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锦年只当没听到,走到里面去看病人去了。
有片刻功夫,忽听得门口“哎哟”一声痛呼,那郎中连人带药箱一齐翻倒在地,余锦年闻声回头,却只见季鸿正收了脚,面色端正地走进来。
“……”
走到余锦年身边时,季鸿拂了拂袖子,也冷冷道:“不过如此。”
余锦年失笑一声,忙秉5" 医食无忧[穿越]4" > 上一页 7 页, 正态度,严肃地给何二田瞧病。
何二田年岁与余锦年相仿,他此时见来的小子还没自己大,连个正眼都不愿意抬,只捧着要喝的一碗药汤,脸色发红。只是药还没入口,他就皱着眉头咳了起来,咳声短促,听着是干咳,没什么太多的痰。
“不喝了!”何二田气道。
“方才有喝过别的药,或者吃过什么食物?”余锦年问过何家娘子,均得到了否定的回答后,便坐在何二田对面,笑眯眯问道,“何小少爷,能否伸舌头给我看看?”
他问是否喝过药,是因为那关系着看舌象是否准确,药物与食物容易造成染苔,使医者得到一个假苔象,影响诊断。
这何二田整日与一帮纨绔子弟一块儿,其父何大利说他是“与纨绔混迹”,却也是抬举他了,说白了,他只是那群小少爷们的狗腿儿罢了。而何二田自己心里却是没有点哔数的,觉得自己出息得不得了,可以与那些少爷郎们相提并论。
是故听到余锦年也叫他“何小少爷”,顿时心里乐开了花,清清本就沙哑的嗓子,伸出舌头来给他看,又问:“你也是大夫?”
余锦年看了眼他手旁一只格外大的水壶,笑笑:“只是个厨子罢了。”看过何二田的舌苔,为他号了脉,又问了几个问题,这才将注意力聚在桌上那碗药里,微微一皱眉:“这药……”
“是在下拟的方,如何?”那摔了脸趴的郎中竟还没走,冷声嘲了一句。
余锦年看了看他摔青的鼻子,又抬头看了看一脸淡漠的季鸿,心里差点又想笑了,好容易忍住了,才继续说:“这药汤闻着很苦。”见到另一碗里有些药渣,于是捻起来看了看,辨认道:“黄芩,知母,桑皮,岑草……”怪不得苦了,俱是些苦寒之药。
何大利乱投医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是听了风就是雨,见余锦年如此严肃的表情,立即问道:“可是这药有什么差错?”
“这倒不是……”余锦年笑笑。
那郎中又一哼,打断了余锦年的话:“你懂什么,良药苦口!”
季鸿眼神一转,那郎中捂着鼻子瑟瑟地往后退了一步,余锦年嘴角温和笑容不改,只粗粗扫了那郎中一眼,眼神却微微地冷了下来,他看过何二田的病情,便朝何大利夫妇施礼道:“我这便回去准备吃食了,明日派人送来。”
说罢告辞,便拉着季鸿往外走。
郎中心里顿时恼怒,他邹恒在信安县行走,哪个见了他不得叫声“邹神医”,就算是寒冬腊月里县令着人来请,也只能在诊堂里站等,这毛头小子竟不把自己放在眼里!
已经走出房门的余锦年却完全没有不敬的意思,他看过邹郎中的药,虽心中有些想法,却也自知行间的规矩,当众揭人短处让人日后从业艰难,是最要不得的事情,毕竟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他正打算出门后找个机会,与邹郎中好好商议一下何二田的病情。
谁知那邹郎中恼羞成怒,一把抓了过来:“你这小子,莫慌走,与我讲清楚再说!”
他手上还提着药箱,少年背对着并没有看见这一动作,正与季鸿说笑,此时季鸿脸色一变,忽地向后侧开半步,伸手在少年腰后一揽。
余锦年感觉眼前一晕,就被拽进了一个清冷的怀抱里,听得头顶上传来一声闷哼。
他楞了倏忽,忙从季鸿肩头探出去看,见那药箱木角不偏不倚地打中了季鸿的侧腰,他登时火气从心底而来,挣开男人的手臂,摸了摸被砸中的那块,问季鸿疼不疼。
季鸿垂首看着余锦年,轻轻摇头。
虽然季鸿对他来说,不过就像是暂时收留了一只离家出走的小可怜,可就算是暂居的,那此时此刻也是他余锦年地盘上的东西,哪里容得外人来欺负!
“你做什么!”余锦年瞪向邹郎中,“恼羞成怒杀人灭口吗?”
邹郎中虽是不小心把药箱挥出去了,却哪想到这之前还软绵绵小羊羔似的小崽子突然就跟炸了油锅似的,也怔住了:“你……”
余锦年道:“你什么你,不用给我哥哥道歉的吗?”
