮,并不是一直在场,大部分农民根本没见过他。
薛遥心里觉得有戏,一个冒着生命危险替父报仇的农民,能坏到哪里去呢?再忽悠忽悠,说不定命就保住了。
“我外祖父是京城的高官,心系百姓,我祖籍江苏,八辈子跟平榕县扯不上关系,无怨无仇的,我干嘛要害这里的老百姓?”薛遥继续讲道理:“反倒是上百万石的粮食,我借给受灾三县,说句难听的话,老百姓们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这不是血本无归了?”
那壮汉大概找不到反驳的话,皱眉盯着薛遥:“那你为啥不让咱们送瘟神!”
“因为你们这种祭祀,实际上是在招瘟神。”
讲科学道理是不可能奏效的,薛遥只能以迷信克制迷信,顺口胡诌道:“咱们京城里请了真正的天师,就是他预测到你们被瘟神的谎言欺骗了,要做法壮大瘟神的法力,所以才派我来阻止。”
壮汉气冲冲道:“你们那是什么狗屁天师!这祭祀是咱们县几百年的传统!怎么可能是瘟神的谎言!”
薛遥沉默了,静静看着他。
心里其实慌得一批。
怎么办,想不到借口了。
“没的狡辩了吧!”壮汉看出他词穷了。
“你不信我。”薛遥说:“那你愿意跟我打个赌吗?愿意的话,我就让知县允许你们祭祀。”
壮汉疑惑道:“什么赌?”
薛遥深吸一口气,开口道:“你们可以祭祀,但是不允许所有村民到场,只允许找出不怕死硬要举行祭祀的五位代表村民,按你们的规矩举行仪式,结束后立即散场回家。我跟你打个赌——参加仪式的五个村民代表,至少有三个会招致瘟疫,五日内必定暴亡!如果应验,就足以证明这种仪式是招瘟而不是送瘟了吧?”
第77章
屋里太黑, 薛遥看不清这男人此刻是什么表情, 只隐约从他微亮的眼瞳里看见一丝犹豫,却转瞬即逝。
“狗官!”壮汉脑子转过弯来,手里的镰刀瞬间贴紧薛遥的脖子, 情绪失控的低声呵斥:“想骗我?我要放了你, 岂不是立即被官老爷抓走了!”
“我可以立下字据。”脖子上压得越来愈紧的铁刃,让薛遥感觉到事情已经超出了控制, 只能准备好出手拼死一搏。
可是,这男人一看就是日日劳作练出的结实体魄, 就算能挡住砍下来镰刀, 也不可能反击压制他,薛遥只能利诱:“我还可以让你优先参加这次祭祀, 五人名额当中,确保有你一个。”
薛遥已经后悔阻止这场送死大会了,就算这男人现在提要求, 要全县的老百姓一起参加祭祀,他也不会再阻拦。
可是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男人抬起镰刀,朝他脖子砍下来,速度快得他手都没来得及从被子里伸出来阻止——
“咚”的一声闷响, 男人一声惊呼, 手腕被窗外飞来的暗器击穿,镰刀掉落在薛遥被子上。
薛遥瞬间坐起身,一把抢到镰刀。
慢了一步的壮汉回过神就想来夺刀,却被一个飞身进屋的黑影一把拽开, 猛踹一脚。
壮汉撞翻屋中央的木桌,捂着被踹伤的胸口满地打滚。
薛遥坐在床上如梦初醒,手里还紧握着镰刀不住颤抖。
“没伤着吧?”
张四的嗓音像镇定剂一般,让薛遥提着的一口气呼了出来。
吹起火折子,张四把屋里的灯点燃了,薛遥才发现他外衣都没穿。
张四走到那壮汉跟前:“谁派你来的。”
那壮汉错愕地仰头看一眼张四,立即蹬脚往角落躲闪。
“他是想参加祭祀的老百姓。”薛遥缓过神,撑着身体准备走下床。
“想参加祭祀……呵。”张四一脚踩在男人胸口:“官府不让你们祭祀,你不敢去找官老爷闹事,倒是挺会挑老实人欺负!”
张四脚下微一用力,壮汉胸口咯噔一响,猛然呕出一口血。
“别!”薛遥急忙让张四停下。
张四侧头看向薛遥:“薛公子,对付这种人不能仁义,你放了他,倒有更多人以为死不了人,都会对你起坏心思。”
“你先离他远一点!踢晕他就好。”薛遥警惕道:“他父亲已经感染瘟疫病发身亡了,他也有可能在瘟疫潜伏期,别被他的血沫沾染上。”
张四听从薛遥的命令,踢晕那男人后,叫来随行的小内监拖走,再把屋里的血迹用薛遥配制的消毒水处理干净,跟薛遥用肥皂洗了手。
两人坐在门外石梯上,月光照耀下的院子空荡寂静。
见薛遥还是脸色惨白,张四低声道:“是我失职了,往后晚上我就守在你屋里”
薛遥回过神,转头苦笑道:“你又不是铁打的,大半夜的总要睡觉。真没想到我也有遭人暗杀的一天,更没想到……想杀我的人,会是我想救的人。”
“你就是太心软了。”张四皱眉道:“当初我偷了你的银子,你以德报怨,说是看中我这身本事才救我,那这些冥顽不化的村民呢?你为什么要冒这么大风险留在这里救这些想杀你的人?现在他们恩将仇报,是你要的结果吗?”
