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间屋子宽敞明亮,于是墙壁和地毯那些干涸的血迹,也无所遁形,都是令人作呕的黑褐色。
这不是人的血。
是狗的。
几个月没回来,家里已经落上了一层灰。连空气都显得十分浑浊。
阮玉靠着门,捂住了脸,然后慢慢坐在了地毯上。
他没有说话。因为他在那瞬间丧失了言语,取而代之的是锥心一样的痛。
阮玉甚至分不清这痛苦感从何而来。
房间的装修很温暖,当初他是看着装修的。而现在,阮玉却只觉得冷。大概是没开暖气的原因吧。
他哆哆嗦嗦摸索着打开了室内空调的开关。
他突然想起了陈督的话。
陈督跟他说,狗崽儿是死在手术台上的,死的时候打的麻醉,一点也不疼。
可是怎么可能不疼啊……
它是被活活打死的。
怎么可能不痛?
阮玉抱着了头,蜷缩在了墙角。
这又不是什么大事。为什么还要又骗我一次。
***
陈督阴沉着一张脸开车到了家。
要开门的时候,一不小心从反光的玻璃上看到了自己的表情。于是他站在门口缓了缓,直到脸上僵硬的表情被微笑重新取代。
他打开房门,进了门。
首先就叫了一声:“阮玉?”
没有人回答。空荡荡的。他出来是什么样子,回来还是什么样子。
他没换鞋,推开了阮玉的卧室门。
没有人。
书桌上还有阮玉写的笔记本。椅背上挂着他的外套。杯子里的水还有半杯。
可是却空荡荡的。
陈督的呼吸在那瞬间停滞了片刻。
冷静,别慌。不一定是出事了。光天化日的,哪里可能那么容易出事。
他拨通了助理的电话:“查一查长风门口下午两点到三点的监控。再把阮玉的定位发给我。”
是的,自从上次阮玉被绑架以后,陈督就给他新买的手机里安装了定位装置。
他本来是想安装在手表里的,阮玉却嫌弃手表太丑。死活不肯带。
他把家里翻了个遍,确定了阮玉不在这里。
陈督开始一遍又一遍的拨打阮玉的电话,只是一直无人接听。
焦躁不安和惶恐几乎同时卷席了他。
但是他还不能被击垮。
陈督的面上却没有显露,只是嘴角死死的绷着,连拳头也不自觉的握紧。
别急,别急。不会出事的。
不会的。
陈督有些不岔的想着:
管阮玉乐不乐意,等他找到人。
他明天就去雇一个保镖,不两个!
好在,几分钟后,在陈督要爆发之前,助理的消息发了过来。
[阮先生的定位在这里:海华区荣成路香山公墓。]
[动态定位我发给您。]
陈督的眼神顿时有了焦距。
香山公墓,阮玉父母下葬的地方。
他突然松了一口气,甚至觉得半边身子都有些软了下来。
他打开了导航,踩下了油门,隔了一会儿,停了下来。
刚才车速表一下子飙到了140km/h。
陈督确信,自己现在恐怕并不适合开车。
于是他下了个软件,叫来了代驾。
代驾来的很快,人生还是第一次摸到豪车,开车的时候整个人都有点懵,觉得自己这趟开下来能和狐朋狗友吹一年。
他有心想和车主攀谈几句,却不小心瞥到了副驾上的人阴郁的脸色。
于是只好闭上嘴,目不斜视的盯着面前的公路。
天色慢慢黑了下来。
手机上,阮玉的定位并没有太大变化。
陈督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手机边缘。脑海里一头乱麻,他想冷静。可是现在看来,并没有什么用。
至少现在,在没见到阮玉的时候,他已经丧失了思考能力了。
或者说,不是丧失了思考能力。
只是他不敢去想。
第42章
天已经完全的黑了下来。夜里刮起了西北风, 有了一些冷意。
车停在了停车场。司机都还没把钥匙还给他,陈督却已经迫不及待的下车了。
坐在驾驶位上的代驾顿时有了一点点茫然。
香山公墓从底下上去有很长一段阶梯,毕竟这坐公墓依山而建。如果忽略是个墓地的话,每年深秋都有层层叠叠的红叶,是个踏秋的好去处。
平日里慢慢走着要走二十多分钟的山道,陈督只走了七八分钟就到了。
他的背上起了一身热汗,停下的时候, 夜风一吹,还有些冷。
幸好不是什么荒郊野岭孤坟野墓,一路都有路灯亮着。
陈督终于见到了阮玉。
在狗崽儿的墓碑前。
旁边就是阮玉父亲母亲的墓碑。
阮玉站的笔直, 像他这种从小上礼仪的课的人,无论什么时候站着都是笔直的。
