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坏了东西,怎么不好?”他问。
“哪来的龟孙儿,关你屁事!”李虎脱口就骂,转脸瞧见眼前竟是个小公子,眉如墨,面如桃,当下盘算着该如何讹诈他,被余锦年这么一问,才突然想起继续哀嚎:“啊,疼啊,怎么都不好!他还撞了我,你们得陪我药钱!哎哟……”
没呼完,就听某人的肚子不合时宜的咕噜了一声,他顿时两手捂住。
有些人,之所以穷困潦倒,不仅是因为不会挣钱,更是因为没有眼色,非要去招惹不起的人,余锦年没忍住,笑出了声:“到底是疼还是饿?”
李虎摆出一张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脸。
“这世上除了不可买的,和买不到的,其余一切都是明码标价。你说是不是?”余锦年用脚勾来个凳子,撩起衣摆坐下,眼睛弯呀弯,“说来也巧了,我就是个大夫。这样,我来给你瞧瞧,若是真病了呢,要花多少银钱我都赔给你;我这人呢,最恨别人欺瞒于我,你若是好端端的没病没灾,那我们就得好好算计算计,你这般大吵大闹扰我清闲,我讨的也不多,就剪你一根口条,腌个下酒菜。怎么样?”
李虎没答,余锦年搓了搓手指,一旁看热闹的段明立刻三步并做两步地取来一把铁剪,凶神恶煞地往桌上一拍,紧接着便去抓李虎的手腕子,把他按在桌上。
“哎,你知道口条怎么做好吃吗?这新鲜拔下来的口条洗净,下了葱姜,用烈酒先煮滚。”余锦年盯着李虎的嘴,从筷笼里抽出一根竹筷,“等到拿筷尖儿这么轻轻一戳,透了!这就是熟了。”
他把筷子往桌上一扎,吓得李虎一个哆嗦,就跟自己舌头上真被戳了个洞似的,余锦年摆摆手道:“这才是个头儿,之后用八角、桂干、陈皮等各色香料,和龙眼、红枣一块,烹成个卤汁,再下酒,继续炖那口条……啧啧,两个时辰后,酒香四溢,那叫一个馋人呀!”
“这叫白醉口条。”
李虎咕咚咽了声口水,也不知是不是被这做法给香着了。
余锦年刚挽起袖子,已经吓傻了又勉强反应过来的李虎登时嚎道:“——等会等会!”
“啊,怎么了?”余锦年侧了侧头,疑惑道,“病不饶人,当然了,口条也不饶人。还等什么?”
李虎咬咬牙,死活也没能从段明的钳制下挣脱出来,他哭丧着脸道:“我突然好了,好了!不疼了!”
余锦年摇摇头,认真负责地伸手去搭脉:“不疼了?那也不行,还得仔细瞧瞧,万一外头看着是好了,里头却烂了呢?这霉饼子,就是芯子里最毒,那才是真的要命。”
这话说的,明摆着是在骂人,可李虎吃软怕硬,一句都不敢顶,生怕被人开膛破肚炒成一盘菜。他嘴再毒,心里再不服,为了不变成一盘“白醉口条”,此时脸上也只能苦哈哈地朝余锦年赔笑,可是不能说自己有病,更不能说自己没病,纠结来去都快哭了:“不劳大驾,小的肉糙,好得快。霉饼子而已,少吃了两口没啥大事……”
桃溪镇说白了,不过是个风景秀丽点的小镇,没什么富户,也少有士族,镇上能出几个秀才就已经是举镇同贺的大事了,也因此鲜少能生出什么大恶之人。偶尔春夏交际时分来几个赏景的达官贵族,也都跟神仙似的,驾鹤而来腾云而去,衣香鬓影一番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所以才叫李虎这样的猴子称了霸王,他还自以为是个狠角儿了。这会儿来了个真霸王,他那点伎俩都不够在人眼前充个景儿,简直是贻笑大方,让人拍手叫好。
几人让李虎吃了好大一个教训,便将吓得涕泗横流的男人扔了出去,余锦年趴在桌上抿着茶盏,晃头晃脑地去偷看季鸿,方才对着李虎还是满脸的虚情假笑,转瞬间就似盛满了一抔灿烂日光,情真意切地问道:“想吃什么?”
