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锦年转出余旭的院子,一路闷着头,眼角瞥见一袭雪色,才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转头看了看。只见季鸿抱臂倚靠在月门旁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余锦年走过去,往他怀里钻,季鸿便张开手臂顺势将他揽进来,摸了摸后背。
“处置得太轻,”季鸿评判道,“若是照季家家法……”
走完季家家法,余旭若是还能留下一条命,那就是上天恩顾。
“……我想着,他若是能就此安安分分,克己慎独,我未必不能给他一个机会,救他一救。像苏亭,如今不也勤奋好学吗?”只是他心里也知道,余旭和苏亭是不太一样的。苏亭偷盗,到底是为了白海棠,不说对与否,这份心意还是可以体谅的,可余旭却是十成十的自私自利,而且满嘴谎言,余锦年蹙眉:“倘若他依然执迷不悟,又去走那邪门歪道,便怨不得我了。”
虽说不跟那小混蛋虚与委蛇了,余锦年本该高兴的,可他垂着眼睛,有些萎靡的样子。之所以不开心,也不是因为和余旭的这层血亲关系,而是单纯的厌烦这样的事,他想日子简单,想一群人不分主仆,亲如一家,和和美美,想做做菜、开开店、看看病,然后慢慢地墨发覆雪,直到尽头。
只是红尘纷杂,未必都能事事如他所愿罢了。
季鸿低头去看,叹了口气,轻声说:“你不必事事都讨好别人,你一厢情愿地想着别人好,可别人未必承你的情,到头来,反而怨你多管闲事。我也好,旁人也罢,你想做什么都无需顾忌,我也不需要你讨好,我只愿你能自私一点。”
余锦年恰好抬头,也弯起眼睛笑了笑:“行,听你的教诲。那我就是想讨好你行不行?你不想要也得受着。走罢,给你去做荷包鸡。”
季鸿笑着摇了摇头。
两人回了听月居的小厨房,新鲜的小母鸡已杀好,可惜的是清理内脏时才发现小母鸡肚子里还有刚成形的蛋,民间有肚里有蛋是喜事而且补人的说法,所以厨娘特意将那蛋留在了里头。
荷包鸡能够清热解暑、升运脾阳,正适合这时节享用。处理鸡时,余锦年吩咐要挑张形状好且厚薄适宜的荷叶,一个小厨娘将洗净的荷叶拿来给他看,问他这张行不行。余锦年伸手接下,抬头看了看那小厨娘,笑道:“彤彤是吧?谢谢你呀!”
名唤彤彤的小厨娘瞬间红了脸,一是没想到小主子记得她的名字,二是这名儿也不是她的大名,而是乳名,乃是小姐妹之间说话时的称呼,也不知怎的竟叫余锦年听了去。厨间其他姐妹偷偷笑话她,也跟着叫她“彤彤”,臊得她拿袖子遮住半边脸,跑进厨房深处,打了其他人一下,小声嗔怪道:“定是你们乱说话!”
气氛一下子热闹起来,余锦年笑眯眯地看着她们,心情也倏忽好了起来,他回转视线时,忽地瞧见另一个小厨娘,腿脚一瘸一拐地端着米盆,他叫住那厨娘:“元元,你脚怎么了?”
这回可真不是余锦年故意臊人,这厨娘大名便叫元元。元元把脚藏了起来,小声道:“没、没什么。”
前院的事早就一传十、十传百地说开了,道是那嚣张跋扈、狐假虎威的余旭在听月居吃了瘪,那彤彤心眼活,趁机道:“小公子!元元这脚是洗澡时被绳子绊的!摔在地上把脚崴了。”
余锦年奇怪道:“洗澡时怎会有绳子?”
元元羞恼:“彤彤你不要说了。”
彤彤自然不肯闭嘴,打抱不平道:“正是‘那位’余小公子,大晚上地来偷看我们洗澡,还在门口扯了细绳。元元发现了他,要出去跟他理论,就被门前的绳子绊倒在地上。腿摔破,脚也崴了。”
她这么一开腔,其他侍女小厮们也都纷纷跟上,这个说一句、那个说一句,大到偷看女娘沐浴还口出狂言动手动脚、或者稍不满意就踢打小厮、摔碗砸碟,小到弄死一盆花、捏死一只鸟,其他诸如好吃懒做、两面三刀、阳奉阴违的事儿,是数不胜数。
“……”余锦年听得目瞪口呆,随即脸色一黯,沉声问,“怎么从来没有人跟我说起过?”
