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雪飞:“……”
缝合了伤口,余锦年又裁了那布给他包扎好,这才腾出手来取出几根毫针,为他行针止痛。可是少了那痛,憋促感反而更加明显了,闵雪飞面色时而苍白时而憋紫,挣动的力气也愈加地小了,先前还能斥连枝几句,现下更是连骂他的力气都没有。
连枝吓道:“小先生,他如何?”
余锦年收拾了针线,扔进空盘里,又取了一把细长柄的单锋破皮刀,冷锐的寒光从连枝脸上折过,他心下不由提了起来,惴惴不安地望着那些狰狞器具。
陈御医帮忙将那几根琉璃管用鸭肠套连起来,尽头伸进早已准备好的封口琉璃罐里,瓶里装了些纯水,木塞封口,封口处还插了支小芦管做通气用。
余锦年一手握刀,一手攥一支细银管,走到床前,在肋骨间隙找准了要下刀的位置。他手中这支斜口银管,本是托季鸿找人造了来做排脓管用的,谁想第一个用上的竟然是闵二公子。他都不禁想感叹一声,闵雪飞怎么就这么倒霉哪,回回都要落到他手里。
陈御医捏着那琉璃管的一头,抹着汗道:“你说排血之法,究竟要如何……”
他话还没问完,就见余锦年攥着刀,毫不留情地刺破了闵霁的皮肤,银刀与皮肉之间的摩擦声,伴着闵霁的忍受不住的痛嚎,让人听了不寒而栗——这哪是治病救人,酷刑折磨也莫过于此了罢!
生生地往里进刀,这哪是寻常能受住的,闵雪飞身体一个乱弹,险些让余锦年手抖,他登时朝身旁举灯的小太监怒道:“愣着干什么,按住哪!”
那小太监手忙脚乱地扣住了闵霁的腰腿,闭着眼连看也不敢看了。
余锦年继续在他身上开了口子,刺破了皮肤,接着就拿那银管向里探,闵雪飞疼得脸色煞白,大滴的汗往下坠,口中含混不清地叫着:“余锦年!”
因为没法知道他胸腔中积血到底在哪个部位,余锦年只能试探着来,可这势必会延长疼痛。闵雪飞叫了几声余锦年,没得到任何回应,他动了动手,手臂也被人死死按住。他是含着金汤匙出声的世家子弟,受过最重的伤也不过是家法,哪里忍受过这样的折磨。
他意识不清,只觉得自己像只被人捆在案板上的鱼肉,不由生出几分绝望,这时头顶却响起道软绵绵的声音:“闵大人,马上就好了,马上。”
闵雪飞昏聩中似抓住了一根稻草,虚弱地乱喊:“连枝,连枝,救我……”
连枝立即应下:“连枝在,连枝在的。闵大人,连枝没本事,救不了你。你要是疼得厉害,你咬连枝。”他攥着闵雪飞的手,将自己的腕子递到他嘴边,“你咬罢,连枝不怕疼。”
他才说完,闵雪飞就不客气地张了嘴,狠狠地咬住了。
又好一会,余锦年才找准了地方,银管里慢慢地流出血水来,他立刻道:“拿管子来,快接上。”
陈御医当即将手中的琉璃管递上去,依样用鸭肠把银管和琉璃管套接在一起,只见那血水含着积气,渐渐流过透明管道,流进地上的罐子里去,罐中的清水顷刻间被血色覆盖,汩汩地冒出一串气泡来。再看闵雪飞,脸上绀紫微淡,可见喘急之根源已解,慢慢地也能够顺畅呼吸了。
余锦年将银管固定住,以干净布料遮盖穿刺的伤口,这才抹了把汗。
疼无可疼,只有昏睡可解,闵雪飞阖上眼,歪头又在虚弱中睡了过去。直等到手中抵抗之力消失,连枝松开他的手,撕了块布料擦净他身上湿汗,这才将薄被扯盖好,下床来:“余小先生,这样就行了么,接下来要怎么办?”
“这管子要留几天,直到他胸中血气排净,能不能挨过这几天,就要看他自己的造化了。”余锦年借着没用完的蒸馏水洗了手,回头瞧见连枝指尖上有血,惊讶道,“连少监,你这手是怎了,我看看。”
连枝将手一握,掩在身后,道:“无事。陛下那边还在等回话,既然闵大人现已无虞,奴才就先告退了。”
说着就带上自己的人,半刻也没逗留,阔步离开了思齐院。
余锦年奇怪了好一阵,之前殷殷切切生怕闵雪飞死过去的是他,怎么这才刚从冥王爷那把人抢回来,他就迫不及待要走,要真是关切,怎么也该留下来观望一阵吧。
站在门口吹着风,季鸿端着碗水走过来,递给他喝了,才轻声责备道:“怎的衣襟上都弄了血。”
余锦年低头一看,可不是,定是刚才下引流管的时候,血水涌出来时溅上的,他倒也不甚在意,扑打了几下道:“这可是你家雪飞的血,金贵着呢!”