季鸿缓放茶盏,皱了皱眉:“不是口条就行。”
余锦年笑倒在桌上。
他哪舍得给季公子吃那粗鄙东西嘴里的玩意儿,自然是要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做几道清秀小菜的,好在篮子里有新捞的虾仔,指头大小,细得跟苗儿一样,活蹦乱跳。茶棚里都是现搭的火,灶子小,做不出什么快炒的菜,他便把小虾子们剪去了头,一锅翻得通红,之后舀上一瓢溪头泉,衬上一握青野绿,清清淡淡地煮成了一锅鲜美异常的虾仔汤。
其他的小菜也都用简而不陋的法子做了,满打满算的,竟也准备了五六个菜出来。
那边李虎灰溜溜地逃走,不想脚下没谱,差点冲撞了正去往溪涧边寻齐文君的含笑,李虎伤疤还没好就忘了疼,此刻见了落单的美人,竟还敢色欲熏心地上前去调戏,不过他是个无勇又无谋的,可以说是有贼心却没那贼胆,说是调戏,其实也不过是言语戏弄了一番,并在挣扯间摸了一把对方滑嫩香白的手指。
直到把人吓走,他才捡起含笑匆慌间扔在地上的手绢,心满意足地放在鼻子下闻了闻,继续大咧咧地往前走。闲逛了没多远,一抬眼,见水边静悄悄停着一辆华贵非常的马车,他不劳而获已成了习惯,吃一堑也不长一智,此时贪念又起,便蹑手蹑脚地潜行过去,企图顺走仨瓜俩枣。
可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李虎的手刚刚摸到那雕梁画栋似的马车,突然眼角寒光一闪,他悚得呼吸一窒,似被人定在了原地,只看着那道寒光落下,渐渐凝成一把三尺长的冷铁。
剑尖上正有东西一滴一滴地往下落,落在新发的草梗上,顷刻间染成一汪猩红。又是啪嗒一声,他凝固住了的眼珠缓缓移动,只见一只血淋淋的手齐掌躺在草丛里,手指间甚至还攥着那条充满了香脂气的绣花手帕。
李虎瞪得目眦尽裂,失声惨叫:“啊——!啊——!我的手,我的手!”
他痛倒在地上,捂着断去一掌的手臂满地打滚。
吕言嘉从车后走出,眼睛狠恶地眯了眯,看着血涂草涧的李虎,就像是看一条做着徒劳挣扎的河鱼:“辱我妻者,当杀。”他微微抬头,持剑踱开步子,径直走到一棵树旁,从后牵出了一只哆哆嗦嗦的手,他脸上迸了血,手里提着刀,那纤纤玉手上轻轻摩挲,温情款款地呵护着,与方才判若两人:“笑笑,看见了么?”
他切了一人手臂,就像切了一条黄瓜一样轻描淡写。
吕言嘉捏着含笑的手,忽地听到美人嘴里溢出的一丝呻吟,他用右手的剑柄挑起了含笑的衣袖。含笑下意识抖了一下,脸色褪得惨白。衣袖当中,半条小臂肿得通红,吕言嘉皱了皱眉,轻柔地揉了揉,无可奈何地叹气道:“你该听话一点,为夫自然疼你。”
他说着神色骤寒:“你们姊妹金枝玉叶,都是为夫的心头肉,为夫怎么舍得你们辛劳?虽说是出来采青的,叫下人去挖几株便是,何必辛辛苦苦自己去做,脏了手不说,若是不辨草木,掘了什么毒物回来,反而得不偿失。”
含笑浑身一凛,脑子一片空白,她反抓住吕言嘉的手臂,急急问道:“文君姐姐呢?你又把文君姐姐关在哪儿了?”
吕言嘉冷道:“你便是这么跟夫君说话的?”
含笑仿佛心有灵犀似的,也不顾吕言嘉如何威喝,拔腿就往那马车跑去,撩开了厚重的车帘,便闻到车内一股淡淡的味道,是女儿家的脂粉香中掺杂着一丝腥气,一个人影蜷缩在里头,动也不动。她吓怕了,手忙脚乱地爬上车,晃了晃对方:“文君姐姐……”
不知摸了哪儿,一抬手,红彤彤一片。
忽然车中哗啦啦一响,齐文君缓缓抬手,摸了摸含笑的膝盖,有气无力地道:“没事,没事……明天就好了。”
含笑顺着她的手,竟扯出一条冰冷的铁链,锁头扣死在车厢上,她也不知哪来的勇气,竟然敢当着吕言嘉的面去拆解那根铁链,见那铁锁纹丝不动,她似绝望了般,回头朝吕言嘉声嘶力竭地哭喊道:“你怎么能——怎么能这么待她!她是你的妻!”