其他人皆不说话,推来攘去,最后还是将最先开嗓的彤彤推了出来,彤彤纠结片刻,绞着帕子小声道:“我们、我们是怕小公子您不高兴……那位,毕竟是您的……”
她说着偷偷看了一眼,见余锦年确实面色发黑,立即闭上了嘴。
季鸿摆手,叫她们各自去忙,众人唰啦一声做鸟兽状散去。余锦年皱眉,沉默片刻,把最后一把调味料塞进鸡肚子里,又给小母鸡表面抹上酱油,正当众人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已经纷纷忙开了时,只听他忽地道:“对不住。”
余锦年道:“是我只顾着忙外头,忘了家里的事,叫他欺负到你们头上。赶明儿叫他来亲自给你们道歉。”
彤彤吓得连连摆手,别说是道歉,只要余锦年能随口说那余旭两句,她们就已经很开心了。什么叫欺负,她们和主子一样的地位,那才叫被欺负了,而她们只是一群签了契的奴婢仆从,无论主子再如何恶劣,那也是理所应当的,即便是赏罚无度,也只能怨她们自己命不好,哪有主子向下人道歉的。
跟余锦年抱怨余旭的恶行,已算是她们恃宠而骄了。
“这回是我不好。”余锦年叹气,“辛苦你们这些日子了。”
原来这些日子园中低沉气氛的根源,就来源于此。
诸人受宠若惊,彤彤忙说:“没有,没有的事……谢谢小公子。”
季鸿见一群下人无所适从,于是出来道:“行了,都去忙罢。”便又走过去揉了揉少年的脑袋,帮着他用荷叶把鸡包起来,用稻草梗扎结实,放到锅里去蒸。
为了使鸡更入味,蒸屉下面也没浪费,煮上了海鲜疙瘩汤。走水路新鲜运到三余楼的蛤蜊、海蛎子和小螃蟹,余锦年着人兜了点好的拿回金幽汀,用小毛刷仔细地洗刷干净,用热水焯煮片刻,待贝类张了口,之后捞出来去壳留肉,螃蟹也耐心地剔出肉丝,这才倒进锅里煮粥。
因海鲜性寒,便也加些姜丝中和,同时也能祛腥提鲜。
下头的海鲜慢慢煮着,水汽透过蒸屉,腥味被屉中的荷叶吸附过后,只有鲜香渗到内里包裹的小母鸡当中,而鸡香也反融入海鲜汤中,便是想想,就已经惹人留口水。
小厨房内已是香得让人想嚼舌头了,余锦年又做了一道“游龙戏珠”,乃是两尾新鲜宰杀的小鲫鱼,清空脏腑和苦膜,用葱段姜片在油锅中炸一遍,便加黄酒和甜井水焯熟整鱼。这时间,鲜虾去壳,与鸡蛋、少许肥膘和姜末一块,细细地打成虾茸,以盐、豉油调味。
这道菜吃的便是一个鲜字,且有健脾益气的功效,鱼和虾都不做口味太重的处理,皆是在黄酒锅内焯熟,以简单的盐粒调出味道,随即装出,雕两朵萝卜芙蓉花摆盘。到时上了桌,再每人一碟香醋姜末碟,可供蘸食。
季鸿进进出出地帮些杂活,小厮们虽然有些别扭,却也都习以为常了,只当是两位主子之间的情趣,大家心里都明白,除非是余锦年吩咐,否则尽量的不往他俩跟前瞎凑。
诸人忙活半天,前头来话说闵二公子来了。
余锦年心里正巧想到这事,忙结束了手里的活,嘱咐和其他事项,便与季鸿到前院去看热闹。转过庭廊,那位京中热议的人物也刚刚坐进了花厅,他被闵相关了两天,眼见形体上是萎靡了一些,可精神依旧很好,腰间已佩上了一只极其玲珑小巧的端午香囊。
香囊远看很精致,仅那料子,和真丝打成的绦子,以及香囊下坠挂的梅花状玉石,都非凡物。只是走近了再瞧上头的绣工,又令人啼笑皆非——绣的是芙蓉牡丹之流也就罢了,绣脚之粗糙,若是叫清欢瞧了,一准儿要斥责做活的绣娘敷衍了事。
余锦年一进了花厅,从闵雪飞身上闻到一股艾香,便知是从那端午囊里透出来的。也不是说艾有什么不好,只是纯艾有些太过于熏人了,若是余锦年来配这药囊,应会再抓些丁香、砂仁、干玫瑰,以使气味芬芳清爽。
闵雪飞正从闵懋手里夺了剩下的樱桃酒做水喝,余锦年进到花厅,将他打量一番,笑问:“哎呀,这不是那位自甘堕落,与权宦同流合污的闵大人吗?”
季鸿也叫了声“雪飞”,看他并无大碍,就放下心来。
闵雪飞不好意思地抿了下嘴,把空酒壶往余锦年怀里一推,恼羞成怒道:“你又知道了!”
余锦年接下酒壶,喜闻乐见道:“本来不知道,你这般反应,可不就知道了?”说着又往他腰间扫了扫,“你这香囊挺好看的。我原来还想着,快端午了,到时做些药囊,给大家一人一只,如今看来,倒是不需要操心闵大人的了。”
闵懋在旁边跳道:“我要我要!年哥儿,我哥有人疼了,他不要,我要!”
闵雪飞照脑门给他弹了一下,气道:“我在家中受苦,你却在人家府上吃香喝辣,我瞧你也别姓闵了,该姓季得了!”
