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言嘉心不在焉地说了句什么,含笑便一声不吭地蹲下身子,去整理地上的碎瓷片。
将瓷片扔了回来,吕言嘉又挑起茶壶,倒了一满碗热茶,以扇柄推到桌沿,无声地扬了扬眉。那杏衣夫人肩膀微动,似要站起来,却被含笑侧身拦住了,她朝那杏衣女摇了摇头,便咬咬牙,自桌上捧起了那装满了滚烫热茶的薄瓷白碗。
那碗也是附庸风雅之物,平日里装些花汤水酒,图的是个好看,所以瓷壁很薄,迎着日头如蝉翼一般光彩横溢,但若是盛上了热水,又叫人捧在手里,反而成了折磨人的刑具。
众人想看的是热闹,却没料到看到的是这样一出戏,一时之间俱安静下来,也有好事者心觉不妥,想要劝上一劝,可又碍于吕家的威势地位,到底是没能迈出一步。那滚烫的茶碗在手中捧得越久,含笑瘦弱的双臂便颤抖一分,眼见茶水要洒出来,那吕家少爷竟然面不改色地又倒了一碗。
“真是欺人太甚!”余锦年看不下去,方要上前,却感觉肩膀一重。
闵雪飞按住他肩头,谨慎道:“与你何干?莫要生事。”
两人暗中争执,却见苏清儿自身旁过去,颦颦然走到吕言嘉面前,半说半笑着从含笑手里接过那碗,道:“看小夫人心急的,便是这天儿再冷,也不能喝这烫嘴的玩意儿呀!”说着转头朝吕言嘉嗔道,“吕公子,苏娘这碗可是花大价钱着人造的,心疼着呐,经不起烫。您就看在这圆欢喜的份儿上,可饶了苏娘罢!”
苏清儿虽是一介女流,却也是在市井间摸爬滚打过的,形形色色的客人都见过,这吕言嘉怪是怪了点儿,却也到底是个男人,惯好爱听些奉承话,她这厢三言两语替含笑解了围,还哄得吕公子高兴,亲笔留了副墨宝。
余锦年见事情已告一段落,便要回去,路过时听见旁桌的客人们交谈,看样子也是专程来赏花景的读书人,一人讽道:“那吕家的端的是仪表堂堂,却原来竟是个斯文败类!亏得我还以为他是个痴情君子,却原来也不过是个朝三暮四、心肠狠毒的衣冠禽兽!”
又一人啧舌道:“依我看,那吕家的也不是什么善茬儿。好一出隔帘定情,能娶个风尘女子作妾,也算是有胆有量的人物。”
一个满面猥琐胖书生道:“什么隔帘定情,说破了天,还不就是个卖笑的,以前是给千万人卖,现在只给姓吕的一个人卖。妾到底是妾,打打骂骂很正常,你又怎知,不是那小娘子红杏出墙惹恼了人家吕公子?”他摇头晃脑地,俨然一副憧憬面孔,“男人么,理当三妻四妾,正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那苏娘我看着也是个美人儿,倒真是便宜了姓吕的那小子。”
几人说的正起劲,其中一人倏忽起身拂袖:“圣人道,不可在背后语人是非。你们、你们可真是枉读圣贤书!”
另有道软软糯糯的声音附和起来:“忘读升仙书!”插着腰喊罢,又歪着脑袋问,“什么是升仙书?看完以后就能变成神仙的书?”
“……”
余锦年本是听个热闹,听见这声音有些耳熟,忍不住回头看去,却是惊了一跳,那理直气壮的一大一小,可不就是苏亭和阿春!
一个大傻子,一个小傻子,好险要与人争执起来。
余锦年在两人后脑勺上一人赏了一个巴掌,又气又笑道:“你们两个犯什么诨呢!苏亭,你怎么带着阿春四处乱走。”
阿春夸张地哎哟一下,回头甜甜地叫了声“小年哥哥”,便从袖口里往外掏些小玩意,譬如草扎的蚂蚱啦、花编的小簪啦,零零碎碎的一些讨小孩子欢心的东西,末了炫宝似的道:“都是苏亭哥哥给买的。”
余锦年看了一眼:“不用给他买这么多东西。”
苏亭傻兮兮道:“图个好玩呗,左右也没别的人花我的钱了。”这话提起来让人伤心,这钱本来是攒了和海棠过日子用的,如今却……他也不想老提这事,便又笑了笑。
阿春是小孩子脾性,虽然心里也记挂着他那下落不明的哥哥,此时却因初来乍到新鲜感而异常兴奋,手舞足蹈道:“我们明天去采春罢小年哥哥!外面人说,桃溪下了雨才好看呢!”
