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有些吃力了,看来这些日子确实有好好吃饭休养,比前几日刚从燕昶那儿解救出来时胖了不少。
季鸿将他放到小榻上,坐在旁边静静看了一会儿,到底没忍心将他叫醒,门外有厨娘彷徨,似是在寻什么人,见了书房窗内的季鸿被吓了一跳,紧接着又老老实实道:“世子。小公子亲手做了膳食,命奴婢火候好时来叫他,眼下奴婢寻了一圈却也不见小公子人影……”
“他睡了。”季鸿低声道,“先抽了火,待他醒时再热一热呈上来。”
厨娘才走,季鸿指腹轻揉着少年的耳垂,喧躁了一整日的心这才得以沉落于一片宁静,北方战乱苗头也好,南方兵变威胁也罢,朝中如何的风云诡谲,都不如此时静室中一抔皎白月光,和一个睡得眉目平和的人。
他稍稍伏下半身,似是要去吻少年嘴唇。
忽然,笃笃两声。
段明悄悄进来,低道:“世子……夫人派婢子来找,说请您过去一趟。”
季鸿停下动作,问:“去哪?”
段明顿了顿,才说:“祠堂。”
“知道了。”季鸿答,也并无更多波澜,像是早已知道又或者是,对此已经习以为常,他终究也没再吻下去,只用手指似真非真地摸了摸榻上少年的唇角,便拢衣而起。临走时分明已跨出了房门,忽又回转来,将案上烛灯点起,拿到榻边的小几上,好叫他一睁开眼就能看见一簇温暖橘光,便不至于害怕。
这才出了门:“走罢。”
——
余锦年醒时,眼前影影绰绰,看仔细了才知是烛火,只那烛后静坐着一人,通身的青衣,正垂首作画,但比起他笔下的墨迹,他自己本身倒更像是一副清绝山水,勾着人挪不开视线——如果不是案上搁着一碟与这画面格格不入的鲚鱼饼的话。
被那鱼饼一骇,他才回醒自己是躺在窗下那张小榻上,身上盖着一件薄毯。
天不知在何时暗了下来,原来一不留神竟睡了那么久。
余锦年又躺回榻上,枕着自己一条手臂,从一旁半开的窗扇下,能望见天边的几颗碎星,与院子里藏匿着的小虫配合着闪烁嗡鸣,还真有些不愿醒了。他嘴角扬起一些,兀自闭上眼睛,听季鸿那似乎存在又似乎不存在的落笔声,好像是沙沙的,涂抹到心头上一般。
有片刻,吧嗒一声,笔杆与笔山相触,余锦年再睁开眼,正撞进一双清冷出尘的眸子里,他伸手,将对方扯入这万丈红尘,扯进欲望交织的凡世中,也扯进自己鲜活湿黏的唇齿之间,烟火气与清檀香肆意碰撞。
待那眸子染上欲念,他又轻巧抽身,问道:“吃了吗?”
“没有。”季鸿两肘撑在少年耳旁,低头看下去,是一双久不经见的明亮弯眸,他平抿的嘴角微微翘起,低声道,“眼睛好了,看得清了?”
“我眼睛一直好的。”余锦年撇撇嘴,季鸿置之一笑,正要起身,又被拉了下去,两人唇齿厮磨,余锦年轻轻问他道,“前几天说的作不作数?”
季鸿:“哪一件?”
余锦年不好意思道:“给我铺子让我开店那一件。”
季鸿笑道:“早半年时,倒不知是哪个小东西,口口声声说不叫我养。”
“你先养一阵子。”方才与人亲热时都没红了脸,这回张口主动让人养,反倒粉了一大片脸颊,余锦年扁了扁嘴,犹自替自己解释道,“我的私房钱不都被烧光了么,再说你养我也不亏,是不是……”
季鸿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见他委实说不下去了,眼睛打着旋儿地往旁边瞟,这才凑近了在他嘴巴上一亲,款款道:“看中了哪个铺子,叫段明带你过去便是。早知道你一旦眼睛好了,定是闲不住的,已经命人安排起来了,过几日东西都筹备齐全,直接搬进去便能用,到时候也不必回这儿,直接就近去金幽汀住,更清静些。”
余锦年来了兴致:“金幽汀?已修整好了?”
季鸿微微点头:“早已好了,苏亭他们早些日子就住了进去,都念叨着你呢,穗穗之前与你吵架,如今也知错,三天两头哭闹着说想你。只是你眼疾未愈,郦国公府又距皇城近些,万一有点什么,请御医的脚程能快上一些,我才做主又拖了这些日子。你若是心急,明日便能搬过去……还有你那猫儿,都快将我园子里的花刨秃了。”
“小叮当!”余锦年一个激灵坐起来,脑门撞在季鸿额头上,两人均痛哼一声,随即又相视而笑,“小叮当瘦了没有?”
