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人,您的来咧!”馄饨郎又盛了一碗,给另一位面容清俊的公子,还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他从方才扛着挑子游街时,就注意到这二位了,这青衣公子宽袖长衫,长发逶迤,走在街上飘飘然然,这若不是旁边还多了个一直说笑不停的活泼小官人,他怕是真以为自己夜半遇上了神仙。
季鸿讷讷地端着碗,舀起一个还烫了嘴,他盯着少年艳丽的唇色,一时发起了呆。
两侧长街静悄悄的,远处邃黯无比,仿佛是没有尽头的黑洞,随时会冒出几个孤魂野鬼。以前这个时辰,季鸿是绝不会在外面呆着的,连房间里也要点上明晃晃的灯才行,只是此时,坐在空荡的街边,听着耳旁少年与馄饨郎的笑声,他竟也觉得不怎么可怕了,心里也洋溢出馄饨的三鲜味道来。
好像只要与少年在一起,身边一切都会变化,简直神奇得没有道理。
而没道理的源头余锦年却浑然不知自己被人盯着,兀自开心地与馄饨郎交流馄饨馅儿的做法,还热情邀请人家去一碗面馆赏光吃面,企图给自己拉来更多的生意。
吃完馄饨,二人回到一碗面馆。
季鸿素有失眠的毛病,所以也并不太困,倒是余锦年,明明困得都睁不开眼,却仍坚持要洗个澡才肯上床,道是怕将何二田的病气带回来,传染给他。
待余锦年浑身散发着皂角香气进屋来,季鸿正靠在大迎枕上,就着光亮看书。
余锦年认得的字少,因此房中书更少,他连多余的思索都不用,便猜到那是之前淘来的《青鸾诗集》,他很久没看过了,这回竟让季鸿给翻了出来,他也猛然想到自己曾经临过几个丑字,也都夹在里头,不知道季鸿看见了没有。
丢死人了。
此时季鸿正聚精会神地看到某一句,忽地眼前一暗,周遭连声响都消失了。他瞬间全身上下都绷得似琴弦一般,就像黑暗中有一只手按住了他的胸口,每一口喘息都愈加困难,他明知只是灯灭了而已,却控制不住自己飞快加速的心跳,更控制不住自己的胡思乱想。
身边咣啷一声巨响,季鸿也随之一紧张,他用力将自己缩了缩,喃喃道:“不,我不吃……”
“你说吃什么?”突然间,整个房间再次被烛光笼罩,少年举着蜡灯出现在眼前,“……真是不好意思啊我走得太快,不小心将蜡烛晃灭了。”
季鸿轻轻喘着气,凤目微睁地望过来,有种惊魂未定的慌张美感。
余锦年纳闷地看着团在床上的男人,那人脖颈微微闪光,似出了一层汗,可是秋夜如此阴凉,季鸿这人又素来畏寒,怎么突然间就出了这么多的汗?他很快察觉出一些异样,小心问道,“季鸿,你……怎么了?”
“……无事。”季鸿收敛心识,移开目光。
余锦年想到了什么,唇瓣翕动,却说:“那你趴过来吧,我给你揉揉腰,不然明日就该落下淤青了。”
季鸿心神微宁,也不想说话,点点头趴在了床上,将身上中衣向上撩到肩头,余锦年上了床,侧坐在他身侧,往手心倒了些活络油,搓热了,一点点在他腰上摸索按摩着,这人也不知是吃了什么琼浆玉脂长大的,真是白肤玉肌,手感绝佳。余锦年按到某一处僵硬的肌肉,忽听到身下男人轻绵地“嗯”了两下,声音虽刻意压抑住了,尾音却因按摩的舒适而微微上翘。
余锦年一愣,手下停了片刻才继续活动起来,他闷着头,心里乱想道,怎么回事,刚才那声喟叹他竟然觉得有些……性感?
要完!余锦年忙腾出一只手,拽开自己的裤腰,低头看了看藏在里头的小小年——还好还好,万幸小小年还睡着,没有丝毫要醒的迹象。
余锦年放下心,匆匆给季鸿揉开了撞伤处,净手后重新上床,躺进被窝。而季鸿腰上的药油还未吸收,只得再趴一会。
往常两人都是一个朝里一个朝外,各睡各的互不干扰,眼下大眼瞪小眼的,余锦年竟觉得有几分尴尬。
“今夜……”季鸿张了张嘴,又皱眉道,“罢了。”
余锦年向上扯扯被子,闷声说:“今夜不灭灯了,你放心睡罢。”
季鸿不由睁大了眼睛。
“如果哪里不舒服,记得叫醒我。”余锦年闭上眼,侧身向外,又支吾道,“唔……要是害怕,也可以叫醒我。”
“……嗯。”季鸿眼神软下来,和声应道。
烛火摇曳,有飘摇的影映在对面的墙上,房间里静悄悄的,灯花爆了一个又一个,许是今天累坏了,余锦年一合上眼,就掉进了温柔的梦乡里,发出平静而深长的呼吸声。
过了好久,季鸿才翻过身来,借着灯光看了看少年的背影,忽然唤道:“锦年……可睡了?”
