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鸿咬着牙,强撑着挨了不知多少下,到底身子不济,又一记落在右肩上时,他终于踉跄地往旁边栽去。段明眼疾手快将他扶住,见怀里的三公子还勉力要起来,他也有些不忍心了,出声道:“夫人,三公子如今好说也已经是天子亲封的世子,将来——”
“将来?”季夫人双眸猩红,一张雍容端庄的脸上尽是凄怆和愤怒,“这逆子克死了我儿……将来,还要克死我,克死他亲爹,这郦国公府便是他的了!这世子,是他从延儿手里抢来的!他如今还要弄个侍子进门,与他那狐媚祸人的娘一样,都是天降的煞星!”
她连着段明一块骂:“你们这些忘恩负义,败坏门风的东西!我告诉你,季鸿,季家不容他,除非我死了!”
季鸿跪起来,也忍着一口气:“我是忘恩负义,败坏门风。二哥那三刀,我还了二十年,祠堂门外这块台阶,我也跪了二十年。我自问问心无愧,今次这十日,我跪列祖列宗,这百二十鞭,我还父亲的生养之恩……明日一早,我便搬出季府。”
“你说什么?”季夫人不可置信道,“季鸿,你是要自逐门墙不成,你要让季家垮掉不成!延儿救了你这狼心狗肺的东西,你吃他的肉、喝他的血才活下来,百二十鞭就想还净?我早知你天生逆骨,谁知你到头来却为了个侍子……真是可笑!”
季鸿冷垂着眼,破天荒地与季夫人犟嘴:“二哥的情,我自还一辈子,但是季家于我,无半分恩义。我今日无论为谁,即便可笑,也轮不到你们来笑我。”
段明急道:“三公子!”
啪——
果不其然,一道厉鞭甩在季鸿身上,中衣径直撕裂了一条口子。
“跪罢!跪到明早,滚出郦国公府!”季夫人气得说不出更多的话来,将家法重重扔向季鸿,拔腿离开了祠堂。
——
待她一走,段明立刻去拉季鸿,只是季鸿却不肯起。
当真是跪了一宿。
许是在思考,又或者只是单纯地告别——告别这个勉强称为“家”,却并无半分亲情的地方。
直至夜尽天明,季鸿才突然动了一下。
段明赶忙再上去扶,只是手还没是伸到位,却发现对方在笑,他简直是惊傻了,见了鬼一样又叹又气:“三公子,您怎么还笑哪!这都跟谁学的,您就顺着些,有什么是说不下来的?夫人只是心中有些成见,日后若是见了小公子,定能对他改观,何至于闹到这个地步。”
“我顺从了何止一次两次,时至今日,她也未曾对我有一丝半毫的改观。”季鸿脸色已褪得纸一样,身上的伤都已经凝住,中衣凄惨地黏在身上,但他心情却大好,“即是如此,连我都舍不得责骂一句的人,为何要叫他在府上受不相干人的气。”
季鸿站在祠堂前,仰头便是璀璨朝阳。
他伸手接过段明捧了一夜的朝服,抖擞开了,整齐地穿在身上。
绯红挺拔的朝衣,将他一身狼狈尽数遮掩,如此一来,他又是那个名冠京城的季叔鸾了——季鸿低头轻轻地拂了拂袖子,笑道:“走罢,回家了,兴许还能赶得上早膳。”
“……”段明默默道,人心都疯了。
第124章 蛋
回家确实赶上了早膳。
一枚鸡蛋。
清欢领着穗穗在院子里玩,用小木枝在地上教她画“徐”字,穗穗也到了该认字的年纪了,虽说大夏朝人也以男子为尊,但据年哥儿的说法,女娘也必须是要识字的。因此先由清欢教她几个简单的字儿作启蒙,尤其是要先会写自己的名字,日后再专门请先生来教。
小孩子都是脑袋发热的,先前还跟小年哥闹别扭,可一旦瞧不见了又想得慌,是故自余锦年失踪一事过后,小丫头听话极了,生怕小年哥不要他了。所以叫写字就写字,就读书就读书,即便有些小孩子的躁性,也还算是老实。
这会儿写得无聊了,抬头瞧见季鸿回来,顿时分散了注意,眨巴着一双杏眼叫他“阿鸿哥哥”。
在得知季鸿的身份后,还敢这么亲密叫他的,除了余锦年也就只有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了。清欢抱她起来,跟着进了厅房,看了眼桌上孤零零竖立着的蛋,一阵风进来,那蛋啪嗒一声倒了下来,沿着空荡荡的桌面骨碌碌滚了下去。
季鸿一伸手,接住了鸡蛋。
拿起来晃了晃,竟还是生的。
清欢小声道:“这是年哥儿放的,他不叫我们动……”
季鸿看着手心里的蛋沉思,片刻微微摇头一笑,问道:“他人呢。”
清欢答:“一大早就去铺子里了,说是什么……试营业。”她费了好大劲儿才想起这个词来,还尽职尽责地向季鸿解释,“年哥儿说,就是开业之前,先试试东西好不好卖,有没有什么缺项,听客人们都有什么不满。”
这倒是新鲜,开业了便是开业,没开业便是没开业,季鸿还从未听说过有“试营业”,开业也能先试一试?