“胡说。”季鸿挑起衣服来看了看,见已渗进了中衣,洗也难洗,便叫了段明来,遣他回去取几套衣裳,并一些日用品,“这几日恐怕要耽搁在这儿了,衣服多拿几件,小公子惯用的物件也备齐,去罢。”
之后才进去瞧了闵雪飞的状况。
余锦年歇在桌旁椅子上,撑着脑袋琢磨道:“哎,阿鸿,那个连少监……究竟什么来头?”
季鸿摸了摸闵雪飞的手,又掀开被子看了下他的伤口,见都处理得十分细致,确实自家少年的手艺,他悬在喉咙的心落回肚子里,这才回答道:“连枝?我也不清楚,只知他是幼年进宫,如今跟在冯简手下。”
“他在外头还有个家?”余锦年问。
季鸿起身走过来,给二人斟茶:“听说是罪臣之子,家籍皆被罚没,因此进了宫。”
余锦年托腮道:“那他原本也是个小少爷咯。”他努努嘴,引季鸿去瞧那根引流管,“瞧见没,番国来的薄琉璃,价值千金的传家宝,径直敲碎了,只为取这几根管,给闵公子引那污血用。暂且不论他是如何带进宫的,只这份心意,我看就不简单。”
季鸿道:“雪飞与他有些过节。”
余锦年八卦起来:“哦?”
季鸿说:“约莫是三四年前,雪飞有位耿直善谏的同窗好友,因得罪冯简,被诬害下了大狱。雪飞为其前后奔波,也曾找到了那连少监跟前,期他在冯简前稍加活动。”
余锦年听得入迷,连问:“然后呢?”
季鸿叹了口气:“连枝未曾出手相助,且将他一番羞辱。后来那人被判家产抄没,流放千里,也是连枝宣的旨意。彼时雪飞还在那位好友府上帮忙安顿,两人遇上了,连枝还讽他不识时务。”
“哦。”余锦年慢慢地点头,“怪不得,我说这位闵公子,逢人就带三分笑的人物,怎么见了那位连少监,就骤然没了风度,恨不得张口破骂,原是在这儿结了梁子。”
正聊着,门外来了个小太监,余锦年很快认出,这人正是跟在连枝左右的那个。
小太监跑来,敲了敲门道:“世子,余公子,陛下召见。”
第129章 血府逐瘀汤
二人由几名神色严肃的内侍领着,一路穿过后花园,往前头的宽阔宫苑里去,那跟在连枝身边的小太监闷着头,看着是一副怏怏不乐的模样,估计是已经领了罚。
余锦年还想与他说两句什么,对方忙躲开了,走到了前头去。
季鸿靠过来,低头轻轻地道:“不用紧张,陛下召见,当只是问两句话。”
“……”如何不紧张?
快走出花园,季鸿稍一偏头,突然放慢脚步,将身上外衫脱了下来,披在少年肩上:“穿着,襟前染血觐见,既是不详也是不雅。”
余锦年看他衣衫繁复,便是少了件外衫,也并无不妥,于是老老实实地伸好袖子,叫季鸿帮他把袖口折了几折,腰间也多束了几寸在带扣里,将衣襟上的污血严严实实地遮住了,这才继续往前走。
经过一座小殿,远远在门前瞧见了连枝,余锦年眼尖,见他一只手微微弯在身前,露出的半截腕子上已经缠了白纱。见了他俩,连枝躬身施礼,又朝殿内报一声,片刻便有小太监自内拉开殿门,请他们进去。
皇帝比余锦年想象的要年轻一些,却也威严十足,正依靠在一张罗汉榻上翻阅奏折,他身旁静静伫立着一位年纪颇大的老宦,想来就是季鸿口中那个大太监冯简了。只是在进门时匆匆瞥了一眼,余锦年也不敢多看,随后就被季鸿半遮半掩地挡在了身后。
倒是一旁端坐着的妃子,抚着稍大起来的肚皮,见他进来后露出了一丝讶异,接着便将那讶然压了下去,眉眼和善地微笑,却一直若有若无地在他身上打量。
季鸿一是天子近臣,二是贵妃亲弟,为显亲昵,照寻常天子是免去他这跪拜大礼的。然而走到跟前,想及身边少年从没跪过人,更不提是极重礼数的皇家,便带着他一块跪了,规规矩矩地伏在地上,拜了天子又拜贵妃,直到皇帝批复罢案几上的奏折,道出免礼二字。
起身时,季鸿还避着诸人视线扶了他一把。
他只道没人瞧见,却不想一抬头就撞上了季贵妃的略带探究的视线。没等季鸿开口,贵妃面上微微一笑,转过头朝天子称赞道:“陛下你瞧,真是自古英才出少年,余小先生这般年轻,就已有如此回春妙手,可真是我朝之幸呀……陛下?”