“嗯……”余锦年朦朦胧胧地答应了一声。
季鸿在袖中一番窸窣,摸出一把东西来,放在少年的枕边,又伸手将垂散在少年脸颊的碎发拨到他耳后,才温和地看着余锦年的睡颜,轻轻说:“你一定能够平安喜乐,长命富贵……好梦,锦年。”
余锦年自然没听到,他尚且在梦里追着周公捉蝴蝶呢。
作者有话要说:
本台记者青阿毛今日再次采访到了鲫鱼组合:请问鲫鱼组合的两位,你们有给彼此起什么绰号吗?
(不愿透漏姓名的鲫鱼组合都私下偷偷问道:请问能给我打码吗?)
(本台记者青阿毛:没问题!)
余x年:怕黑小公举!哈哈哈哈哈嗝!
x鸿:饲主……管吃管喝管睡觉的那种。
第16章 茗粥
余锦年帮腰不好的周公追了一夜的蝴蝶,好不容易捉到周公面前,周公笑吟吟地给了他一件奖赏。余锦年接过装奖赏的小锦囊后,抬头一看,周公竟长着一张绝美的脸,他冲着这张脸眨巴着眼,末了还捏了人家的脸蛋,奇道:“咦……季鸿,怎么是你?”
刚捏完,就被在梦里兼任周公的“季鸿”一巴掌拍醒了。
他睁开眼,没看到同床共枕的季鸿,却看见自己枕边有一小把不知道哪里来的红花生,各个儿染成娇艳喜庆的颜色,他睡眼惺忪,迷蒙着揉了揉脸,突然惊奇地抓起这把花生,蹬上鞋子就往外跑。
“——季鸿!季鸿!”
此时天已大亮,一碗面馆也已下板多时,季鸿站在前堂,忽听见后院有少年的呼声,以为出了事,忙放下碗筷抛下新进门的食客,向后迎去。
撩开隔帘,迎面就撞上了衣衫单薄的余锦年。
少年头也未梳,衣也未披,兴冲冲问道:“周公送我的神物,吃了能长生不老吗?”
季鸿定睛看向他手里的东西,顿时脸色微暗,无甚表情道:“胡说什么周公。”紧接着便拽住余锦年的手将他推回房间,打开衣柜取出一套外衫:“穿衣。”
余锦年顺从地把手伸进袖子,笑眯眯地说:“不是周公送的,是你送的?昨天我睡着了以后,你是不是跟我说话来着?”
“没有。”季鸿一派淡然。
“嘿嘿。”余锦年笑道,“谢谢你。”
季鸿自知被拆穿了,也不多说,微微抿唇:“出来吃点东西吧。”
说到吃东西,余锦年才想起来自己睡到日上三竿,早已错过了开业准备朝食的时间,顿时痛心疾首,对他这种穷苦百姓来讲,晚起一个时辰都是损失啊!
余锦年惆怅地推开门,就闻到一股别样的清香,前堂一如既往的热热闹闹,碗筷交错之声络绎不绝。他惊奇地跑到前面去,发现今日来吃朝食的人竟比往日还多了不少,每人的面前都有一碗香喷喷的米粥。
“店家,结账。”一妇人扬声唤道,她一手领着儿子,一手摸出几枚铜钱。季鸿撩开隔帘走过去,那妇人付了钱,抬头见是季鸿,登时耳颊粉红,柔声细语道:“季先生,今日怎么是你呀,小年哥儿呢?”
“他就来。”季鸿数出六枚铜板,将多出的一枚还给她,“你多给了一枚。”
“诶呀,不好意思的呀。”那妇人低头笑了下,笑得那叫一个温婉贤淑,才伸手去接钱。
这哪是不好意思,这分明是故意给错的!
余锦年愤愤地盯着那妇人离开,才一错眼,季鸿便端出一份粥来,随风飘出之前所闻到的味道,他新奇地跟上去看,拿起勺子尝了一口,入口除了浓郁的米香之外,又隐隐有着茶的清味,口感柔糯清甜:“这是什么?”
季鸿道:“茗粥。”
茗粥,就是用茶叶烹制的粥汤,以粳米为主,配有绿豆、花生、松仁等,都是能够饱腹充盈之物。这粥是将陈茶入水煎汤后,加入粳米与果仁小火熬制,炖至软烂盛出,煮得水米豆类相融,除了本有的香气之外,又添了许多雅致风味。
以前吃不下东西时,季鸿便会命人在房中慢慢熬一碗茗粥,自煮自吃,做法是他从书上看来的,但往常有小厮替他烹煮,他自己却从未亲自动手尝试过,早上见余锦年睡得香甜,他不忍将少年叫醒,才有了今日“一碗面馆”有粥无面的景象。
这碗茗粥温得恰好入口,虽熬得有些不尽如人意,水多米少,入口不够稠滑,但就季鸿的水平来说已经是感天动地了,余锦年飞快喝完,点头道:“这个好喝,以后可以加入我们家的豪华套餐里了!”
