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锦年哼了一声,说道:“没去过怎知我不喜欢?而且你何必担心这些,你只需担心你的马车够不够大,能不能够我拖家带口追随你。”说着,他又补充一句,“嗯,还得带上我的小叮当。如果你装得下,天涯海角我也跟你去。”
他心里想到,季鸿曾经说过为了他而不能放弃权势,那么山不就我,我去就山,不过是彼此各退一步罢了。他很是无所谓,在哪里都能活,是刀山是火海还是蜜糖罐,只取决于和谁在一起而已。
那个人是季鸿,一切都可以迎刃而解。
想到这里,余锦年不由得笑了一下。
季鸿烦恼了数个日夜的事情,就被少年轻飘飘几句给打发了,他竟也不知究竟是该说自己祸尽福来,遇上这般剔透玲珑的少年,还是该说余锦年太过天真,从不将任何困难放在眼里。话至此,再说要把少年留在信安县,那就太伤人了。
余锦年揭开瓦罐,舀出一勺甜浆粥尝了尝,因为心不在焉,被热汤烫了舌头,两只眼睛泪汪汪的,季鸿忙盛了凉水给他漱口,又叫他把舌头伸出来看看有没有烫出水泡。
季鸿迎着日光仔细查看他被烫红的舌面,余锦年丢下勺子,突然凑上去吻住了男人。这是一个嘶嘶作痛的亲吻,烫得敏感的舌面与对方的齿尖剐蹭到,他环着季鸿的脖子问:“阿鸿,你院子里有厨房吗?”
“怎么想起问这个。”季鸿托住他,点点头,“有小厨房,怎么了?”
余锦年晃了晃脚:“没什么,就想着实在不行,你就把我放厨房里藏起来。”
季鸿真是被他的突发奇想给逗笑了,又被那样金屋藏娇似的画面挑得蠢蠢欲动 ,若不是灶上瓦罐汩汩沸腾,他倒真想将少年藏在厨房里做些什么。前堂有人在催菜了,两人也不好继续纠缠下去,余锦年吐了吐烫红的舌头,快手快脚地炒了两个菜,打发季鸿端到前头去。
自己则端着甜浆粥和小小一块腐乳走出厨房。
云摇日影,雀啼梢头。
余锦年无比珍惜着眼下这片光景,也许这对他们来讲是最后的安稳了。这几日二娘的情况也比较安稳,若是要启程回京,这几日便是最好的时机,等到了京中,多一位名医,二娘的病就多一分希望,哪怕只是让她少受些苦,也是值得的。
他端着食盘推开二娘的门,正温声道着“二娘,起来用些粥水罢”,却听内间好一阵叮当碰撞,他心道不好,忙将食盘搁在一旁,三步并作两步冲进去,见到榻间光景,余锦年瞬间脸色大变。
只见床前一摊鲜红,二娘面色苍白地伏在榻边,手中紧紧抓着半颗栗子,正大口大口地向外呕血。
第93章 松仁鸡
二月春裁,天也渐暖,正是万物复苏的好时景,余锦年前两天还在盘算领着一碗面馆众人出门游春,却没想到,这春发第一枝的时候,原本日渐平稳的二娘却突然呕起血来。
一碗面馆瞬间大乱。
余锦年见到地上血迹中混着些栗渣,而二娘手里还攥着半颗没吃完的栗子。这栗子质硬,久炒过的糖栗子更是难以消化,对如今只能用些香粥软泥的二娘来说,无疑是致命的。
这些日子,余锦年格外注意着二娘的吃穿用度,每一口汤水都是从他手底下亲自过的,从来没出过差错,却不知道二娘是哪里拿来的糖炒栗子。他虽明白二娘得的是个挨日子的病,以他的医术,至多也只能让二娘好受些罢了,待日子一长久,该来的迟早还会来的,但人总是免不了有些自欺欺人的想法,奢望着能有神迹发生。
然而神仙们并没有眷顾二娘。
余锦年以为自己早已做好了准备,以为可以平静地面对一切,可当他手忙脚乱地去翻找存放在抽屉中的止血丸时,才发现自己浑身都在颤抖,几乎将那小小的药瓶摔打在地上。
清欢和季鸿冲进来时,只听到瓷器破碎的声音,房中的少年跪在地上,正从一堆碎瓷片当中一粒粒地挑拣止血药丸。余锦年突然感觉到肩头传来一股熟悉的力道,他仰起脸看了看,嘴角下耷着,微颤道:“阿鸿……”
季鸿躬身将几粒药丸捡起,拽过少年的手来捏了捏,低声道:“镇定些。”
余锦年抽了下鼻子点点头,起身将两粒止血药给二娘喂下去,又扶着虚弱的二娘躺靠在迎枕上。便去外间拿了抹布和水盆,来擦洗地板。
初来一碗面馆时,二娘虽面带病容,却还是风韵犹存的年纪,手下做出的手擀面能香飘十里,街坊四邻没有不夸赞的,甚也有人私下偷偷打听,想娶二娘回家续弦。然而短短不过半年多光景,如今她躺在余锦年臂弯里,却轻得似一张薄薄单纸,面上更是毫无血色,好像随时都会随风而去。
门外穗穗听见了动静,也要进来,被清欢一把抱起来去了前堂。此等情景,便是清欢等人都免不了心神慌乱,穗穗一个懵懂孩童又如何能受得住。
“二娘,二娘。”余锦年咽下喉咙里的酸意,小声地道,“可还能用下些水?”