天子盯着余锦年细细琢磨,半晌才被贵妃唤回神来,他手指在雕金龙的椅手上攥了一攥,忽地道:“抬起头来给朕瞧瞧。”
余锦年纳闷至极,也只好扬起脑袋。
贵妃笑道:“陛下,这余小先生身上有什么,竟让陛下看得这样入迷?”
天子走下矮榻,走近看了一眼,忽地抬起手来在空中点了点,思索片刻,惊奇道:“倒让朕想起一位故人。”
贵妃嗔道:“陛下是又记起哪位红粉知己了?”
“唉,素娘!”天子殷殷地唤她乳名,可见他们之间伉俪情深,倒真如外头戏文里传唱的那般,他过去抚了抚贵妃的手背,叹息一声回忆道,“素娘可还记得,朕还在荣王府上时,曾生过一场大病,御医司用尽方药,却也束手无策。”
贵妃埋怨地瞪他一眼,低声调侃道:“这种事臣妾哪知道,那时候臣妾还小,正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整日在家绣花儿呢!”
“你还绣花,花不绣你就不错了!”天子假意责备她道,贵妃讨好地笑了笑,催他快继续说,“……彼时荣王府上下都是焦头烂额,险些就要布丧了。谁知,一天傍晚,来了个走街串巷的铃医。”
古来医之一道,虽说治病救人,却也难能免俗,被世人分了个上下三流。顶尖的便是能够侍奉御前的御医司,是齐聚天下名医之所,但也因诊治之人乃是皇亲国戚,以至于医治手段上趋于保守,顾忌颇多;二流便是各府各衙的坐堂医,其中不乏济世良医,杏林圣手;最末流的,便是铃医了,也是最不为贵族世家们瞧上眼的。
铃医们手持医铃或拍鼓,背着药篓布袋和葫芦,三步一摇,五步一晃,不畏严寒酷暑,沿街游走叮当作响,凡是有难言疾苦的贫穷人家便都能够知道,这是药郎来了。其中自然有不少医术精湛者,道门、寺门中人也皆出过铃医,但因着是行走江湖,便不免会混进些滥竽充数之流,以不真不假的眼药糊弄百姓。
便有了后世的“我且看你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一说。
余锦年心想,难不成是那铃医治好了他?
正神游天外,天子倏忽问道:“余先生是何方人士,家中也是做医药生计?可还有其他亲人?”
余锦年忙提起小心脏,低头谨慎答道:“回陛下,乃是常都府信安县附近的一座小村,先父母只做些小本生意,且早年便已故去了。虽还有些远房兄弟,却也不怎么走动,是故家中并无他人。”
天子似有些失落,却也并未再深究其他,只详细问了问闵雪飞的病况。听闻闵雪飞还有好转之机,高兴之下挥袖赏了许多珠宝财物,连带对郦国公府也大肆夸赞一番,又闲谈许久,大有秉烛夜谈之势。最终是一旁贵妃显出疲态,天子这才放他们二人离去。
出了小殿,余锦年长吁一声,直道可算是解脱出来。
刚走出几步,殿内追出个婢女,叫住了季鸿,微微躬身施了个礼:“世子爷,我们娘娘说,世子这两日若是无事,便去与我们娘娘叙叙旧。”
怕不是叙旧,而是责问来了。季鸿点点头,道知道了。
二人走在回思齐院的小径上,余锦年才有闲功夫琢磨起方才殿内的事情来,一边想着原来那位就是季鸿的阿姊,转而又想到天子提及的铃医,那故事倒有意思,只是遗憾没有听到结局,便好奇问季鸿道:“那铃医的事后来如何了?为何讲到一半却不再讲了。”
季鸿把他往身边拖了拖,叫他小心脚下的鹅卵石径,之后才说:“此事我也是听雪飞闲谈而来,其中似有些曲折,具体如何不得而知,只知道那时生了些误会,险些错杀了那铃医,虽说最后也未曾真杀,但到底是叫那姑娘吃了很多苦头。后来陛下病愈,听闻此事甚是愧疚,便想着该弥补她,谁知对方却已云游而去,不见踪迹了。”
正小鸡啄米似的点头,余锦年猛地回过神来:“等等,那铃医是个……姑娘?”
季鸿道:“确是位年轻姑娘,据说姓谢,双字君梦。其医术高超,却行踪不定,又时常于夜雾迷蒙时摇铃进城,便有人称她做梦中君,百姓们则常唤她梦仙。”
谢君梦,余锦年总觉得,这名字似乎在哪听到过。
——
回了思齐院,闵雪飞还没醒,约莫是疼过头了,一时半刻是醒不过来了。余锦年进去看了看地上的琉璃管,虽还淋漓的有一些,但并不汹涌,可见胸中出血已止住了,他将罐中血水倒去,重新换了清洁蒸馏水,这才走到床边去摸了下闵霁的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