“豪华套餐?”季鸿不是很明白,但少年喜欢喝就好。
余锦年笑起来:“以后你就知道了。”
喝完粥,他便到厨房抓紧时间做面,早饭虽说让季鸿用一碗茶粥给糊弄过去了,接下来一天的生意却不能再懈怠了。一碗面馆之所以只卖面,其实是因为开店的徐二娘只会做杂酱面,其他菜色堪比黑暗料理,但是自余锦年来后,面馆里已渐渐多了许多菜品,杂酱面已不能满足余锦年的野心了,而他下一步的打算,是将店面扩大。
不过这是后话了,当下要务,是先将何家的药膳做好。
既然已诊出何二田是阴虚咳嗽,这治法便得是养阴清热、润肺止咳,余锦年出门买了材料,一回来就钻进了厨房,至季鸿进来时,他正捣鼓一袋柿霜饼。
成熟柿子剥皮来曝晒,月余成饼,再月余上霜,即可得绵软甘甜的柿饼,而饼上那层白霜即是柿霜,其性寒味甘,归心、肺、胃经,有清热润燥化痰之功。
他还顺路买了许多葡萄,洗净后就让穗穗拿去了一盘,他往自己嘴里塞了一颗,也给刚进门的季鸿塞了一颗。这时的葡萄虽酸甜可口,但籽却很多,余锦年两手都忙着,正愁葡萄籽往哪里吐,季鸿将手伸过来:“帮你扔掉。”
余锦年僵住片刻,实在是没勇气吐季鸿手里,于是喉咙一滚,硬生生将籽吞下去了,干巴巴笑道:“算了,也可以吃的,美容养颜……”
季鸿:“……”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这男人脸上好像有些……失望?
余锦年晃晃脑袋,赶出这种奇怪的想法,他一边洗着薏米和山药,将方才出门听来的新奇事说给季鸿听:“话说我今日去平康药坊买药材,恰好碰到县令府里的两个大丫鬟也去抓药,她们说……唔,这颗有点酸,旁边那个,那个紫的好吃……”
季鸿又掐了一颗葡萄喂给余锦年,他嚼吧嚼吧连皮带籽一起吃了,又继续说:“听闻京城郦国公家的小公子病入膏肓,连御医也瞧不好,当今圣上下令寻民间圣手,赏金百两,为小公子治病呢!”
“……嗯?是吗。”季鸿神色有些奇怪,愣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
“是呀。”余锦年点点头,“县令为此,正派人四处寻访名医。”
季鸿又是嗯一声表示听见,就完了。
余锦年自讨没趣,只好低头将切碎的山药与薏米一起,捣成粗渣,加水熬制,待熬烂时投入打碎的柿霜饼熬化,这是第一道药膳,名为珠玉二宝粥,其中山药薏米补脾肺却不腻胃,并柿霜甘凉润肺,合用有补肺健脾之效,治一切阴虚之证。
第二道药膳叫“水晶桃儿”,是用一斤核桃仁,放在饭甑里蒸熟,然后碾碎与柿霜饼同蒸,待柿霜融入核仁之中,即可取出晾凉食用,可补肺益肾,金水相生。
然后他便吩咐季鸿,将旁边称好的等量天冬、麦冬放在药罐里上水煎浓,最后入炼蜜再沸,凉后封罐,以匙剜服,这就是第三道药“二冬膏”。
三道药做完,他回房取来笔墨,托季鸿将他今天做的这几道药膳方子写下来,好叫以后何大利家也能自己做来吃,当然,这“诊金”也是要按方来收的。
“二冬膏,珠玉二宝粥,水晶桃……”余锦年念着,看季鸿一笔一划地写着,他突然话音一转,问道,“诶,郦国公听说是当今贵妃的娘家,真的么,郦国公家姓什么?”
季鸿笔下甚稳,眼也未抬,云淡风轻道:“姓王,许是真的吧。写好了,你过目一下。”
“就算让我过目也……”余锦年粗粗扫了一眼,这人又不是不知道,他不认识字啊!
“年哥儿?年哥儿!”
这时打前头进来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穿着粉颜色的罗裙,娇俏可爱,头上扎着叮铃铃的步摇,站在柜台旁四处张望,一声声“年哥儿”叫得娇滴滴的。
“烦请问一句,小年哥儿在不在呀?”小丫头又躬着身子,朝临近一位吃面的汉子询问。那汉子是县中出了名的单身汉,人挺老实就是不会挣钱,所以至今还没讨着老婆,他正嘬着一口面,眼见面前扫过来半片细腻白皙的胸脯,顿时涨红了脸,差点噎着。
其他人纷纷打趣这汉子,问他何时娶个婆娘啊,何时怀个小子啊,要不要给他说个亲什么的,连那小丫头也不禁捂着嘴笑起来,说得这汉子连连摇手,红着脸叫他们可别乱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