“我的妻?”吕言嘉冷笑一声,不知从哪拎出个篮子,重重地摔在她俩身上,竹篮砸得齐文君痛呼一声,一堆白花花的菇伞从里头滚落出来,“我的妻子,她是有多狠毒的心肠,才会去采这毒物来害我?笑笑,只要你不背叛我,我自然对你好,千依百顺。”
“你……”含笑望着一堆白菇呆住片刻,还要再说,却被齐文君攥住了手,她极缓地摇了摇头,示意含笑不要再说,不要再去触那人的逆鳞,更不要去做这无谓的争斗。
两姐妹静默下来,一言不发,仿佛是屈服了。
“回城,路上少一个,唯你是问!”吕言嘉叫来个家丁守住她们,随即拂袖而去,上了另一辆马车,临走还踢了倒地等死的李虎一脚。
马车缓缓行驶,渐渐驶离山涧,枝头落英缤纷,裹着一丝渐行渐远的暖意,像是将她们身上最后一点希望也剥离了。含笑屈身守在齐文君身旁,欲哭无泪地抱着她,喃喃自语道:“我不要什么千依百顺。姐姐,我们到底造了什么孽,造了什么孽啊……”
齐文君的眼神也黯淡下去,道:“是我们命不好。”
第100章 黄芪防感茶
游春采青的本意是想带穗穗出来散散步,可事实上直到夜幕降临,一行人沿着桃溪走走停停,余锦年也没找到机会能与穗穗说上句话,以前这小丫头最黏自己,笑起来像块粘牙的小饧糖,如今却躲着他似的,紧紧拽着清欢不松手。
余锦年难免觉得沮丧,闷着头踢着一块石子儿。
那边苏娘因为苏亭三番两次替她解围,不由对这书生亲近了一些,一直扯着苏亭闲话家常,口中道什么“百十年前是一家”,显然是对他青睐有加。可好话说尽,这书生就是不解风情,对着苏清儿抛来的青眼无动于衷也就罢了,最终只循规蹈矩地点了点头,竟随便寻了个由头跑掉了。
闷得苏娘心窝上憋了一口郁血。
因为他们几个在镇子里又转了转,回到筑花阁时,早已过了饭食的时辰。好在苏娘御下有方,即便她这一日未在店中盯着,前堂后厨也没见出什么大乱,锅灶都热着,好随时应备着有客人点夜宵来吃。不过余锦年习惯了一应吃食都由自己亲自过手,于是婉言谢绝了苏娘,自己来到后厨挑拣食材。
季鸿本要同他一起,谁料刚走进来,闵雪飞便走近叫住了他,朝季鸿使了个眼神。
“……”季鸿轻捏了下余锦年的肩,低低地笑了一下,示余锦年先去,又目送少年拐过廊下,直到看不见了,他才收回视线,不温不火地问,“何事?”
闵雪飞想着以前,这季三公子对谁都冷得似冰,难得能对谁做出个厌烦的表情来,就已显得他们之间关系不浅了,如今这人能说会笑,简直变了个人似的。
见他不动,季鸿又出声问了一遍,闵雪飞这才回过神来,肃清了嗓子低声道:“西南那位十二爷,打南边儿过来了,此地我们也不便久留,若是在路上撞见……我们与他立场不同,难免尴尬。”
季鸿一双眉心微微压皱:“这时节,他进京做甚么?”
闵雪飞道:“谁知呢?不过下个月七星山春猎,世家子弟都会一展风采,约莫是奔着这个来的。不过他一把年纪了,还与我们这些小辈凑什么热闹。”他正说着,转头见季鸿闭起了眼睛,揉捏着头侧,忙问,“怎么了?”
“无妨。”季鸿放下手,“许是吹了风。”
闵雪飞这才发现这人衣袖沉甸甸的坠在身侧,一团又一团的湿痕花纹似的洇在上头,他看了看外头略带潮气的台阶,当即便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不由叹气道:“你说你一世聪明,这可真是……”
季鸿抬眼扫了他一下,闵雪飞当即住了嘴,摊开手挥了挥:“好罢好罢!不说就不说。”
闵雪飞不想自找挤兑,说清了话就早早上楼去歇着了。人家自有人嘘寒问暖,比不得他孤家寡人一个,有个弟弟还是个胳膊肘往外拐的。
季鸿转身便往后厨去,人还没走到,便远远听见厨房里头轻快的说话声,他低头摸了把袖口,想起在溪边捞虾子的时候那少年的高兴劲儿,是自从一碗面馆出事、二娘去世以后,很久没见过的了。
他拎起衣袖来迎风抖了一抖,甚至觉得这雨淋得也算值,于是也笑了起来,眼睛里透着股钻心的温柔。
厨里是不知谁家的小书童,替主人打茶来的,因为烹煮的茶水屡屡不和主人心意而哭得眼睛红红,余锦年正与他道:“三分茶,七分水。你用这锅里沸了好几遍的死水来煮茶,滋味自然不会有多美。”他在拎回来的篮子里头翻了翻,拿出个竹筒:“这是桃溪山上的溪头泉,清冽甘甜。给你。”
他说得真诚,小书童自然也不觉得余锦年会骗人,很快就得了宝贝似的拿去了那竹筒,三谢两谢地跑走了。
没个片刻,季鸿走进来,余锦年忙着手下的茶汤,一片片黄芪、防风在滚沸的陶罐里翻腾,听见动静后,他还没来得及将几片鲜姜扔进去,以为是那小书童又回来,便头也没抬地笑道:“怎么,又被骂了?”
一双手猝不及防地揽上他的腰,余锦年惊得胳膊一抖,几片姜就这么滑进了陶罐,迸起几个小小的水花,雾气咕噜噜地翻上来,不知是因为火辣辣冒上来的姜味还是紧紧箍着的双手,害他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后背传来淡淡的衣香,混着股未散去的雨露草味,既清且新,好一会儿,余锦年拍了拍缠住在腰间的手指,好笑地低声道:“快松开,茶都洒了。”
“什么茶?”季鸿越过他肩头看下去,却毫无松开手的意思。
余锦年嘴上说说便罢,也没怎么用力去掰他手腕,只腾出一只手来,取勺搅了搅那药茶:“防感茶。防风走散风邪,黄芪益气固表,生姜又能驱寒活血,今日淋了雨水,多少防备着些,能抵御风寒,省得接下来赶路时折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