季鸿谴责道:“比你胖些。”
余锦年不乐意,很不服气地辩白自己:“我其实是偷胖,不信你来摸一摸。”他开着玩笑去抓季鸿的手,往自己衣襟里放,美其名曰是看看自己胖没胖,其实是强迫人家来吃自己的豆腐。到这个份上,余锦年自己也觉得羞臊,好像才老实了没几天,自己就耐不住寂寞,欲火焚身了似的。
很是欠那啥。
但纠结了没多会,他就将此归结为“自己又长了一岁,有这种想法是再正常不过的了,没有才不正常呢”!并放心大胆地去解对方的衣领。良辰美景,花前月下,美人当前,不做这个还能做什么呢。
他才色欲熏心地将美人衣领剥开一个缝儿,还没偷得一个香——
季鸿突然化身圣僧,按住了在他身上胡乱撩拨的手,揪下来,规规矩矩摆到榻边,清心寡欲道:“今日晚了,起来吃点东西,早些睡罢。开店的事明日着石星他们去办,你缺什么只管开单子,他们自会去采办。”
他也不管余锦年已盯得发红的眼,兀自将他敞开的衣襟给梳理整齐,很有见色如空的境界:“只可惜不能直接开医馆。天子重医,凡京中坐堂医者,均需取得朝廷颁发的玉符方可开堂。这事我去办,你勿要着急。”
这会儿谁要听这些!
余锦年倒是奇了怪,再往上凑,季鸿也不动声色地避开:“用膳罢。”
半晌饭菜端了上来,他倒是一如往常地夹肉布菜,还破天荒地赏了下头的厨娘们,可见心情并不是太差。然而待吃完饭,余锦年再邀他同歇,他又端出一副正人君子模样,直言还有些文书没有看完,便留了几盏明灯在他床头,自己则去梅室空坐一夜。
简直是一副外面有别的狗了的模样。
若是一日如此也就罢了,余锦年只当是他在外头遇着了什么棘手的事,情绪不大好。可谁知接连几日,皆是如此,且回来的一天比一天晚,脸色一天比一天差,后来干脆就不进卧房了,回了康和院就直奔梅室。
直到余锦年挑好了铺址,雇好了伙计,叫了苏亭来做账房先生,一应桌椅用具也都备得整整齐齐,连旁边那间生意凋零的客栈以后要盘下来做自己的医馆的事儿都盘算好了,只差写块匾牌就开业大吉——
他连季鸿的毛都没能摸到一根,更别提同床共枕一解相思之苦这种荤念头了。
还未新婚,就已有分居之势。
呜呼哀哉!
在没搞清楚那只狗是谁之前,余锦年注定是茶不能思饭不能想了。
第123章 野狐涎
天忽地暖了。
上头点了大批世家子弟,共赴鹏林苑春猎,季鸿照例以身体不好为由,躲过了这场奔波,而“隔壁家”的闵二公子则没这么好的运气,少不得要跟着去劳累一番。两人一起下朝回来,踱出宫门,闵雪飞好一番长吁短叹,直消遣他已是大好,分明是“欺君”。
季鸿面不改色:“家里有挂念,去不得。”
闵雪飞眼珠子快翻到头顶上去,两人一块入了轿,登车时闵雪飞借他臂膀扶了一把,谁想季鸿突然后撤,好险没叫闵二公子摔在地上,他堪堪站稳了,没好气道:“不过是扶你一把!怎的拿起架子来了?”
季鸿撩起朝服钻进车,只坐在一侧,也不说话。
“我倒不知,我又是哪里惹到了我们的季大公子,竟连一句闲话都不愿与我讲了?”闵雪飞嘀咕道。
季鸿因以前身骨单薄的缘故,坐车的时间远比走路要多得多,便习惯常在车中存着几本闲书,以在路上打发时间,此时也不听闵雪飞想说什么,自顾自地拿了一本出来,托在手中翻看——才一眼,他霍然变了脸色,猛地将书册阖上了,死死地压在膝盖上,又像是被什么扎了眼,紧紧闭了好一会儿才又睁开。
闵雪飞盯了他一会儿,瞧他面色翻红,纳闷道:“叔鸾,你……”
季鸿目光闪烁地向外看去,车马正走到一支分岔路口,他忽地喝止住驾车的段明,头也不转地对闵二公子道:“你在这下罢,我要去金幽汀,不大顺路。”
“……”
闵雪飞被不容置喙地赶下了车,面对迢迢归家路,望着已辘辘而去的车轿,想自己好说歹说也是朝廷要员,竟被人丢在大街上,真是气了又笑,笑了又气,不禁朝那车影腹诽道:“这可真的是见色忘义了!”
这还真叫闵雪飞说对了!