季鸿又看了余锦年一眼,不知怎的,心里还有点高兴,也就没有阻止少年发脾气,只静静地站一旁继续表演“虚弱”。
里头何大利听见外头的动静,连忙跑出来调和,一口一个“邹神医”,反叫得邹郎中膨胀起来,更是不愿意与余锦年这样不识礼数的毛小子赔礼。
余锦年冷笑一声,道:“那我就如‘邹神医’所愿,好好与你说清楚。你这方确实是好方……”
邹恒自得地说:“自然。”
“——可惜方不对证。”
那郎中听了火冒三丈,连季鸿的冰眼刀也顾不上了,冲过来就与余锦年对峙:“你道是再说一遍,我的药如何?”
余锦年不急不躁,扬了扬下巴缓缓说道:“先生既也是医者,就看得出何家小少爷是咳嗽,既是咳嗽,就该辨咳、辨痰、辨内伤外感,如若不然,则极易失治误治。”
“你说我误治了?”郎中瞪着眼。
“观阁下之方,应是清肝泻火之法。然而何小兄弟是肺阴亏耗,并非是木火刑金,若是一味用苦寒之药清肺泄肝,非但不能缓解症状,反而过苦伤阴耗津。”余锦年想要来纸笔开方,还没张口,忽地想起自己不会写字,遂又烦恼地将此想法置下,见那郎中一脸不信,又详细讲道,“病人面红不错,但并不是满面俱红,眼中脉络也无红赤之象,只是两颧发红而已,只因他面红不是由肝火而致,乃是虚火引起。再看病人舌脉,舌红少苔是阴虚显著特点,另午后咳甚,不正是肺燥阴虚之证?且他脉中虽数却无弦象,既无弦象,又怎能说他是肝火亢盛呢?”
郎中干巴巴反驳:“他、他好端端的,又怎会阴虚?”
余锦年转头问何大利:“请问令郎开春时,是如何病的?”
何大利还未张嘴,何家娘子便先气愤地说了起来:“还不是那群无赖郎,刚开了春就要我儿下水摸鱼,这春寒料峭的,我儿一回来就大病了一场,咳得极狠,那时吃过药刚好了些,就又被那些无赖子叫去了,如此反反复复地吃药,谁想就此留下了病根……”
“咳、娘,乱说什么呢!”何二田也出来了,急得咳道。
如此就是了,所谓久病伤阴,虚火上炎,灼伤肺络,那次落水正是个引子。
那郎中自己琢磨了一会,突然脸色大变,沉默不语了。余锦年便知道自己也不用再多说,后头就是撤去不对证之药,用养阴清热润肺之法,慢慢调养,定能使何二田病情好转。
见那郎中不说话了,何大利夫妇心里也亮堂起来,赶紧凑到余锦年身边:“年哥儿,二田他可能治?用什么药?你且说,定是砸锅卖铁,我们也治!”
余锦年怒极撒了一通火,反倒气不下去了,只好摇头笑道:“何须砸锅卖铁,只是还有些关键须待我回去后慢慢想。明日劳烦何师傅去趟面馆,届时我将药与方一并交与你。”
“还有一事。至令郎痊愈前,令郎的衣褥、碗筷、餐盘,最好都能与你们俩的分开来用,用后用单独的陶罐煮一下。夜间也不要在令郎房里休息了,平日若是饮用牛乳之类也应煮沸再用。”
何大利虽不明白,却忙点脑袋连声说好,又让婆娘拿了钱与余锦年做车马费,才送他俩出门。而那另一个开错了方的郎中,狠狠瞪了余锦年一眼,拎着自己的药箱,早臊没影了。
余锦年只象征取了两枚铜板,只说钱的事明日吃了药食再说。
——
两人慢慢走在回家的路上,季鸿见少年心不在焉的,很没了来时的兴致勃勃,不禁也深沉下来,以为他还在想那无良郎中的事,问道:“还气着?”
余锦年抬头看了看季鸿,见男人脸色好了不少,但仍是唇色清淡,神情恹恹无力,他忙脱了自己的外衫,给季鸿披上,弯弯眼睛道:“没什么,只是想了些事情。”
“想明白了?”季鸿借着二人并肩走路的姿势,偷偷摸了下少年的手,很是热乎,这才放心地披着他的外衫。
余锦年唔一声,含混地说:“许是在赌吧……”
季鸿疑问:“赌?”