只是头深深的低着。他的怀里还有一捧花。墓碑前也有。依次摆放着,一个墓前放着一朵。
是白色的雏菊花。灯光给它铺上了一层暖黄。
这让陈督想起了很多不好的回忆。
那一瞬间,他像是心脏接受了一下电击, 疼的有点麻痹。
他三两步走上前。把人揽进了怀里。
“大冬天的,来扫墓怎么也不把我给带着。还穿这么点。”他捧起了阮玉的手, 不出意外的冰凉,他低下头然后哈了两口热气,解开了外套扣子,连手带人一起揣进了怀里。
只是就连陈督自己都没有发现, 他的手指尖有些发颤。
陈督的胸膛暖洋洋的。大概年轻人都是这样,隔着几层衣料,也能听见他的心跳声。
阮玉的一张小脸苍白。视线四处游历。抿着唇,一言不发。
陈督看着他低眉顺眼的一张脸, 心里却并没有觉得安稳多少。
只是他的焦躁不安并不能让事情往好的方向发展。所以,陈督现在十分的冷静。
他压下了内心的躁动,带着点笑意开口问:“你怎么不说话啊?”
就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看破不说破,他也不敢去捅破那层遮羞布。
隔了许久,阮玉慢慢开口回答:“抱歉,我心情不太好。”
还愿意说话就成。
陈督再接再厉,他揉了揉阮玉的头发,继续问着:“外面冷,我们先回家好不好?”
他的语气小心翼翼,却又充满着希冀。
陈督说:“等天气好一点,出太阳的时候,我们再来看他们吧。我想咱爸妈也不希望你冻着,是不是?”
阮玉突然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没别的原因,他只是觉得有点意外。记忆里,陈督除了婚礼仪式当天改口叫过两声爸妈,其余时间都叫的岳父岳母。
其实有些事情他自己也模模糊糊的,但是没办法改变一件事。
他都想起来了。
从十八岁住院开始。
到二十八岁,和陈督离婚结束。
他的生日和结婚的日子是在同一天。
结婚的第三年,婚姻已经名存实亡,过去幸福的回忆就像是一个巴掌,记起一次就挨一个耳光。
阮玉自我怀疑了很久。他想了很多,是不是自己太骄纵,脾气太差;是不是自己不够懂事,不像其他人那么体贴。
可是最后,就算他磨平了自己所有的棱角,也换不来陈督的垂青。
于是最后却也只能承认一件事。
无非就是他不爱你了。
爱可以不需要理由,不爱却能找到很多借口。他给陈督找了很多借口。最后发现这场自欺欺人实在是有些可笑。
阮玉本来是想离婚的,反正这样的日子过着也是折磨,结果被自己父母给劝下了。
阮正还说陈督也是为了工作在忙,企业正处于上升期,他作为他的伴侣,不应该在这种时候要拖后腿。
他们的眼睛当然能看到自己儿子的不幸,但是却被陈督印钞机一样的赚钱速度蒙蔽了双眼。
商业联姻不都这样,谈什么爱不爱的,你就是自取烦恼,何必呢?
什么抑郁症?你这孩子,都多大了,怎么还这么不省心,这样吧,让你妈陪你出国一趟买点东西,钱随便花。你想买什么都行。
于是离婚这事一不小心一拖再拖,拖到了两个人车祸身亡。
而他也再也没有力气离婚了。
他的病加重了。
除了狗。陈督成了他在这个世上,唯一的羁绊。
他还年轻,可是眼神和举动已经有些老态。有一天他抱着狗坐在阳台上看太阳慢慢从正中央落下,想着,为什么那场旅游没把他给带上呢。
现在狗死了。婚离了又结了。还多了一个孩子。
他没死,却又像是已经死过了一次一样。
哀莫大于心死。
阮玉被陈督抱在怀里,却只觉得累。
他听见陈督说话了,说了很多,阮玉却只听清楚了一句。
哦,陈督说,回家吧。
“……好啊。”阮玉的头靠在他的胸膛,面无表情的说着。
***
到山下的时候,没想到司机还在。
代驾司机瑟缩着替人守了半小时车,偷偷摸摸花式自拍好几次了,手机都要整没电了,如今满眼都是控诉。
“陈先生,车钥匙。”他把车钥匙给了陈督。
没想到啊。代驾看了眼两人牵着的手,琢磨着,吃冷风就算了,还要吃狗粮。
气煞我也。
陈督说了声谢谢,琢磨着一会APP结账的时候能多转点钱。
阮玉坐到了副驾驶的位置上。
陈督摸着方向盘,转过头看着他,看见的却是一张没有温度,假人一样的脸。
陈督收回了视线,问:“想吃什么?”
