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么,说来说去,这是来上门催债来了。
余锦年捡起个被闵懋吃空的碟子,往余旭怀里掷去,怒道:“你做的好事!”赌也就罢了,还打着金幽汀的名号去赌!
余旭猝不及防被碟子砸中胸口,但不敢发作,只埋着头躲到一边,瑟瑟地望着他俩,还垂死挣扎道:“我不知道你说什么,我就是去吃了个茶!”
那中年人也极有眼色,立刻笑着说:“是是是,小余爷就是在我们这儿吃了个茶,那这茶钱您看……”他说着从怀里摸出张账页来,交给伺候在一旁的小厮,又由那小厮递给季鸿去看,余锦年斜着眼睛瞥了一眼上头的字儿,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若不是想着有外人在场,他怕是已经揪着余旭起来胖揍一顿了。
金幽汀在季鸿的名下,断没有赖账不还的道理,否则说出去难听,余锦年刚打算认栽地先把赌账给清了,过后再好好整治这小赌徒,手才摸到银袋子里,便听那斗金楼的笑呵呵道:“世子可真是疼两位小公子。这兄弟二人本属一枝,如今还能共侍一主,小公子们好福气。”
听着似乎没什么,但越品越是阴阳怪气,余锦年手缩回来,忽然改了主意,起身揽着那中年人的肩头踱到一边,避开众人,小声笑道:“这个……掌事的,实不相瞒,现下我手头上银钱不足。不过掌事的既知世子疼我,那就宽限几天,待我凑齐了,七日内定送到斗金楼去。”
中年人皮笑肉不笑地说:“余公子,这可不合规矩!”
“什么规矩不规矩,这账收得再急,还不是要往上交,您自己能分到几成呢?”余锦年从钱囊里摸出几粒小金珠,塞他手里,并若有所指地往季鸿的方向扫了一眼,“今日辛苦掌事的您跑这一趟,这些拿去吃酒,七日后这账自然一分不少地送到您手上。”
那掌事的看他与季家公子眉来眼去,当即心下了然,暗想这坊间流言果然有真。那些公子哥儿们都说郦国公家这位鬼迷了心窍,被个年轻郎中勾去了魂,他先前还不信,毕竟郦国公府是什么地儿,那是佩金带紫、钟鸣鼎食,其贵,贵得恨不得吃珠吞玉。
直到那余旭自称是金幽汀的人,暗示自己与金幽汀的主子关系匪浅,在斗金楼上挥金如土,他这才有了些动摇,便趁着讨账的功夫来一探虚实。
金幽汀的主子,可不正是郦国公家的!听说如今季府势猛。他们虽只是个赌坊,但能安然无恙地开这么些年,全凭来来往往的达官贵人罩护,如今若是能多一座姓季的靠山,自然是再好不过!便是这回的账白送了他们,那也是值的,权当交庇护钱了。
这中年人眶里珠子一转,立刻来了心思,讪讪接下余锦年递过来的金珠,收进衣襟当中,躬身奉承了几句,虚情假意地与他订下了七日之约,又回过脸来,朝季鸿拜了拜:“那小的就七日之后,在斗金楼备下茶水,恭候几位主子了。”然后看了眼余旭,便随着之前那门房退了下去。
余锦年回转身子,见余旭听见竟还要折磨他“七日”,害怕得不行,正瑟瑟发抖地抱着季鸿的小腿哭,不由火自心生,走过去猛地朝他后背心踹了一脚,虽说实际上并没有用太大的力气,但威慑力十足,那小子鸡仔似的缩起来,膝行着躲到季鸿身后去,一双汪汪泪眼,可怜楚楚。
然而他并不吃这套,当即将他揪出来,怒问:“谁许你打着金幽汀的名号出去招摇撞骗!”
“我没有……”余旭缩着脖子,似也心有余悸,一张小脸都吓得发白,“是他们,是他们问我住哪儿,我就随口说是这里,我没有说是金幽汀,真的没有!年哥,世子,你们信我,信我。”
余锦年将他丢开,余旭复又抱上来:“年哥,七日是什么?我已经知道错了,你帮帮我罢!”
他之前在斗金楼时与人挣扯扭打,纤薄衣料本就破了洞,又加上这一番在地上的扭动,薄丝制的衣裤便经受不住地裂开了,余锦年低头看他,瞧他背上也青红一片。他心中想到什么,于是拿袖子沾了沾余旭哭湿的下巴,回头吩咐余旭院里的小厮:“愣着做什么,将你们主子扶回去,给他上药。”
余旭眼睛里闪出亮晶晶的光芒,一口一个年哥叫得极甜。
诸人经余旭这阵子的磋磨,早就不太受得了他,如今有个斗金楼的来找事,他们乐享其成,都等着余旭被整治整治,谁想余锦年竟还让人好生伺候着。两个小厮暗自撇了下嘴,只好不服气地一人架住一条胳膊,把余旭抬了回去。才进了屋,便将他扔到榻上,嫌弃似的在衣服上蹭了蹭手,小声啐道:“哼,小人得志。”
余旭方才还疼得龇牙咧嘴,现下竟能打人了,听见这句便猛地弹起来朝小厮脸上抓去,口出不逊道:“你骂你爹呢!我是主子,你是孙子,你有本事,你也去做人家的亲弟弟啊!不过是个奴才,还不趴到地上爬出去!”