二娘捂着疼痛难忍的心口,缓缓地摇了摇头,过了好一会儿睁开眼,看到床前一抹翩翩人影,她神色涣散了一瞬,恍惚着去抓那人的手,唤道:“五郎,五郎……”待视线慢慢凝聚起来,她终于看清对方面目,发现并不是自己那早去的男人,心里不由失落一下,“是季公子啊。”
季鸿握住她的手:“二娘,是我。”
二娘勉强地笑了笑:“是二娘不中用,让你们操心了。”
余锦年用小手绢沾了水,仔细替二娘拭净了嘴角,努力控制住了自己的表情,才故作轻松地道:“二娘怎得这般说,若不是二娘收留,我们哪里能有今日。要说操心,倒是我们叫二娘操心了。只不过这栗子,下次可不要再吃了。”
“原是穗穗的心意,我想着吃几个也不妨事,谁知我这身体竟这般不争气。”二娘摸索着去寻什么,余锦年忙伸出一只手来放到她的掌心,二娘随即牢牢地攥进来,欣慰道,“没事儿,二娘是个有福之人,先是嫁给了五郎,生了穗穗,后又收留了小年你。面馆能有今日这般热闹,可都亏了有你们啊……”
余锦年扯着嘴角笑道:“我还怕二娘嫌烦呢!我们几个这般不省心,等二娘你的病好了,还有得闹呢!”
二娘沉沉地喘了一口气,摇摇头:“我的身体,我自己明白。二娘我这辈子知足了,面馆有你,以后如何,我并不担心。若说还有什么遗憾,就唯有两件事一直放心不下。所以二娘求你这第一桩事。”
余锦年:“二娘,别说这种话——”
“小年,听我说完。”二娘打断了余锦年的话,声音也不由有些急切,握着他的手也格外用力,余锦年生怕她情绪激动,忙住了嘴,听她慢慢讲,“这第一桩事,是穗穗。不能看到穗穗出嫁,是我心头一憾哪……这些年,二娘也给穗穗存了些嫁妆,虽没有多少,至少不会让他在夫家那边丢脸。小年,请你替她选一门好亲事,未必是什么富宅大户,只要对她好,疼她惜她就好。穗穗这丫头孝顺,以后会当你作长辈孝顺的。”
余锦年一个劲儿点头:“穗穗如同我亲妹妹,二娘放心,我一定让她风光大嫁。”
“还有……”二娘长叹一声,“这一年来,面馆一直是你操持,如今这般红火,是二娘经营多少年也比不上的。小年,我知你志不在此,也知道这里留不住你,不要顾及我,也不必顾及穗穗。出去闯罢,去做你想做的。”
“二娘!”余锦年惊诧,这店是她的心头血,倘若二娘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这面馆除了他还能有谁来帮忙操持?
“今天二娘的话有点儿多了。好了,没事了,让你们受惊了。”二娘笑了下,并没有给余锦年反驳的机会,而是眼神柔和地拍拍他的手,“小年,二娘嘴里有些苦,想喝点蜜水……”
“我这就去准备。”余锦年想说的话被梗在了心口,见二娘脸色确实疲惫苍白不堪,只好将那些言语吞了回去,他用力点了几下头,含着泪默默出去准备蜂蜜水。正拉开房门,听见二娘在里面低声道:“季公子,能否帮我拿些东西,在那边窗下的箱子里。”
季鸿已走到外间,他抬眼看了下门口的少年,又转头走了回去。
直到余锦年将门带上,二娘才支撑着自己坐起来,季鸿打开窗边的箱子,按照二娘的吩咐从里面找出一只妆奁匣。回头见二娘要下地,忙转去阻止她,并将其后背的迎枕又垫高了一些,好叫二娘倚靠得舒服些。
“谢了,季公子。”二娘微微颔首道,“方才的话还没有说完。”
季鸿问:“是第二桩事?”
