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鸿,我尽力了,可我真的没有办法。”余锦年一张脸都皱起来,声音中流露着些许的恐慌和无措,“我不想一个人……”面对疾病,比起妙手回春,更多时候他只能是无可奈何,好像真如前世那算命老翁所言,他“亲缘寡淡”,命中注定制克亲情,所以亲生父母也好、养父也好、二娘也好,到最后都纷纷离他而去,只剩下他一个在世上踽踽独行。
所以他格外害怕二娘会病去,仿佛二娘这一发病,就正中了那谶语。
“我都知道,二娘也知道,没有人会怪你。只是命有天定,这对二娘来说也未尝不是一种解脱,她也终于能去见到自己的五郎。”他用力抱住少年,轻轻地拍打着他的后背,“我答应了二娘,会一直陪着你,因此就算到最后所有人都会离去,我也一直在。所以锦年,你要记得,你永远不会是一个人。”
季鸿将他从怀里放出来,手指揉了揉他已经憋红了却始终没掉出泪珠来的眼睛,眼里的水汽也渐渐模糊在瞳仁的倒影中,他像是对待一块易碎的玉,一匹易皴的绸,格外小心。他不擅长动情,而这辈子撩动的全部情愫都是为眼前这个少年,为着余锦年所在意的,他也恨不得搜天刮地去寻一颗不死药,好叫他喜笑颜开。
可哪能这么容易呢,余锦年自己都治不好的病,旁的人来了,也不过是面面相觑的份儿。
二娘是真的好不起来了。
余锦年在他怀里呆够了,虽也意识到自己失态,却也并不在季鸿面前拿乔,他有些依恋而磨磨蹭蹭地退出来,回到案板前去做菜。此时他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只能得令自己冷静沉稳下来,至少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不能再出错。
由于二娘的病,前头没有再开业,他也就有了更多的时间来细细处理一道菜。也不是专门做给谁吃的,只是因为手头就有这些食材,又没有别的事可纾解,只好来做菜,以防自己胡思乱想。
研了松仁,碾了鸡茸,把方才被他剁了头的鸡剖下鸡皮,再用鸡皮把松仁泥和鸡茸一块儿包裹起来,放在油锅里炸。烹制倒不难,只麻烦在前头的处理上,也正好给了余锦年一个冷静放松的时间。季鸿也没走,时而搭两把手,直见他神色渐渐平稳下来了,才稍稍放下心来,将方才给二娘煮的红枣蜜重热了一遍。
炸后再蒸,蒸后浇汁,一碟松仁鸡端到桌上时,所有人都有些食不下咽的感觉,只有暂留在一碗面馆的阿春是个混不知的小傻蛋,但他也会察言观色,知晓大家都不开心,于是自己也绷起了脸,沉沉默默地用完了一顿饭。
清欢抱着穗穗去房里看望了娘亲,没等到二娘醒来,小丫头就被清欢借口采买给领走了。
二娘的状况很不好,掌灯时分又突然醒来咳了几口血,夜里更是突觉痛如刀割,辗转反侧,冷汗频出,余锦年实在是不忍心,翻找出了一心留下的阿芙蓉膏,以匙匕挑了一星点,用温水划开送二娘服下。服后似乎好些,却也坚持不了太久,而且一旦体会了阿芙蓉的好处,就更是无法忍受药效散去的苦楚了。
余锦年寸步不离,整日整夜地守在二娘床边不敢阖眼,更是直接将红泥炉摆进了二娘窗前,炉上一直坐着汤药,直将整个房间都熏得药香四溢。
季鸿有心想劝他休息会儿,却也明白劝说无益,此时若不让少年为此呕心沥血,那此后一生,他恐怕都会于心不安。也就不去劝了,只时刻让段明和石星留意着些,别二娘尚未发病,反倒是余锦年自己先累倒下了。
余锦年不肯回房休息,季鸿自然也无心就寝,索性将床榻让给了傻阿春,自己则是一会儿靠在桌上小憩,一会儿又去二娘房里陪少年。如此三四日,二娘常是疼得多,不然就陷入混不知人的昏睡中,总没有安稳的时候,余锦年也显而易见地消瘦了下去。
闵氏兄弟本打算这两日就带上他们一块启程返京的,这会儿一是听闻一碗面馆发生了变故,二是因为阿春的那封警告信,只好又多停留了几天,也能给季鸿做个帮手。
又一日夜尽黎明时分,二娘将送服下去的药吐了出来,再之后无论喂什么都会尽数呕出,一瓯药汤竟这样全都浪费掉了,余锦年看着空空如也的药匣,这才意识到手头已经一点药材都没有了。
他捏着药方正犹豫着,季鸿走来接了过去:“我去罢。”
头顶还黑掂掂的,连明月都隐在了云后,早春料峭,寒风飒踏,余锦年想起之前荆忠的那张血书字条,委实不放心季鸿出门,可他又实在不能离开二娘身边,左思右想,叫来段明贴身护随,并拿出了自己的白兔毛红斗篷,将季鸿严严实实裹住了,叮嘱他快去快回,才目送他离开面馆。
因没有轿子,季鸿这一去也着实费了不少时间,余锦年杵在门口瞧了会儿,又冷又困,终于是扛不住了,上下眼皮直打架,便回房随便捡了件衣裳披在身上,仍是回到二娘房里静静等着。
石星腰间佩了刀,似尊门武神守在余锦年的门前,他以前做侍卫的本能还在,并不会因为多年没有侍奉在季家人身边而有所松懈,一双眼睛瞪得如铜铃,颇有些凶神恶煞的意思。
阵风过,一勾弯月从云彩后头探出头来,半明半灭。
突然窸窣一声,檐上闪过一丝黑影。
这正是月黑风高夜,石星立刻抖擞了精神,拇指缓缓推刀出鞘,左手轻而又轻地搭在了刀把上,历经磨砺的刀锋隐着森森寒意,他左手指背在门框上敲了敲,唤道:“小公子,小公子。”
余锦年几天几夜没正经阖过眼,此时正趴在二娘床边,困得神志不清,他倒也听到好像有人叫他了,却只是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什么,紧接着又闭上了眼睛。
石星正待要推门而入。
——蓦然一声嗖鸣破空而来!