季鸿将厢内四周车帘全部落下,又定了定心,见前头的段明正认真赶车,并无要回头的趋势,这才鼓足勇气,再次将手里的书册翻开,自欺欺人地虚瞄了一眼,封题上叫《野狐涎》。
里头却荒唐。两个的三个的,还有独个儿的。相互交织,肥瘦粗77" 医食无忧[穿越]76" > 上一页 79 页, 细,高短不一。且多几张是彩绘工笔,纤毫入微,白花花,粉澄澄,乌墨般的发云似的压在臂肘底下。娇俏不一的少年,妩媚的腰姿,甚还有云中下来,偷偷裹着一袭毛茸大尾做仙妖状的,其神情姿态,精细得不知廉耻,让人不敢直视。
他被定住了,心里咚咚地跳。
谁放的?
还能是谁放的!
车马在兰桥下拐了个弯,却并未往金幽汀去,仍返回了郦国公府。
季鸿靠在车壁上,惊空了魂,直到了家门前,才被段明叫醒,他睁开眼看了看,将那孽书胡乱塞进那堆书册里头,拂衣下车,见了头上那郦国公府的匾,才收敛了心神,边往里走边问道:“锦年今日在哪?铺子的事都安排的怎么样?”
“石星先前传话来的,说铺子一切都好,只是少了块匾额。小公子这两日忙着铺子的事,一直歇在金幽汀,只是听石星说,似乎心情不大好。”段明跟他身后,一路走过了康和院,却并未入内,径直又往里去。他瞥了瞥小门紧闭的康和院,趁机给主子暗示,“听那意思,店名儿已经想好了,只是迟迟不肯去做匾,想来还是想等世子您去提字呢!”
季鸿顿了顿脚,皱眉道:“他没与我说。”
他突然停住,段明也只能略往后退了退,低头提醒道:“您这几日也没见着小公子。”
这话说的委婉,其实不是没见着,是刻意躲着,还躲得这般明显,别说是余锦年了,连段明这样的武夫粗人都能看得出来,也就只有季鸿自己身在此山,还觉得这事办得天衣无缝。
季鸿沉默片刻,仍一言不发地走了过去,拐过一条长廊,推开一扇红桐重门,便进了府邸深处一间暗沉的小隔院。
段明微微抬头,见粉墙黑瓦之下,肃穆高悬着一张古旧的匾额,上书“正道直行”,那匾已有些年头,便是几年一翻修,也掩不住渐行渐朽的腐木味道。再往里,他便没资格跟了,只能止步于此,而季鸿也只往里进了一道门,站在两道夹门之间,也抬头望着那块“正道直行匾”。
没资格进去的,何止段明一个下人。
季鸿褪去了外面的朝服,整整齐齐叠好交给段明,便撩开衣摆,仅着中衣跪在了台阶上。
足两个时辰,段明守在外头,间或还能动一动脚,都已觉受不住了,遑论有人跪的还不是平地,而是尖锐不整的台阶。他再往里探头,见那男人如修竹一般笔直,竟是丝毫不知给自己放水,后背也因此透湿了一片,薄薄地贴在脊背上,洇出纵横的花儿来。
才叫了一声“主子”,回廊那头就有人挑着灯笼过来了,他忙默默退到一旁。
来者是个年纪不轻的女人,鬓角生斑,着墨绿裙配素钗,身边跟着两个丫头,来了也不看跪在门口的季鸿,径直走进去,取了三支清香,伏在蒲团上,朝着列祖列宗念起佛经:“天上天下无如佛,十方世界亦无比,世间所有我尽见,一切无有如佛者……”
虔诚佛语中,蓦然响起一道清冷声线:“这是第十日。”
他道:“季夫人。”
佛语骤止,季夫人抬起头来。
季鸿道:“当年北雁关外,极北冰原,大雪封山也是十日——”
段明惊愕地朝前一步,还没来得及劝阻什么,季夫人已红了眼睛,自香案上取了家法,三两步踱过来,扬手一鞭甩在季鸿身上,让他“住口”。
他偏不住,生生挨了一记,昨夜才止住了的伤口又渗出血丝来,如此日日夜夜、反反复复,怎么能好?可他不知悔改,反而跪得被谁都挺,嘴角抿着,不知疼痛似的要继续说下去:“大雪封山十日……雪原冰洞,穷途末路时,二哥为保我性命,划了自己三刀。”
噼——又一声。
这时候,段明才觉得他疯了,这么多年没人敢提季延的死,不仅是因为季延死状凄怜,令季家痛失了嫡子,更是因为那是季夫人心头上烙着的一块疤,是她这辈子也解不了的心结。当初闹得有多厉害,几乎是将整个季府的下人淘换了一遍,如今又硬生生揭开,不过是再一次伤筋动骨罢了。
一下又一下,季夫人只叫他住口,她罚得狠,却也哭得凶,已近乎是发泄了。
一整件中衣,前边是伤,后边是汗,再没个巴掌大的好地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