二娘点头,脸色忽地凝重起来,朝季鸿欠了个身:“二娘眼拙,却也知晓季公子并非常人……我知道自己时日不多了,也就不与季公子绕圈子。二娘是想请季公子,日后多多照拂小年。”
她说着深深伏下半身,季鸿忙将她扶起来,只见二娘眉心紧蹙,显得忧心忡忡:“季公子,我知年哥儿心性,穗穗托付给他,我便是死了也没什么忧虑。只是年哥儿自己……如何让人放心得下啊……”
季鸿微微一怔,想起那少年,随声应和道:“也确实让人放心不下。”
她道:“这些话再不说,我怕过几日就没了机会。我收留年哥儿的日子不长,却是打心里把他当半个儿子来疼,他虽说已能独当一面,但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半大孩子,性子又绵,惯好把人家往善处想,素来天真。他这般的孩子,若是个乡野村夫也就罢了,却偏生是个身怀绝技的,若没有个稳重的人看护着,以后真指不定会惹出什么祸来。”
“二娘说得是。”季鸿斟了杯温水。
二娘喉咙干涸,接过了季鸿递来的一杯水,却也没咽下去,只浅浅地润了嘴唇,紧接着又马不停蹄地继续说:“年哥儿刚来我这儿时浑身是伤,既不笑也不哭,我还总担心他是魔怔了,好在过了一段日子,他终于知道笑脸迎人。起先这面馆只有我和穗穗两个,年哥儿看着乐呵,其实也没有能说得上话的知己……唯独季公子你来了之后,年哥儿过得才是真的高兴,这一碗面馆也才真的热闹。”
季鸿宽慰她道:“锦年懂事,不会让二娘操心的。”
“他就是太懂事了。”二娘一口气说了太多话,方才又呕了血,此刻眼皮发沉,愈发地挣不开了,她低头看了一眼那妆奁匣,喘息着说道,“匣子里是这些年面馆经营攒下的钱,除去穗穗的嫁妆,剩下的都在这儿了,还有地契房契……都是留给年哥儿的。这话我不能当着年哥儿说,他定会推拒,所以请季公子代为保管,若是有一天他有所用,至少不会捉襟见肘,被钱财所难。”
“这——”季鸿也有些犹豫,倒也不是说匣中钱财多少的问题,仅是二娘愿把自己家当都留给非亲非故之人的这份心意,实在是太过于沉重了,让季鸿无法贸然应诺。
二娘也看出季鸿的踌躇,她紧紧掐着季鸿的手,盯着他,一字一句地努力把接下来的话说清楚:“我知你们情谊深重,二娘没有别人可求,只希望季公子你看在这几月相处的份上,不要为难年哥儿,善待他。年哥儿没有什么害人之心,他斗不过你,就算你们以后做不成夫妻,也求你给他留一份做兄弟的体面。”
季鸿这才终于把话听懂,二娘与其说是担心锦年,不如说是更加担心锦年被他欺辱了去。只是他哪里舍得去欺负那少年啊,于是反过来拍了拍二娘的手,允诺道:“二娘放心,我在一日,定会护锦年安然无虞。”
不知二娘是听到还是没听到,又也许,对此时连多说两句都略显吃力的二娘来说,事情究竟如何已经不重要了,她只是想听这一句承诺罢了。
季鸿将被子向上扯好:“我会照顾锦年的,二娘你歇会罢。”
“有多少福分,就能过多少日子。我享了不少福了,也该去找五郎团聚了。五郎一定在奈何桥上等了我很多年,也不知他还认不认得出我……”
季鸿看她自言自语着,渐渐闭上了眼睛,气息也放轻,似乎是半昏半睡过去了,这才轻轻起身,把装了二娘全部家当的匣子放回原处,带上门走出来,一抬眼,看到恰好堵在面前的余锦年。
他端着一碗红枣蜜,正午的日头不偏不倚地晒在头顶上,他扬起头,瞳仁里似久淀的茶,泛着波光,须臾那双眼睛又沉下去,注视着食盘上白瓷盏里漂浮着的两颗红枣,瓷边柔出一圈金色日光,融进他微微内敛的神色中。
季鸿猜测他听到了,便也没多说,只道:“二娘睡下了。”
余锦年半晌“哦”了一声,扭头向回走,进到厨房,颇有些不知所措,见案板上有半只还没处理好的鸡,遂拿起菜刀来重重地砍了一刀,厨间随即响起泄愤似的剁菜声。
门口的光影被什么人遮住了,在案板上投下一抹阴翳,余锦年稍稍偏头看了看,那人影又向前一步,自然是季鸿。他站在门前,瞥了一眼案上被剁成碎块的鸡头,轻轻叹了声,朝余锦年伸出手,道:“过来罢。”
余锦年瘪了嘴巴,忍了几次没忍住,当即丢下菜刀,径直一言不发地走进了男人的怀里去,把自己埋在对方的颈窝里。日光将二人交错的颈面晒得发暖,早春的风又将他们筛凉,季鸿做个无声的靠柱,任余锦年随意扒扯揉搓。
过了好一会儿,后背的衣裳都被抓乱了形状,余锦年才抬起一点点脸,露出可供喘气的口鼻,哑声道:“我不贪二娘的钱,我什么都不要,只想让二娘好好活着,陪着穗穗,陪着我。”
季鸿小心地摸着他的头发,放柔了嗓音:“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