薛遥嗤笑一声:“你把我想得太好了。”
张四不解。
薛遥救张四,是因为想让他教五皇子功夫,并把剑圣的行踪住所告诉七皇子。
救百姓,是为了太子。
一切出发点都不是为了被救的人。
可张四说得也不错,他是个容易心软的人,起初为了自保,哄七皇子开心,结果自己成了老父亲。
后来为了七皇子,保护太子,结果自己成了太子的小迷弟。
之后为了皇子们救张四,心里渐渐把张四当成了真朋友。
如今,为了变法不出乱子,薛遥来平榕县控制瘟疫,又没法眼睁睁看着三个县的老百姓经历人间炼狱,当真想要救人。
真是领着小伴读的薪水,操着联合国秘书长的心。
“嗤……”薛遥自嘲地笑出声。
“你还有心情笑?”张四皱眉道:“幸好我起床撒尿,不然睡熟了,还真听不见你屋里动静,你知道刚刚有多危险吗?”
薛遥斜眼瞪他,气呼呼道:“你就别提醒我了,我好不容易忘了,再提又吓得睡不着了。”
张四被他逗笑了,回头看向空荡荡的院子,收敛笑容,认真地开口:“你是个真君子,难怪三个小皇子这么信任你,谄媚耍滑的小人总有败露的一天,你这样的人,才配得上所有人的信任。”
*
第二天去衙门,薛遥拿到太子的回信,可兵符没到。
信中太子说,已经把事情禀报了皇帝,皇帝比较重视,加派的太医很快会到达。
皇帝还下旨,让当地知县配合太医控制瘟疫,但并不同意调兵协助防控疫情。
大齐不是第一次闹瘟疫,但从前最多就是白喉这种级别的瘟疫。
皇帝不知道鼠疫的传播性和致死率有多么可怕。
薛遥收起信,浑身的血仿佛都凉了。
“怎么样?”张四看他脸色不好,郁闷地问:“太子殿下不给兵权?”
“是皇上不给。”薛遥嗓音低沉:“太子说会尽量半个月以内说服皇上,太子要亲率护卫军来支援咱们……”
薛遥缓缓闭上眼:“控制半个月谈何容易。”
恰好此时衙门外,传来民众的喧哗声。
薛遥和张四出去一看,原来是来衙门口闹事要求举办祭祀的村民。
拆掉祭台后,被“疫鬼”缠身的村民明显增多了,老百姓都以为拆祭台得罪了瘟神,如今已经恐惧到不怕官府的地步。
被疫鬼缠上的人,不少全家都死绝了,跟官府作对,说不准还能保住家里子孙,有不少激愤村民已经准备好跟官府拼命了。
“这可怎生是好!”知县在院子里急得团团转,对薛遥哭丧着脸道:“驱疫鬼送瘟神,是平榕县数百年的习俗!卑职实在不明白为何要禁止,又如何能服众!”
薛遥淡定地对他说:“请您给我找一套道服来,我要亲自跟老百姓解释。”
知县简直两眼发黑,不知道这种时候,这少年人还要瞎折腾什么。
可皇帝下旨让他配合,他不得有怨言,只能忍气吞声地吩咐县丞,去寻一套道服来。
三刻之后,薛遥换上一身道服,借了知县收藏的佩剑,走出衙门,面对群情激愤的百姓——
“诸位稍安勿躁,祭祀的事,知县大人已经决定从长计议。”
村民们渐渐安静下来,满脸怨恨又忍不住期待,看着道士打扮的清俊少年。
“各位乡亲,贫道玄乙真人,大齐天子派我来为平榕百姓驱逐瘟神。”薛遥稍微顿了顿,见老百姓无人开口说话,便继续道:“不让你们送瘟神,就是贫道的主意。”
背了几天黑锅的知县顿时长长松了一口气,没想到这小子还有点担当。
老百姓们听闻这话,显然露出了愤怒地神色,大概是顾忌薛遥“玄乙真人”的身份,一时半会还没人敢发泄不满,一双双怨恨的眼睛都冷冷盯着薛遥。
薛遥继续道:“这次的瘟神非同以往,传统的祭祀非但不能请走他,反而还会加强他的法力,驱使更多疫鬼,到时候,就算是到了驱邪良机,我也没办法替大家驱赶瘟神了。”
“送瘟神自古都是这么办!”有个青年忍无可忍的驳斥:“你们京城有你们京城的规矩,咱们这儿的瘟神,跟你们那儿不一样!”
薛遥抬手让他先别急,耐心地继续道:“知道大家不会平白相信我的话,为了向你们证明,我决定不在阻挠你们举行祭祀,但必须分成两次。”
“什么两次?”有百姓迫不及待地询问。
薛遥说:“按照村里的习俗,但凡参与祭祀,最终饮下神水的人,都能免于疫鬼附身,这次瘟神来势凶猛,大家一定都想参加祭祀。我的要求就是分两次祭祀,第一次必须是小规模的祭祀,参与祭祀的人限制在十个人以内……”
“十个人怎么够!”立即有人开始抗议。
“听我说完。”薛遥等人群安静下来,才继续说:“按规矩来,祭祀当日,无关人等不允许在集市逗留,祭祀结束立即散场,各回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