夜静如水,偶有蛰伏而出的小虫在崎岖墙角里吱嗡鸣叫,一名灰头土脸的书生背着只竹笈,嗓子里哼着歌,行走在街巷深处,他手里捏着半张蒸饼,身后跟着个吃手指的乞儿,一大一小尾随着穿了一整条街。
“朝看花夕对月——”书生走了几步,有些苦恼地停下来看看身后的小尾巴,道,“我已分了你半张饼,就莫要再跟着我了。”
乞儿睁着双大眼睛,巴巴地盯着他看了许久。
原以为是个脏兮兮的小哥儿,谁想一张口,竟是个女童:“我给你做童养媳,你再分我半张饼好不好啊?我弟弟还饿着。等我弟弟长大,也和你一样读书,去给人家写字,挣好多好多钱来还你的饼子……”
那书生笑了,径直把手里的饼都给了她:“抱歉呀,我已经有娘子了,不能再娶你了。”
女乞儿疑惑不解道:“你不是在后山上立坟了吗?力哥儿认得那两个字,叫——哎呀,记不得了,力哥儿可厉害了,他爹是教书先生!他说那意思是你娘子没了,娘子没了就可以再娶呀!我力气很大,会干活的!以后长大了也给你生孩子……”她尚且不清楚成亲58" 医食无忧[穿越]57" > 上一页 60 页, 生子到底是什么意思,却也不由得说红了脸,很是期待地盯着苏亭。
见苏亭不答应,她问:“你刚才唱的是什么?”
苏亭道:“我娘子唱过的折子曲,他以前是唱伶戏的。”
女乞儿又问:“她长的好看吗?力哥儿说唱伶戏的都特别漂亮。”
苏亭笑说:“好看啊,比你好看。”
小丫头憧憬道:“那我以后也能去唱伶戏吗?”
也真不知是发了什么癔症,苏亭竟和一个八九岁的小丫头蹲在墙角聊了起来,他伸手挠了挠乞儿的头发,把她揪到身前,给她扎了两个小辫儿,才慢悠悠地说:“不了罢,别去唱戏。不如去学做菜罢,当个厨娘。”
“厨娘有甚么好的,做红伶才风光呢!”小丫头道。
苏亭摇头笑了笑,没有再说,他给女乞儿扎好了小辫,便挥挥手跟她告辞,却不是自己走,而是要赶她走:“好了你走罢,我要困觉了。”
小丫头不解:“你为什么在这里睡?你不是会给人家写字赚钱吗,为什么不回家?”
苏亭将她轻轻一推:“你话怎么这么多,做童养媳人家都要嫌你烦的。”
小丫头哼了一声,踮着脚向外跑了几步,可她又觉得跟苏亭说话很好顽,走了几步又跑回来找他,可看到苏亭从竹笈里取出一条毛毯裹在身上,已经靠在墙角闭上了眼,她又觉得不好再去打扰,毕竟自己睡觉的时候也不喜欢人家来吵她的。
不过她刚从苏亭那儿学了两句曲儿,很是高兴,便一边跳一边哼,晃着两条小辫子跑出了巷口。
刚拐了弯跳了十数步,她突然脚下一顿,紧接着撒腿往回奔,奔进了方才出来的那条小巷子,奔到苏亭蜗居的那片墙口,喊道:“哎——那边走水啦!”
苏亭烦不胜烦,睁开眼问:“远吗?”