见他不说话,清欢忙道:“要不我去做点什么吃食罢?虽然比不得年哥儿的手艺,那也总好过让季公子您饿肚子不是。”她放下穗穗,说着就要往厨房去,嘴里嘀咕着,“也不知年哥儿在想什么,一大早竟只留个生蛋。”
“不必了。”季鸿握着蛋向外走。
一枚生蛋,一碰就滚。
可不是叫他“滚蛋”么。
看来他还没搬进来,就已经被某些人下逐客令了。
不过也好。
段明刚栓了马,指挥着门房的下仆们将车上几个箱子搬到园子里去,就看刚刚进去没多久的主子又走了出来,正想问问那些箱子搬哪儿去,是不是还搬到季延在金幽汀给他留的那间小院。金幽汀是围池而造,前有荷塘,后有花圃,盛夏时菡萏摇曳,秋浓时菊梅傲然,一年四季总有风景。但园子里最好的住处却不是二公子的,而是三公子的听月居,因他在府上住的是最偏小的康和院,季延便有意识想要补偿他,所以金幽汀里最好的总是留给季鸿的。
只是季鸿那时还小,实际上并没有来过几次。
如今整个金幽汀都是季鸿的了,最好的又让给了余锦年。只不过照段明的想法,主子与那小神医如胶似漆的,自然是要住在一块的,便没等季鸿回答,就已经支使着人往听月居去了。
听段明这么问,季鸿反而停下来想了想,竟吩咐道:“先搬到二哥院子里。”段明还没反应过来,季鸿打开其中一口箱子,随便拿了几件儿衣物,又从隔层取出来一只小箱奁,道,“走罢。”
走?走哪去?段明跟他出了园子,见他往车里钻,奇怪道:“世子,您这身上的伤都还没瞧,是要去哪?”
“随便。”季鸿随口答道,待落下了车帘,才从座底下抽出那几本闲书,摸出了昨日匆匆瞭了一眼的《野狐涎》,故作镇定地塞进了随身的箱奁里头。过了会儿,见段明一头雾水不知该去哪,这才好心施舍一回,给指了个明地儿:“去东十字街。”
段明终于了然,这是要去找小公子呗,也对,论医术,哪还有比小公子更高明的呢!
谁知季鸿下句道:“我记得,那似乎有间云来客栈。”
段明好险没一下子将马鞭抽断——这话是什么意思,自家主子裹着里里外外一身伤,放着家里的瑶池玉景不住,放着医厨双绝的小情人不去找,却要去闹市里住客栈!
——
东十字街上新开了一家食肆,门前立了张硕大的木牌,写着什么试营业五日,一切吃食,看老板心情让利减价,用后若是能提出什么好建议,说不定还能免单。
夏京人还从未听说过这样的卖法,没多会,好奇者便三五成群地来了,在店中要了些简单的花点试试真假,结果还当真给减了好些钱,再者店里东西也确实口味新鲜,于是一传十、十传百,没几天就已门庭若市。
只是有一样奇怪,就是这食肆都开了好几天,却一直没有挂店匾,只在前檐底下挂了几盏绘着圆碗的灯笼,夙夜不歇地亮着,以至于食客们回头与人提起时,都只能用“挂灯笼碗的那家”来替代。
到第四日,来往行人便发现,这无名食肆前的木牌突然换了字儿,上书——“老板怒郁结胸,无心算账,店内一概吃食让利五成”。
还有这等好事?
余锦年趴在铺子里,嘴里啃着一支狼毫小笔,在纸上百无聊赖地乱画。外头人来人往,他不看;后厨热火朝天,他也不管;旁边算盘噼里啪啦响,来往进出都是银子,他还嫌烦。
苏亭左手拨算盘珠子,右手飞快记数,还没算了有三两页的账,就愁眉苦脸地道:“年哥儿,这、这不妥啊!我们食材尽买好的,本来定的菜价就已经很低了,如今还让利五成,这还没正经开业,账上的钱就要亏空了!”
余锦年把手里笔一丢,小声气道:“亏,亏死他!”一抬头,见石星肩上搭着条手巾,充当了传菜小二的角色,累得满头大汗,他将人叫住,瞪道:“石大头,见你家主子了吗?”
石星冤枉说:“主子只吩咐我跟着年哥儿你,他那儿都是五哥跟着,真没见着哇!”
余锦年脸快鼓成个包子,伸手攘了苏亭一把,道:“去,门口板子上再补一句,就说……姓季的除外!”
