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语气轻熟,在季鸿面前分毫作态也无,究竟是他什么人?
旁边的鲜衣公子道:“我就说长得像吧,谁知就是本人!”他抬手敲了身后两个侍卫一人一下脑壳,气道:“你们还说是我癔症了,那明明就是季三哥!”
诗情画意捂着脑袋鼠窜,余锦年则被季鸿赶回去换衣裳,待他以最快的速度穿了干燥衣服,头上顶着条手巾跑出来,见季鸿抱臂在一旁,嘴角抿起,神色懒懒地看着这一行人:“雪飞,你来做什么。”
闵雪飞一手就擒住了捣乱的闵懋,回头轻快道:“来看看你啊。”
“那你现在看完了,便悄无声息地回去罢!”季鸿说罢,掀开帘子要走。
听他这般强硬,闵雪飞也不恼,反而颦眉蹙目,伏低示怜:“转眼就除夕,现在走,岂不是要我在荒郊野岭里孤苦伶仃地过年?况且我们几个一路吞风吃雪,初到此地,年节当头,腹中却连一杯热茶都未来得及尝。叔鸾也未必太狠心了一些。”
闵懋更是不舍得立刻就走了,他眼睛巴巴地追着季鸿看,要不是闵雪飞拦着,怕是要直接扑到季鸿身上来。闵雪飞故意示弱,他则更没皮没脸:“是啊,季三哥,别赶我们嘛。我们本来能早几日就来的,谁想路上跑得太急,又吃了风霜,二哥他——”
“年糕汤堵不住你的嘴?”闵雪飞回头看了他一眼。
闵懋忙捂上嘴,低头吃起年糕,不敢说了。
闵雪飞接过话茬道:“路上遇了些意外,耽搁了。”
季鸿还想说什么,但话到嘴边,全变成了一声无奈,他叹道:“不必这般,你知我拿你无法,也不会赶你。但我在此处也全靠余小先生照顾,他为主,我为客,你们若想借宿,怕是要另寻他处了。”
正说着,余锦年突然阿嚏一声,在清净的前堂格外显著,一时之间全场人的目光都汇集在他的身上。他本是悄悄靠边站,全程降低自己存在感的,谁知道今天是怎么回事,这喷嚏是一个接一个来,上一个余波未平,下一个就蜂拥而起,如此接二连三打了三四个才停住。
他捂着鼻子,抬头向季鸿看去,两只眼睛被这几个喷嚏打得泪汪汪。
季鸿摸摸他的手,也不是很凉,他担忧道:“别是病了,去到屋里歇着,我给你煮些姜茶。”
“算了。”余锦年往厨间去,“还有远道而来的客人,我去做点饭菜。”
“他们算得什么客人,听话。”季鸿轻揽着腰将他带到房间,调头出来,到厨房去烧水。
闵雪飞跟出来,见后院狭小,未及得季府一间柴房大,一个怯生生不知是谁家的小丫头,扒着角落里一处房间的门框,眨着眼偷看他们。院中落白,他一身红衣,似寒冬腊月里自天而降的一颗红髓,进到厨间,更觉逼仄,他低头看着正在掰坼薪柴的男人,皱眉问:“你在做甚么?”
季鸿:“如你所见,烧柴。”
闵雪飞眉间更蹙:“我知道,我问你要干什么?”
季鸿头也不抬,又说一遍:“坼柴烧水,泡些姜茶。我想你们一路餐风饮露,应该也需要。”
这显然并不是闵雪飞想要得到的答案,他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思,弯腰去抽季鸿手里的柴火:“我当你是气我在你背后玩权弄术,故而称病跑到这南地一隅来散心,若是如此,我向你道歉。”
他抽走一根,季鸿自去另拿一条,将膛中炉火烧得红旺,壶中白水滚开,他又取刀来片好一头老姜,并三匙蜂蜜、四五颗红枣,一同投入铫子中,之后阖上盖来闷煮。他做得游刃有余,末了还让闵霁退退脚,别让火气燎着。
闵雪飞退开三尺,哑声半晌,才道:“你与我怄气?”