采春是大夏朝人的风俗,开春落雨后,枝叶返青,天气渐暖,诸家诸户便会携妻带子地出来游春。公子小爷们牵上自己的新马驹,女娘们则穿起新做的衣裙,有的还会挎个篮儿,吆喝上丫鬟婢女们,在溪边林地里掘些青葱野菜,讨个好兆头。
说是采了这开春的第一茬青,一整年的日子都会像这春菜一样,欣欣向荣。
“是吗?”余锦年捏捏阿春的脸颊,笑言,“好的呀!不过你今晚可不要再吃甜食了,小心牙疼。”
被说中了似的,阿春吧唧捂住了嘴巴,委屈兮兮地望着余锦年,企图讨价还价。
难得途径桃溪,又是一年盛景之时,余锦年想着穗穗闷在马车里好些日子了,也该出去走一走玩一玩,便很是爽落地应下了,又嘱咐苏亭和阿春早些休息。
摆摆手告别了两人,身后闵雪飞突然说话:“你什么病都能看出来?”
“闵公子,你怎么还跟着我?”余锦年吓得往旁边一侧,这么好一会儿,他都忘了闵霁这个人了,倒也不是厌恶闵霁,只是有些不知该如何跟他相处。这人与季鸿不同,闵霁看起来温文尔雅,却给人一种好像随时会出鞘的感觉。
闵雪飞也不知自己是究竟为何,被余锦年盯了会,竟一时无言,最后微露窘意,拂拂袖子扭头走了:“不过是顺路罢了。”
余锦年:“……”
桃溪的灯笼渐渐亮起来,街陌间的花树愈显朦胧。
雨绵软温顺,像是琴女抚弦的手,泠泠地弹着屋檐,余锦年将风炉点起,季鸿默默挑亮灯花,一丝温意便在窗前漫开,两人就着小菜小酒,沉默的时候多,说话的时候少,但视线相交时总是要纠缠片刻,更像是一种无言的默契。
客栈中不知是哪间房有如此雅兴,竟当真抚起琴来,应和着雨声,别有风趣。余锦年的伤刚好,即便是贪酒,却也有季大公子盯着,温了三四杯便再不叫他吃了,他小声哼哼一下以示不满,之后漱了口爬上床,就着不知哪里传来的琴声眯起眼睛。
季鸿随即跟进来,揭开亵衣替他涂抹生肌祛疤的药膏,余锦年趴在床上享受手指按摩,没多大会儿就昏昏欲睡了,待季鸿搽好药膏洗完手回来,床上少年呼吸绵长,眼角微微红润,不知是不是梦到了什么。
季鸿俯下身静静凝视了一会儿,在那发红的眼尾轻轻地吻过,这才将他揽到怀里,一块埋在软被里睡去。
悠扬婉转的琴音突然绷断,又似乎有什么倾倒的声响,紧接着隐隐传出一道女子压抑的抽泣声,如鬼哭一般哀怨。夜深人静,当夜不少人都被这哭怨声惊醒,只觉得阴诡非常,却又没有胆量出去查看。
倒是余锦年睡得沉,并未受其骚扰,只有小叮当睁开一双猫瞳,警惕地四处看了看,见无事发生,便伸了伸懒腰,大摇大摆地窝盘在两人枕边,舔了舔旁边少年的脸蛋。
翌日,筑花阁中气氛非常,多了不少交头接耳的人,余锦年醒时季鸿已经起来了,正坐在案前处理信件——自从离开了信安县,季鸿似乎一夕之间就转变了身份,他开始冷眉冷眼地吩咐事情,也有了永远都处理不完的信件,也不知道到底实在忙什么。
余锦年一脚蹬上一只鞋,拽起发带匆匆挽了个马尾,便蹑手蹑脚地推开门去找段明石星,叫他俩去准备今日采春的东西,接着自己便跑去厨房准备些点心果子,好带在路上吃。
刚吩咐好,就见闵懋黑着眼圈走来,他多嘴问了一句“这是怎么了”,就被闵懋一把拽住,倒苦水似的讲起昨夜的哭咽声是如何恐怖诡异。
他忙着安慰闵懋,同时手下不停,做些米粉圆子,炸几个甜糕,又开始捏藏粢团。
藏粢团是古食,道是用糯米粉捏厚皮,与细豆沙馅儿一起做成的卷子,后来厨子们各有发挥,也便生出了各种各样不同的裹馅藏粢团,诸如有卷豆沙枣泥的,也有卷肉松油条小咸菜的,端的是看各人的口味。
余锦年做菜向来是照顾周到,所以甜咸各做了不少,捏好了摆在食篮里,撒上黑芝麻。做好的藏粢皮如白玉,馅似金银玛瑙,叠在瓷白盘子上要多好看有多好看,直馋得闵懋忘记了女鬼啼哭的事儿,嚷着要尝个鲜。
两人打闹着,一抹青白薄影飘过,吓得闵懋差点噎着。余锦年定睛一看,却原来是昨日那小娘子,似乎名唤含笑,今日她穿了件儿立领衫裙,眼皮发红,略显憔悴,脚步轻浮无力,神采无光,那高耸的领沿直竖到了耳朵根,将她那鹅项似的颈子严严实实地遮了起来。
余锦年想到闵懋所说的鬼女夜啼的事,隐隐的心里冒出一个猜测,他不知该怎么张口,只在与含笑擦身而过的时候,不动声色地问了一句:“需要帮忙吗?”