那小厮激灵地躲了一下,才没叫他抓到脸,只是脖颈上遭了殃,被挠了浅浅一道红印。金幽汀里向来和睦,他还庆幸过自己跟了一个心善的主子,如今却被个莫名其妙的毛头小子气得想打人,可又因为自家的余小公子护着他,只好按捺下来了,嘴里却忍不住低声抱怨:“真是条狗,逢人就咬。”
“呸!与狗多说什么话,他贱你也贱哪?”另一个小厮哼了下,自嘲地呸了两句,任余旭滚在榻上撒泼哼唧,两人扭头就往外走,连壶水都没有要给他倒的意思。
二人边走边嘀咕:“你说我们小公子,要什么没有,怎么非要养着这么个吃里扒外的家伙?”
“唉。”其中一个低声附耳过去,八卦道,“听说小公子早早的就家破人亡,以前日子过得很是孤苦,如今能有个亲人找来很不容易,想是珍惜得很。”
也是,毕竟是唯一的亲人了,想要多担待一点也无可厚非。
两人说完,齐声叹气,觉得余旭嚣张的日子是遥遥无尽头啊,他们还有的苦了——说着推开门,冷不丁在门外看见面色不善的余锦年,二人霍地吓了一跳,舌头打结似的唤了声“小公子”,忙同手同脚退到一边,心虚地躲闪着视线,担忧方才他俩骂那余旭的话被余锦年听见而怪罪下来。
余锦年手里拿着瓶活血化瘀的伤药,什么也没说,与他俩擦身而过。
余旭听见门响时就提起了神,一个反身趴在床上,眼眶里的泪说来就来,仅余锦年从外间走到内间的这稍许功夫,他就已哭得梨花带雨,肩膀微微抽搐,抱着枕头好不伤心。待余锦年走到床前,他才萧萧瑟瑟地抬起眸子来,抽噎着叫:“年哥哥……”
这乖巧模样,若不是余锦年心中早有疑虑,又方才在门口听到了他们的对话,怕也能被他骗过去了。余锦年坐到床边,掀开他的衣裳,看这瘀痕,当是被人用棍棒打的,便将手中小瓶里的药粉洒在他背部的瘀痕上,揉了揉,沿着伤痕往下,挑开了本就破损的裤腿。
只见左边腿窝处果不其然,有一颗黄豆痣,不偏不倚地,生长在他软软的腿窝正中。
那日在三余楼前,那位卖菜老汉曾经说过,抢了他们辛辛苦苦贩菜而得的钱的人,正是个腿窝里有颗小痣的小子。
第142章 游龙戏珠
“疼,年哥……”
回过神来,余锦年已忍不住在他膝盖上掐了有一会儿,松开手,想到自听月居到此院一路来,那些侍女小厮们交头接耳的窃窃私语,想到这阵子从各色人口中听到的龌龊事。他冷不丁提起道:“余旭,南城富贵斋听说过没有?”
余旭捂着膝窝,认真地摇了摇头,眼睛透亮:“那是个什么地方?”
“没什么,就是个做裘衣的铺子。前阵子他们家小主子被家贼伤了,来找我换药,我便听了几句。”余锦年观察他的表情,随口道,“你来我这之前,不曾去过南城?”
余旭摇摇头,扁了扁嘴,委屈道:“听说南城都是富贵人家,我这样小要饭的,人家见了要打的,哪里敢去。”
“是吗。”余锦年笑了笑,往手里倒了些药粉,就着手心里出的些许汗津,忽然地朝余旭脸上抹去。
药粉呈棕褐色,在余旭脸颊至眉角之间涂成黑糊糊的一团,余锦年粗略一观,倒真与那日严荣拿给他看的画像很是相似。
余旭被药汁辣了眼睛,一边抬起手背去抹,一边痛呼道:“年哥你做什么……我的眼睛,好疼啊年哥!”