苏亭:“……”
话音刚落,就有一人杵在了柜前,低声笑问:“那姓燕的如何?”
余锦年对这声音下意识就觉头晕目眩,也不知究竟是被季某人给气的,还是被燕某人给关出了心理阴影,他头也没抬,翻了个白眼道:“诶,苏亭,听见狗叫了吗?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饿犬,快给两个肉包子打出去!”
苏亭不知道余锦年被锁小黑屋的事,没听出他是在骂人,还真从后头拿了俩因为掉地上所以没法卖了的包子出来,张望着头四处看,问“狗在哪”。
余锦年半掀起眼皮,没好气地扫了柜前的某人一眼:“可不就在这站着么。”他又去一本正经地叮嘱旁边的书生,“苏亭,知道人模狗样是什么样么,知道衣冠禽兽是哪种兽么,快瞧瞧,下次记住了,这样的东西可不能放进我们店里来,要坏风水的。”
苏亭这才反应过来,不知所措地捧着俩包子,颇有些尴尬的朝燕昶笑。
燕昶已习惯了余锦年皮笑肉不笑的姿态,更学会了不烦不躁地接收花样频出的骂人金句。这几日天子出城春猎,京中空闲,他却不能空闲,忙过了这几日偶然听见几个下人吊八卦,道东十字街上有个傻子老板,折本做生意,赔钱赚吆喝,最奇的是连匾子都不挂。
分明没亲眼所见,他第一个念头就觉得,这种特立独行的事,放眼大夏,也只有那只被他放走了的小猫咪能干得出来。也不知为什么,明知道即便是来也不会得到什么优待,他却还是没忍住,也没叫上周凤,自个儿就走来了。
进了店,不出预料,果然被骂了个狗血淋头。
燕昶自己也觉得挺没意思的,兀自笑了笑,并不出门,反而很没尊严地吃下了这骂句,还挑了个能瞧得见小老板的桌子坐下,耐心地翻看桌上的东西—— 一个底座,一条凹缝,竖插一张打磨细致的薄木板,板头画着个碗形,下面写着各色菜名和价码,如此奇形怪状的板子,就是所谓“菜单”。
识字的可以自己看,不识字的可以请小二来念,每日还有据老板心情而定的开胃小菜,巴掌大的一小碟,食材都不贵重,但是五颜六色摆做一圈,极好看。
燕昶心道,这种事果然还是只有他才能想得出来。
余锦年走过去,撂下块抹布:“真是佩服,你究竟有多厚的面皮,才能这般面不改色地坐在这儿?”
燕昶徐徐道:“怎么,那姓季的没将你操好,怎么如此大的火气。”
“……”他说的声音不大,周围又吵闹,除了他们二人应当再没人听见,余锦年一怔,有些没反应过来。
燕昶笑道:“该不会叫我说中了罢?”
余锦年骂道:“中你麻痹!”
“别急,我吃完就走,请小先生酌情给上些能入口的东西。”余锦年正要啐他想得美,却紧接着听他摩挲着下巴说道,“我倒是想起来,方才一眼之差,似乎是在哪儿瞧见了郦国公世子,和一个姑娘。啧啧,在哪儿来着?唉,今早起了到现在还没用过一口膳,委实是记不住了……”
余锦年看了他一会儿,权衡片刻,咬咬牙转身去了后厨,摒开了一名厨子。
灶上炖着锅用来做上汤青菜的鸡汁,他盛了一罐出来,乱七八糟抓了点碎菜,丢了一捧手擀面,稀里哗啦一锅煮了,倒出来加个七七八八的调料,就气呼呼地走出来,往燕昶面前重重一搁:“吃!噎死你!”
虽说过程不太美好,至少结局大差不离。
燕昶也就不计较了,抱着看热闹的心态,说了个地儿:“云来客栈。”他似猜到余锦年想什么,笑了笑说,“我正盼着你俩老死不相往来,他如今确实带了一个姑娘,我简直求而不得,何必骗你。”
余锦年眯了下眼睛,将两臂卷起来的袖子慢慢放下捋顺,扭身向外走,至柜前咬牙切齿地吩咐苏亭道:“记着账,八号桌上的客人一碗杂烩面,金珠十粒。”
苏亭刚点了点头,又吃了一大惊:“啊?十粒……金珠?”
被“黑店”讹了一笔巨款的燕昶却丝毫不觉得有什么,反而面上含笑,也不嫌弃店里东西简陋,自筷筒里抽了双竹筷,倍感珍惜地瞧了会眼前的面,才下筷去夹:分不清哪日的皱缩笋丁,还没发开的晒干蕈菇,还有不知道究竟是什么的菜丝,数来数去,也只有这一握手擀面还算正常。
他一面自讽自己上赶着去贴人家冷屁股,一面又觉得这十粒金珠花的不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