如果是之前的阮玉,大概已经开开心心张口报出了一溜菜单。说的跟单口相声似的。
而现在,阮玉只是转过头看向了车窗外。
说了句:“都行吧。”
陈督把人找回来了。第二天也真的找了两个保镖,然而却不敢和阮玉说,想通过傅勋悄悄安排进长风。
傅勋气的差点摔手机。
“你他妈这是光明正大给我插商业间谍啊?”
陈督皱着眉,反问:“就长风这点规模,还要我安排商业间谍?”
“……”我靠。大实话也不是你这么说的吧。
陈督耐着性子继续跟他解释:“我是担心阮玉出事。”
傅勋说:“行啊,那你先回答我几个问题。第一,阮玉同意吗?第二,这两个人是听你的还是听阮玉的?第三,你摸着良心自己说吧,到底是保护还是监视啊?”
大概是阮玉来上班的第二天,傅勋就发现了。
阮玉想起来了。他也不知道阮玉到底想起多少,只是想起来之后的阮玉十分沉默寡言,办事却利索稳重了不少。
就是午休时间大概再也听不见他跟自己叽叽喳喳了。
傅勋的问题陈督无言以对。
于是这事就这么搁置了下来。
一切都和往常一样,然而相处起来却不一样了。
家里的烟火气迅速的消散,冷的像是一块冰。
陈督小心翼翼的维持着脆弱的平衡。
他突然有些懂了,之前阮玉呆在家的时候,是一种什么感觉。
连呼吸都觉得费力。
他们说滴水可以穿石。
他们还说最怕就是有人死缠烂打,自我感动。
他们说坚持就是胜利。
他们还说,退一步海阔天空。
陈督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又或者还能怎么做。
他甚至不敢去问阮玉怎么想的。
陈督依旧会给阮玉准备好热牛奶。
他们依旧睡在同一张床上。偶尔陈督还会倒腾一下他从网上或者朋友圈看到的孕期食谱。
阮玉也依旧会对他笑。就是笑起来的时候,连眼角的弧度都没变过。
晚上的时候,陈督给他热了杯牛奶,牛奶是处理好以后从新西兰空运过来的,虽然知道国内牛奶和国外牛奶都是牛奶,不可能因为从新西兰过来就有什么质变,但是陈督依旧想给阮玉最好的照料。
就当是他人傻钱多吧。
阮玉咕噜咕噜仰头,一口气喝完,放下杯子的时候脸上有了一圈奶渍。
陈督看着他嘴角一圈白色液体,笑着想帮他擦掉。
阮玉却在那瞬间侧过了头,下意识的避开了。
于是陈督抬起的手僵在了半空。
阮玉抬起眼眸看着他,眼神里有点茫然和慌乱。
他小声说着:“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陈督放下了胳膊,若无其事地回答:“跟我说什么抱歉呢。时间不早了,上床睡觉吧。”
阮玉说了声好,转头进了卫生间去洗漱。
陈督把牛奶杯拿去洗干净,关上了水龙头,忍不住用冷水擦了擦自己的脸。
他的眼眶有些红。
那种从来没有的无力感和挫败感几乎要击败了他,他甚至有些想哭。
在此之前。那种娘炮行为一直被他嗤之以鼻。若非情难自禁,谁又想要失声痛哭。
陈督又开始失眠了。而且他发现,阮玉也是。同床异梦,不外乎如是。
陈督本来不知道的,阮玉的睡相前所未有的安静,直到有天夜里,阮玉悄悄的侧了个身。
两个人的姿势变成了面对面。陈督闭着眼睛,没有动弹。
隔了许久,一双手探了过来,用指尖描摹了一下他的眉眼。
陈督抓住了他的手腕,睁开了眼,却发现阮玉只是盯着他,面无表情地流着泪。
于是他的喜悦一下子就像浇了一盆水一样,冷了下来。
陈督问了一句:“阮玉?”
阮玉却抽回了手,然后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没有回答。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又是一天周六。
上个周六,他们还在商量着结婚。
阮玉看着天花板,发了很久的呆。他想了很多,其实也什么都没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