“没有。”季鸿脸上冷淡,看不出丝毫气恼之意。他惯常就是这样,闵雪飞常常不请自来,与他围炉赏雪也好、簇灯手谈也罢,就算他偷偷拿了诗作去青鸾诗会上胡闹,季鸿也从没生过气,至多半真半假地斥他一句“送客”。
在季鸿索然无味的人生里,闵雪飞算得上是他唯一一个能够促膝而谈的好友了,也是唯一一个进了他书房不会被赶出来的人,但谁若是想在季鸿书房里吃东西,尤其是掉渣的那种,即便是闵雪飞,也会被毫不客气地扔出去。
他俩性子很是不同,季鸿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便是外头下刀子,他也懒得出去多看一眼;闵雪飞则惯常满面笑容,八面玲珑,对谁都和善有余,却是笑里藏刀。两个截然相反的人碰一块,反倒投了脾气。
铫子里水沸良久,季鸿拿来一只白瓷茶壶,往小壶中倒了些红枣姜汤,递到闵雪飞手里:“拿着,小心烫。”
闵雪飞提着茶壶,心想他还知道叫我小心,应当也没有那么生气,于是试探道:“叔鸾。”
话还没说完,季鸿道:“你这红衣,看着碍眼。”
“……”闵雪飞噎住,这可真是旧事重提。
季闵两家夫人未出阁前便是闺中密友,结作个手帕交,因此闵雪飞幼时就常到季府去顽,与季鸿一样,是打小爱追在季延屁股后头跑的,只是季鸿小时含蓄羞涩,又因被府上嫡母所不喜,即便每日巴望着二哥来看他,也只是蹲在小园子里老老实实地等。
闵雪飞却不同,他是闵家的嫡子嫡孙,走到哪里都是被人追捧的一只金饽饽。季鸿不敢做的,他都做了个遍,也更能光明正大地跟在季延后头做尾巴。那时季延是京内一代官宦子弟中的翘楚人物,闵雪飞不止一次说过将来也要做季二哥那样厉害的人,但他才立了志还没一年,季延就出了事。
于是骨没画成,只画了张皮,闵雪飞把季延的穿着打扮和脾气性格学了个五六成。季家二哥每至落雪冬日就爱穿一身赤红,站在雪里像一株烈梅,所以他也穿,且小时穿多了,大了就成了习惯。季鸿虽有时会多看他两眼,却也从没说过什么不满的话,他也就没想太多。
如今闵雪飞低头看了眼自己,噎的说不出话来,这哪是说他的衣裳碍眼,这是拐弯抹角地说他碍眼呢。
这可真是拿起红衣,砸了自己的脚。他道:“三弟与我来信,说在南地小城里见到一个神似你的人,我早猜你并未生病,否则也不会连我都拦在门外。得了你的消息,我即刻快马启程来见你,生怕错过一丝一毫……你却非用这种方式来气我?”
季鸿手里另提一只茶壶,原是想给房中少年送去的,此刻听了闵雪飞的话,将手中茶壶重重一顿:“我为何这般对你,闵霁,你心里不明了?”
小时称“阿霁”,大了唤“雪飞”,连名带姓叫他却是从来没有过的,闵雪飞一滞,捧着只茶壶盯着季鸿,对方都还没说什么,他自己先心虚起来,于是勉力让自己保持着温和的笑容。
“你如何玩权弄术,我知你没有恶意,故我从不言语。但是闵霁,你玩过了。”季鸿冷道,“我当你是朋友,所以无论你做什么,我都觉得无所谓。哪怕你说为了仕途,需要我一只手、半条命,我也会毫无怨言地给你。”
“但你知道,我最恶别人的摆布。你当我不知你擅自去应那状元的战书,当我不知你与天子打赌,也当我不晓得你这个赌约究竟是给谁牵的线,是荣玉公主、还是昭华公主?你把我当做个傻子……就那么急于让天子赐婚给我?”
闵雪飞终于笑不出来了,微弱狡辩道:“我并没有……”
季鸿忽叹一声:“罢了雪飞,我们之间不该为此争吵。去前面罢,闵懋还在等你。”他伸手去拿壶,却被对方一脚迈出堵住了去路,闵雪飞没有一处生得像二哥,但人若是学另一个人学得久了,多少也会有点对方的影子,季鸿被他截住,有一瞬间仿佛真的看到了二哥,但随即又觉得好笑。
至少季延静时温润,动时洒脱,从没有过这样仿佛没有丝毫办法,只能采取紧迫逼人的手段,以壮自己威势的时候。
“好罢。”季鸿退开一步,他也懒得与人争辩,不如率先投降,“是我错了。”
“我没有摆布你,没想摆布你。”闵雪飞急于澄清,令他从季延身上学得的那点温润也渐渐单薄下来,“季叔鸾,你为什么不明白?朝中波云诡谲,多少人等着看季公倒台,又有多少族亲等着抢你的爵位。你一个庶子,就算有天子偏爱,封了个郦国公世子下来,又能如何?没权没势,你守得住吗?”
“只有你季鸿自己站稳了,你才能得到你想要的一切,昭华、荣玉与你我一同长大,不管是哪个都能稳固你的地位。公主有情,天子也有意,到时青鸾台上一诗定情,也能传为佳话,你有什么亏?你季叔鸾清孤冷傲,是那高雅仙姝,不屑游走权贵、不屑阿谀奉承。行,我闵霁为你东奔西走、为你牵绳扯线,我不要你的手、也不要你的命,你管这也叫摆布?”