闵懋不平,倒豆子似的把他哥那点好事都倒了出来:“我不是给你偷偷送饭了么!还给你传信来着,这香囊可不正是我拿给你的!人家还要跟你说,‘思君如常’,酸掉牙了!”
余锦年套问他:“是哪个人家?”
说起这个来闵懋就生气:“我不知道!我在大街上被个娃娃叫住的,非要我把这玩意带给二哥。我怎的敢随便往家里带不干不净的东西,就打开看了一眼,里面只藏了张‘思君如常’的纸条。我跟了一路,连正主儿都没瞧见,我怎的知道?”
余锦年笑话他道:“看来你二嫂嫂还是个神秘的。叫你哥端午时带过来看看。”
闵懋傻就傻在余锦年说什么都信,立刻跑过去求他哥,把二嫂嫂领出来瞧瞧,要是二嫂嫂不方便见外人,他就让他那群狐朋狗友们喊上自个儿的姊妹们,凑个品花小宴。闵雪飞一听这计划,便知道肯定是余锦年这小东西想出来的,登时扭头看了他一眼。
余锦年装不知,高高挂起。闵雪飞错了错牙,清一清嗓子,对他的傻弟弟说:“咳,你二嫂嫂他,他……他害羞,不敢见人。”
余锦年噗嗤一声笑出来,捂着肚子背过身去,笑得肩膀都抖了。
季鸿也很无奈,好在89" 医食无忧[穿越]88" > 上一页 91 页, 没多大会儿菜就上来了,算是给闵雪飞解了围,众人便收拾了花厅,坐下来用膳。
而此时金幽汀后园,余旭将小包袱摔在床榻上,捏着鼻子瞧了瞧眼前下人睡的木板床,又两根指头捏起被褥来,抖了抖,很是嫌弃地啐了一声,便开始拾掇东西。
虽说是下人的住处,但也并非是大通铺,因为金幽汀占地宽阔又人口不多的缘故,下人们也得幸分了两个偏远的大院子,每间睡四五个人,算得上宽敞。
而且余锦年还给每个人配了衣柜小架、一个小小的桌子和简单的用具,四四方方的大屋,床与床之间也都用帘子或屏风隔开,是照着余锦年心中“宿舍”的模样归置的。大家也就不需要为了一星半点的小事而争来抢去,也能有方寸之地做私人空间,也并不限制他们如何收拾自己的小空间。
一些小婢女们生性活泼天真,便如一般女孩子一般,将自己的小帘子内打扮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或者在帘子上绣上花,或者用制衣的下脚料缝个小布老虎摆在桌上,用破口不用的小瓶插上野花。有些小厮也爱装扮的,会主动帮婢女们做些活来换点小东西,有时歇得早,院子足够宽敞,婢女小厮们便凑作一堆,吃些甜酒直到深夜。
余锦年骨子里还是与时人不同,并不把自己当主子,因此园子里的下人们也都很自在,不必勾心斗角,这两个园子一到歇时更是热闹。
余旭实际上一穷二白,又欠了一身的赌债,没什么可收拾的,此时正是前头主子们用膳需要伺候的时辰,所以诸人都去忙了,只余旭一个在院子里瞎晃。他闲来无事,竟一张张帘子去掀,瞧瞧人家里头都是什么模样。
一个间隙回来取东西的小厮掀开自己的帘子,赫然瞧见余旭坐在自己桌前,摆弄他盒子里的东西,立刻炸了起来,高声叱问他“你在做什么”!
"叫什么叫什么,不就是看看吗?有什么大惊小怪。"余旭不慌不忙地放下手里的东西,“一堆破烂玩意,不就是个瓷哨鸟儿,又不值钱——哎呀!”只听叮啷一声,那小厮闻声去看,竟是他将自己的瓷鸟儿丢到了地上,瓷做的鸟尾巴登时摔做两截。
小厮又气又恼:“你做什么摔我的东西!”
余旭奇道:“什么叫我摔的,明明是它自己掉下去的。”他说着站起来,看了看这小厮的床铺,满意道,“我看你这位子不错,朝着太阳,换给我罢!”
“……滚,还当自己是主子呢?”小厮攘他出去,余旭不肯,两人挣扯起来,很快惊动了其他人。余旭不分青红皂白一通嚎叫,说他们合伙欺生。
小厮们与他扭打了一番,可心里不愿再拿这种鸡毛蒜皮的事去叨扰主子,不想将事情闹大,最后还是将那床换给了他。两三个人边帮着那小厮挪东西边安慰他,余旭哼了一声,坐在桌前捋顺发丝,对着镜子挤眉弄眼,道:“谁稀罕住你们这种破地方。”
一人冷笑:“哟,您不稀罕,那您还想住哪儿?”
余旭想了想,眼梢飞挑道:“我瞧着那听月居不错。”
众人哄堂大笑,其中一个小厮动作夸张地掏了掏耳朵,故作惊讶地去问其他人:“哎我听错了没有,他方才说要去住哪?听月居?你们快瞧瞧外头,是不是天黑了啊,有人都做起梦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