赌何家少年得的只是久病肺阴亏虚导致的虚咳,而不是让此时人闻风丧胆、谈虎色变的瘵痨。这时所说的瘵痨,便是现代熟知的肺结核,中医所说的肺痨。肺痨是因痨虫蚀肺而致,病程长,也多见阴虚症状,午后发热,与阴亏咳嗽极为相似,却又有着本质不同。
肺痨多见阴虚,但未必所有的阴虚咳嗽都是肺痨。
余锦年见过不少肺痨病人,也在跟师时习得了一些经验,阴虚咳嗽患者虽理论上也有午后发热的症状,但在实际临床中,真正发热的病人却并不多。问诊时他已知道,何二田并不常发热,虽说他已病了半年未好,但看上去也没有余锦年想象中那样羸弱,人还挺精神的,但这也不能排除何二田是个非典型的肺痨。
阴亏咳嗽与肺痨本就不易区分,在没有X光、CT与痰涂片的此时,余锦年其实并没有十分的把握确诊何二田究竟属于哪一种,因此只能说是“赌一把”了。
而吩咐何大利分隔儿子碗筷等举措,则是为了防止万一何二田真的是肺痨,也不会传染给何大利夫妇。
“你腰还疼不疼?”余锦年没有继续就“赌”的问题说下去,而是扬起脸来问道。
季鸿方想摇头,见了少年眼中投出来的点点灯光,竟鬼使神差地点了下头。
余锦年道:“回去时寿仁堂家的药坊应该还未打烊,我去买些活络油与你揉揉。”
季鸿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就任凭余锦年做主了,而且揉腰的话……他不禁低头看向了少年细长的手指,目中神色为之一动。
第15章 三鲜馄饨
这边邹恒脚步烦切地回到济安堂,将药箱往出来迎接的徒弟身上一掷,便一屁股拍到椅子上,喝了一大口茶。
他那徒弟邹伍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但对师父的脾气还是了解的,遂抱着药箱畏缩在一旁,也不吱声。
砰的一声,邹恒将茶盏重重一落,问道:“那一碗面馆什么来头?”
“啊?”邹伍傻兮兮愣住,回答说,“就是个面馆啊,卖杂酱面的,老板娘还挺好看的那个……”
“废物!我问你老板娘了?”邹恒一拍桌子一瞪眼,“我问的是她店里那个叫什么年的伙计,到底是什么人?”
邹伍眨巴着眼:“您说年哥儿?他叫余锦年,烧菜挺好吃的。我们济安堂的伙计们都喜欢吃呢,我也喜欢……”
“余锦年?”从那小子的谈吐看,若不是自幼入了医门,不可能有如此学识,邹恒将自己记忆中认识的名医老医翻了个遍,也没想到谁家收了个这样年轻的余姓徒弟,“他是哪里人,可知师从何方?”
邹伍呆呆地说:“不知道啊,他不是个厨子吗……是师父也喜欢吃他的菜?那我明天去问问春风得意楼的掌厨,认不认识他师父?”
“……”邹恒抬头看见自家傻站着的徒弟,就气不打一处来,也不知自己怎么就收了个一脸蠢相的徒弟,顿时胸口一闷,不耐地挥挥手,“滚滚滚,别站这儿碍我的眼了!”
“哎!”邹伍抱着药箱,欢天喜地的扭头就走。
邹恒更是气得倒抽一口。
与此同时,门外长街上,遥遥唱起了馄饨挑子的吆喝声:“虾皮馄饨素三鲜,萝卜香菇鸡鸭全,一碗烹来鲜又鲜!”
而百步之外,季鸿与余锦年正从寿仁堂隔壁的平康药坊出来,拎着买来的活络油,见有临街叫卖夜馄饨的,余锦年立即眼睛一亮,拦住了他,买了两碗素三鲜馄饨。
挑担的馄饨郎也算是信安县夜里一景了,因为他们挑的不是馄饨,而是信安县穷人们的夜生活。这样的馄饨郎搁上两条街就会有一个,两个木挑子里一侧装着小风炉和炭火,另一侧则是盛着各色馄饨和调料的抽屉,肩上再挂几个大水葫芦和小杌扎,游街穿巷,随走随停,直到月尽天明才收工回家。
信安县一旦入了夜,就没什么乐趣了,唯独馄饨挑子的吆喝声能让人蠢蠢欲动。夜里失眠,一觉醒来听见吆喝,想买的人家推开窗扯两嗓子,馄饨郎就会满面笑容地跑过来,问你想吃个什么馅儿的,连门都不用出,直接从窗子里递进去,热乎乎的吃完了再到头大睡,一觉天亮,就算件幸福事儿了。
这时候吃的就不是馄饨本身了,而是吃这样一种滋味儿,就像是小时候坐绿皮火车,明知道那盒饭味道并没有多好,却仍是念念不忘,每回坐都千方百计地求大人给买一份。其实余锦年也早就想这样来一碗夜馄饨了,却一直没有机会,且觉得要是自己独自二半夜跑出来叫馄饨,着实有些傻。
今天逮着了季鸿这个大闲人,陪自己一起傻,这机会当然不能错过了!
三鲜馄饨是最鲜的一种馅儿,里头裹上香蕈、鸡蛋与虾仁,热汤中滚沸,撮上葱花与浮椒面儿,最后连汤带面一起嗦进嘴里,被烫得直吸气还舍不得匆匆咽下,这是一种享受。
余锦年坐在小杌扎上,捧着碗哧溜溜地吞馄饨,他嗜辣,还加了好多红油辣子,夜风虽凉,余锦年仍是吃的两鬓冒汗,嘴唇红通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