含笑脸色刷得变白,一个瑟缩躲开了,匆匆拎起一壶酒水,一瘸一拐逃也似的跑出去,直撞到另一个人的身上,她惊惶未定地抬头去看,看清来人并不是吕言嘉,仿佛是劫后余生般的长出一口气,低低唤了声:“姐姐……”
那人正是吕言嘉的正夫人齐文君,今日换了衣裳,佩着璎珞,愈加显出一副矜贵和顺的大家闺秀模样来。此时她雾眉微蹙,谨慎地盯了余锦年一眼,似乎是防备着他,之后才轻轻抚弄起含笑匆慌间跑乱了的发鬓。
二人相视片刻,齐文君便将她搂紧了,轻声宽慰道:“别哭,若是叫他看见了,又要受罪。”
含笑点点头,默不作声地咽下了泪。
余锦年自知站这儿不妥,忙扯着闵懋离开。
待他们转过拐角,齐文君拽着含笑躲进墙角,被密密的枝杈遮挡着,她抬起手似乎想摸点什么,可到最后也没下得去手,只虚虚晃了一遍就落下了:“还疼吗?我看看。”她温言细语的,去解含笑牢牢立起的衣领,好像是对待同甘共苦的亲姊妹,又或者是什么更加深厚的关系,而不是与她争宠的妾室。
两人又不知说了什么,含笑突然火急火燎道:“我跟着姐姐!生了死了,一辈子都在一块儿!”
墙薄,挡不住什么悄悄话,更不说旁边还有扇漏景的窗,不过檐下滴答着昨夜的积水,接下来的话又被齐文君捂住了,余锦年能听见这两句,也纯属偶然,然而前不搭村后不搭店儿的,也不甚明了什么意思。
抱着困惑,余锦年一行人驱车来到了郊外,经过这一夜雨丝摧残,树上的花瓣都被打落了不少,顺着澄澈的溪水飘荡,仿佛铺满了一层粉萍,远远望去如一条胭脂河般。
他们到时,溪边已有了不少人,甚有一群文人玩起了曲水流觞的游戏,各家的书童侍女手持笔墨,兴致勃勃地瞧着,盼着那酒杯撞在自家面前,好让主人一展风采,艳惊四座。
那边颂着花柳芳菲,这边余锦年却拿起小铲子,很是务实地带着苏亭阿春他们掘起了小野菜。
开春的雨后,正是野菜疯长的时候,什么车前草、蒲公英和小荠菜,还有叫得上名和叫不上名的。采春这事儿本来就是女眷们的游戏,但虽说是要“采”,可各家的富宦小姐们也不会亲自下手,俱是三五成簇地带着丫鬟们嬉闹,也并不在乎究竟采到什么。
像是余锦年这样认真的,反倒是稀奇。
他与季鸿越采越远,竟追着一簇野苋进了林子深处,此处林绿荫深,多得是各色刚刚冒出来的绿芽儿野草,经过一夜春雨,脚下泥土松软,很快就沾污了他俩的衣摆,余锦年瞧着远处似乎有株香椿苗,便高兴着要过去看看,却不料没看清脚下,险些滑下小坡。
惊慌之际,季鸿一把将他拽住:“小心!”
好在余锦年只是扭了一下脚,又被泥脏了鞋子,并无大碍,两人拣了块干净的石头坐着,季鸿半蹲着,替他褪了鞋袜,慢慢揉捏着他的脚踝。余锦年翻弄着篮子里已经采到的野菜,心情大好,遂一株株地挑出来给季鸿介绍是什么,怎么吃,好不好吃。
季鸿专心听着,嘴角微微上扬,道:“金幽汀已着人去收拾了,因久无人居,有太多地方需要修葺重建,须得现在就得动起来。下头的人正翻荷塘里的淤泥,待我们回京时,约莫便能注上水,到时养些锦鲤在里头,你要喜欢,再沿池种些花藤。我还命人将后头的一处别院改做了药炉,后厨也多添了几口灶……”
他头一次生出一种没条没理的感觉,想到哪说到哪,一丁一点儿的细节都想跟余锦年说,可话到嘴边又收回去了,想着留点惊喜,待院子建好了,亲自领着人进去转一圈,亲眼看看少年的表情才好。他略略沉思片刻,道:“金幽汀是二哥取的名儿,你若是喜欢别的,就叫他们去重新做匾,以后这就是我们的——”
余锦年晃了晃脚,笑眯眯地看着他:“我们的什么?”
季鸿抓住那光滑白皙的脚背,握在手里揉圆捏扁,他脚上皮肤很薄,几乎能看到脚面下头青紫色的细细血管,季鸿一手攥着这不老实的脚,一手揽过少年的后颈,不轻不重地捏几下:“我们的家。”说着,就吻上了少年的唇。
两人颠簸好些日子,许久未亲热,这么一个吻厮磨了好半天才尽兴,分开时彼此的呼吸都微微粗重,季鸿口中有浓茶的味道,涤得人口颊生香,余锦年舔舔嘴巴,垂着脑袋套上鞋,拿眼睛余光去瞄他:“……这些日子废寝忘食的,就为忙这个事?”
季鸿笑道:“很多事情还是想亲自决定,交给外人,总是不放心。再者说,此时交代得细致些,以后也住得舒服,不必再折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