闵雪飞一口气说完,胸口翕动:“叔鸾,你别不识好歹、不知冷暖。”
季鸿静静地看着他,道:“抱歉,你说的没错。”
闵雪飞以为他好歹能够理解一分自己的苦心,脸上才一松弛,却不料他说:“但是我想要的我会自己去拿,我要守的也会自行来守。我着实不需要旁人来为我挣前程,你就当我不识好歹罢。”
两人对峙,外头又陡然冒出一声清亮的喷嚏声。
季鸿抬头,看到厨房门外露出一片衣角,他走出去,见少年贴墙站着,低头罚站似的,手里捧着个小巧的茶罐。闵雪飞也跟出来,不过瞬息功夫,他已平复了心情,依旧温和、稳重,翩翩如玉,见了余锦年,面上还露出个款款的笑容,仿佛刚才厨房里的一段争吵只是余锦年的幻觉。
这人身上有很浓的檀香味道,并不难闻,但眼下余锦年的鼻腔受不得丁点儿刺激,凛冽寒风就足以让他鼻子发痒了,此刻再一闻闵雪飞身上的香味,顿时嘴一张,极其不合时宜地打了一个响亮清嚏,活像是嫌弃人家似的。
闵雪飞倒并不在意,只是少年身体随这声喷嚏微微晃动,闵雪飞的目光被吸引着,缓缓挪到了对方的腰间,定在那串瑟瑟颤抖的刀铃上。
刹那视线凝固,他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季鸿。
余锦年并未察觉,道:“我是想来送茶罐的。我做了五美姜粉,比现来煮姜要方便。”
“不用了,已经煮好了。”季鸿接过茶罐。
闵雪飞话也不说,只脸色白的吓人,嘴唇紧紧抿着,他轻轻扫了余锦年一眼,好容易才维持住了脸上的笑容,道了声“我明日再来”,便径直转头离去。余锦年还想留一留,好歹是晚上了,外头许多食铺都已关门,要找个酒家也不容易,只是他嘴还没张开,却先被季鸿拽进了房里。
前头闵懋过来,想找季鸿说话,特别是想找他给自己衣服上提个诗,正翘首以盼,却见自家二哥似个闷葫芦般匆匆出来,他没心没肺,还兴致勃勃问了句“季三哥呢”,却只换来闵雪飞一个闷郁的眼神,他揉得眉心酸痛:“季三哥、季三哥,你过去姓季算了。”
闵懋巴不得呢,左右他在闵府也是个可有可无的人,要是能和季三哥在一家子里,他怕是能高兴到天上去。只不过心里这么想,话却不能这么说,他全指望着抱二哥大腿,好去亲近季三哥呢,于是狗腿道:“哪能呢,二哥是我亲哥哥。”
闵雪飞心里才有点慰藉,闵懋又掂着脚往后院看,忍不住问:“季三哥呢,怎么不出来啊?”
“……”闵雪飞真是气怄出一口血来,这狼心狗肺的小崽子。
房里余锦年捧着一杯姜茶,揉了揉鼻尖道:“我好像真得了风寒。”没等季鸿回答,他又说:“那人与你关系挺好的罢,我还从来没见过你与人吵架……挺稀奇的。是京中来的吗,叫什么呀?”
“闵霁,闵雪飞。是我幼年好友。”季鸿没什么可隐瞒的,之前不愿提及,也是出于不忍破坏这种闲适生活的自私考量,只是今日闵雪飞的到来让他看清,有些事并不是隐而不提就能够不存在的。他蹲在床边,替少年将鞋袜脱了,果不其然脚底冰冰凉,应是湿雪透进了鞋底,故而着了凉。
“怎么脚底湿了也不知道?”
余锦年啊了一声,半天又哦了一下,木木呆呆的。
季鸿用小毯将他脚裹起来,抱在怀里暖着,一会儿抬头看看这个少年,见他不说话,跟个石雕似的,不由叹息一下问道:“方才门外,听到多少?”
余锦年从石化状态渐渐苏醒,不急不缓地说:“全部吧……”
季鸿:“没惊着?”
余锦年笑一笑:“我承受能力好,经吓。”
说完,又闭上了嘴,继续装石像,哪里像是他说的经吓,反倒像是被吓傻了。
什么天子、公主、郦国公世子,又什么状元下的战书,和青鸾台上的诗会……都像是天上才有的东西。余锦年想到杨府时候,那群突然一夜之间转了性子,对季鸿毕恭毕敬的杨家人;想到那本破旧的青鸾诗集上莫名被补齐的诗句,他还惊奇地以为季鸿也是青鸾公子的诗迷。哪是诗迷啊,他就是他本尊!
余锦年还想起自己曾经说,青鸾公子或许是个不敢见人的丑八怪,就恨不得把这话收回来,揉吧揉吧重新塞肚子里去,也不知道当时季鸿听了是什么感觉?是不是在暗中笑话他?
倒也不是接受不了,余锦年经前后两世,连死而复生这种最玄幻的事情都让他碰上了,这一桩两桩的又算的了什么,只是,他突然之间吸收不了那么多的信息,像是一盆水,满了、溢了,咕噜噜地往外淌。可他却只能拙笨地看着它流,却不知道该如何让它止住,所以怔怔然有些发愣。
季鸿站起来,两手捧着他脸使劲揉搓了一番,他脸蛋刚刚被院子里的风筛得透凉,被这么一揉,终于腾出些血色,有些活气了。余锦年回了魂,抬头看看面前的男人,愁道:“唉,只是没想到你是那么高贵的人,我岂不是偷摘了一颗天上的星?也不一定是星,还可能是别人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