她踢着脚下的石子儿,也不是特别关心谁家走水谁家走火这种事,只是想找个借口回来跟苏亭说话罢了,想了想,她回答:“不远。你知道一碗面馆吗?听说做菜特别好吃,还有个小神医的那个。我经常从他们前面走过,真的是好香呀!”
她看着苏亭突然从地上蹦起来,瞪圆了眼睛问她:“你说什么?”
乞儿看他样子突然变得很凶,像是生气了,于是懵懵懂懂道:“我说一碗面馆……”
话没说完,苏亭脸色大变,风似的跑了出去。
第94章 烤肉
“不好了!走、走水了——!”
一个更夫敲着锣,慌慌张张地跑出来,一个不留神,径直撞在刚从巷子里拐出来的苏亭身上,两人撞得双双一懵,更夫手里的锣片也擦着地滑出去老远,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苏亭甩了两下脑袋,再抬起头,看到不远处冲天的火光,当即从地上爬起来。
更夫见他要往那方向冲,一把拽住了他的袖子:“那处走水了,小哥儿你连盆子桶子都没有,直接冲进去是不要命了?”
苏亭来不及回答他,只道“我救命恩人还在里头”,便甩开了更夫的胳膊。
更夫望着他的背影,也想起数月前,那面馆里的年哥儿送过他一兜元宝蛋卷的事情,他也曾说要来给年哥儿家打落更的。记起这茬,他也定了定心站起来,捡起锣来以吃奶的劲儿用力锤打,挨家挨户地扯着嗓子喊:“不好了——!快来人帮忙啊!隔壁家走水了——!”
他这般一张罗,陆陆续续有人提着水桶跑出来,有的还是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见了一碗面馆里扬起的火苗,都纷纷吆喝着打起水,可谓是一方有难,八方支援了。
然而由于一碗面馆是个回字形的院落,如今前堂虽说火势还不是很大,可街坊四邻们一桶一桶的水泼上来,才将门口的一方火焰浇灭,紧接着旁边房里的火苗瞬间就又舔上来,且有愈演愈烈之势。而不只是一碗面馆,紧挨着面馆的店铺也都少不免要遭殃,真真是逼得人手忙脚乱,是顾得了这头,便顾不上那头。
“快救人……快救人哪!”
“这、这火这么大,里面指不定都烧光了,怎么进去——”
吵闹着,只见烟火中跌跌撞撞地跑出一个人……竟是个小丫头。刚跑到前堂,一块门板砸下来,她跑得颤颤巍巍,被那砸在脚边的门板吓得哆嗦,又被突然蹿上来的火苗撩了一下,惊倒在地上。
一个妇人忙上前,把吓得大哭的穗穗抱了出来,另个人则试探着进去救人,惊魂未定,穗穗堪堪回过神来,立即扯住身旁一个健壮男子的衣角,慌乱喊道:“快、快进去救救他们,清欢姐把我推出来的,自己还在房里,还有小年哥哥、娘……他们都还在里面……”
这种紧密相连的店铺,一旦有一家走水,就是个唇亡齿寒的结果,救人自然是想要去救的,可谁人没有个媳妇孩子的,这么大的火,救不救得出别人还另说,若是再把自己也折进去,那可就……
见没人敢进,穗穗咬咬牙,站起来就不要命地往回跑,却被那妇人拦下:“你一个女娃子家家,进去能做得什么?快不要进去送命了!好歹跑出来了,还能保住一条命!”
正是众人一筹莫展之际,只见一道身影奋不顾身地冲进了火海。前头烧得起劲,但梁还没塌,也幸好是一碗面馆从不兼卖酒水,所以只是摆放桌椅的墙角和柜台那边火势大些,那人三避两躲地冲了过去。街坊感慨着这是哪位好汉,正要喊他小心一点,紧接着又两人先后闯了进去,其中一个似乎还是个书生。
苏亭冲进去后,第一反应是去找余锦年在哪儿,却一回头,看到院中一人,正从水缸里往外捞一件红斗篷,那斗篷沾了水后沉重无比,对方手腕一抖,径直将湿斗篷往身上一罩。
“季公子!您怎么进来了!”
“救人!”季鸿回头看了一眼,未多说一句,径直一脚踹开了二娘的房门。
这火说来也奇怪,一般食肆走水,多半是灶间余柴无人照看,火势该是厨房最重才对,可看眼下情景,最严重的地方竟是方才季鸿踹开的那间房。苏亭心里疑惑了一下,却也没有闲暇仔细思索,见季鸿去了那边的房间,也同样把自己衣裳弄湿了,听得另一间房中传出些哭喊声,遂转头去踹另一间的门。
季鸿进到外间,险些一脚踩到二娘身上,他惊诧二娘怎会躺在这处,又瞬间领会,怕是被那少年情急之下扔出来的,可二娘在此,余锦年呢!他心下一焦,臂上却突然被人一拦。
他自以为是躲在何处的余锦年,回头一看,却只是紧追而至的段明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