余锦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任余旭胡乱地在自己脸上擦抹,看他不仅没有擦干净,反而使药粉融进他那虚情假意的泪水当中,流进眼角,瞬间就将余旭的眼睛激得密密麻麻的小血丝,疼得通红。而余锦年好像是麻木了,冷淡地看了会,才从桌上拎来一壶冷茶,掀开壶盖,忽地泼在他脸上。
“啊!”余旭下意识便以为是热水,又是一声大叫,过后才反应过来是冷茶,连忙揪起身下的床布粗鲁地抹了几下脸。
扭动之间,一截细细的红丝绳便从褥子底下露了出来。
那红线余锦年眼熟极了,因为那正是他亲眼瞧着清欢一点点编出来,穿上珍珠坠子后,又由他亲手给穗穗戴上的。余锦年猛地一拽,将那红绳攥在手中,然而绳结已经被人裁断了,上头的珍珠坠子更是不翼而飞。
余锦年眸色微沉,将那红绳攥紧了。
余旭好容易擦净了脸,便觉周遭气氛骤冷,才睁开一只猩红的眼睛,就看到了余锦年指缝间一截红丝线,他瞬间一个激灵惊醒,即便眼眶仍是酸楚发胀,却一下也不敢眨了,当即从榻上坐了起来,战战地叫了声:“年哥,这个、这个是我在园子里捡来的,我正要跟你说……”
余锦年已没了甚么耐心,冷冷打断他:“那你来不来得及与我说说,你在南城做的好事?”
“年哥你怎么了,我都没去过南城呀。”余旭轻轻皱起眉头 。
余锦年哼笑一声:“行,南城你没去过,那东街上一个卖菜的婆婆你见过没有?”
余旭咽了声唾沫,手指抠着被褥上的绣花,脸不红心不跳地哭诉:“什么卖菜的,我一来京城,就在四处打听年哥你的下落,每天吃不饱穿不暖,冬天的时候还差点把脚趾头冻烂了……年哥你到底要说什么啊!是我哪里做的不好吗?”
余锦年情不自禁拍了拍手,感叹地啧啧两声:“好,好极了。你这说谎不打草稿的本事可真是万中无一,真是令人刮目相看。”
他这么一说,余旭心里立即一个激灵,以为余锦年知道了什么,险些就从榻上滚下去,可又心里怀着一点侥幸,由他这般嘲讽,余旭也不肯松口。但是斗金楼的事既然败露了,他就只承认这一样,然而嘴皮子还是有些不利索,继续伏小做低道:“我以后再也不去斗金楼了,年哥,我会好好做活,能不能……”
“能。”余锦年冷笑一声,挥挥手招来一个小厮,吩咐他去那笔砚纸张。
小厮飞奔到桌前,将整个砚台给他捧来。
余锦年唰啦一声抖开纸张,铺在一旁的小几上,信手几笔,便把东西重重扔进余旭怀里:“余旭,我不是你爹娘,也不是普济天下的观世音,没义务救你。你将这纸上内容看清了,愿意,你就签字画押,那赌债我还可以替你想想办法;不愿意,七日后你自己解决。”
余旭面上不显,其实早已心虚不已,他哆哆嗦嗦捡起纸来一看,登时大惊:“卖身契?”
余锦年挑了下眉:“你不是很喜欢卖身葬父?卖给谁不是卖,不如卖给我罢。你签了,我才相信你是真的要好好干活来偿赌资啊。”
屋里静了静,余旭脸色渐渐发白,他原就是凭借这一层血亲关系而四处鬼混,若是卖身给金幽汀,瞧他这位好堂亲的表情,显然是记恨他,以后沦为下人奴婢,怕不是又要吃不饱穿不暖了。他怕极了那样的苦日子,是多一日也不想再忍受,如今他好容易攀上枝头,余锦年却再叫他卖身为奴?
余旭抖着肩膀,既是怕又是不甘心:“年哥,我是你……”
所以余锦年合该替他还钱啊!难不成还要眼睁睁看着他去死吗!
看着床上这个长相与自己有一二分相似的少年紧紧地抿着嘴,身下的床布也被他手指绞成一团。余锦年抬手止住,笑道:“你是我‘弟弟’,我知道。可我这人没什么同情心,又是个守财奴,这园子里一草一木、一花一水,全都是我的。你要是安安分分,我多养你一个也没什么,可你这般上蹿下跳,我就不很开心。我费尽心机才得到的一切,岂能容你来分一杯羹?”
他这般说,倒是醍醐灌顶一般给余旭开了窍。可不是么,如今余锦年是这园子的“主人”,但那还不是因为余锦年受宠,归根结底,这园子是郦国公世子的。余锦年一个没爹没娘的破落户,以前就是给他们家做杂工的,凭什么一朝跃了龙门,就要踩他一头!
想及此,余旭就不苦恼了,反而隐隐有些期待,他抓起散落在榻上的笔砚,那砚里本就没什么水,两人又说了这会子话,墨早干了,余旭将拇指含在口中舔湿了,在砚里沾上一层墨,便在那张卖身契下按了自己的手印,胡乱签了自己的大名。
小厮收走了卖身契,余锦年拿来看了看,便叠进衣襟当中,拂袖道:“既是签了,那就是府上的下人,这院子你也不能住了,今天收拾好东西,会有小厮领你去下人的住处。”
余旭闷闷不乐地点了点头,待余锦年一出去,他立刻就跳下来。因为动作太大而扯了后背伤处,他龇牙咧嘴地疼了一会,才跑到门前,朝余锦年等人的背影用力地瞪了一眼,咕哝道:“就会跟我嚣张,自己还不是个伺候人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