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贵昏睡中因疼痛哼了几声,余旭仔细看了看他,扯起衣袖随手抹了一把他脑袋上的血:“你是个好人,我知道。”
他不知道还能说什么,想了半天,只嗫嗫一句“我也不是只会害人”……算了,反正说什么元贵也都听不到。余旭起身要走,又回过头来,脱了自己的厚罩衫披在他身上。
“你就在这睡会罢,等你醒了,他们就打完了。你到时候大声喊叫,定有人能听见的。你这拿命豁来的宝贝,可不能随随便便就送人了。”余旭把匕首塞回他靴子里,只拿走了他的命牌,“傻子!醒了以后可别再去犯傻,说自己是越军了!”
元贵垂着头,没有回应。
余旭看了看,关上两扇摇摇欲坠的门,走了。
天阴欲雪,疾风冥冥。
余旭抱着他那个装了一堆破烂眼珠耳朵的木匣子,慢吞吞地走街串巷朝南城门走。几个流民背着破旧的包袱从他身边跑走,一回头,瞧他捧着个精致的木匣,穿着一身柔丝锦缎,以为里头装着什么金银珠宝,几人一合计,三三两两将他围住,抢了那匣子便跑!
跑出两条街才敢停下来,几人寻了个角落,赶紧打开匣子瞅一瞅——只听“啊”的一声尖叫,端匣子的人慌里慌张扔了东西,跳出好大一步,血肉模糊的几块东西在他们脚边滚来滚去,一只饿极了的野狗不知从哪蹦出来,满口叼了几个就跑。
众人这才瞧清楚,这哪是什么金银财宝,竟是一堆手指头!人的手指头!
余旭被抢,嘻嘻笑了两声,笑他们都是一群傻子,把什么恶心玩意都当宝贝抢走。他跟着人流走到仲陵南市,穿得破破烂烂的乞丐流民三五成群地朝南城门走,他正要也跟着挤混出去——背后突然传来一阵铁蹄声,和嗬嗬地驱赶百姓的吆喝!
不是一匹两匹的马,也不是一队两队,而是几千兵马齐齐往南城门涌动!打头的是两个骑兵,挥舞着奇长的马鞭,但凡遇到不肯让路的,马鞭霍地笞一下,半条命就没了,来不及闪躲的直接践踏过去!马蹄铁踢在人身上,肋骨径直踢断,当场断命。
人们仓惶散开,原本拥挤的南城门顷刻间散出一条通道。
城门洞开,泱泱大军轰轰而去,混杂在众兵将之间的,竟然还有一架不怎么起眼的马车,一个威武的年轻将军始终徘徊在马车左右,许是那车里坐着什么重要的人物。
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前两月才入主仲陵的十二王。百姓们自然是无法体会,堂堂的封地王,已经是荣华富贵享用不尽,为什么还要自寻死路,谋逆犯上。
为什么要谋逆?当然是贪呀!余旭躲在层层人群之后,脸上用地灰抹了几把,远远望着燕昶的马车逃出仲陵,旁边那个骑马护驾的自然是他那个寸步不离的忠心侍卫,如今已经是“周总司”了。这声势浩大的“南夏”,结果也就活了几个月罢了,可真逗。
余旭心里快意:燕老王八,你的气数也终于到头啦!你瞧瞧,你逼我看的那些医书,也不白看哪!
浩浩荡荡军队开过去,流民正要跟着混出城去,谁知才挤到城门下,军队里落下百十来个兵爷,列在城门外挥舞砍刀,生生将他们逼退了回去,谁敢不退,当即头颈分家,落在地上滚好几圈。吓得人群中爆发层层尖叫。老人妇人捂着怀里孩子的眼,哆嗦着哭泣。
流民往后退一步,城门就关阖一分……只听轰一声,厚重城门竟就被人从外面赌死了。
余旭这才反应过来,瞪大了眼冲到最前头,用力敲了几下,不禁破口大骂:“混蛋畜生胆小的死燕老王八!你他娘的怎么这么下贱!把门给我打开!”
轰隆——!
崇天门的方向又接连传出几声毁天灭地似的巨响。
余旭猛地惊惶着回头看去。
一群士兵丢盔弃甲地朝他们奔来,他眼前一黑。
隐约中他似乎听到什么人兴高采烈地大喊:“哎,你们瞧!那是不是那个先前在桥头堡上作威作福的逆王-宠-侍?傻子似的站那儿,那逆王跑了竟没带上他?瞧我一箭射了他,割了人头回去找季大人领赏!”
一人打断他道:“怎得你一人领赏?季大人可说了,这小贼的尸首,不管是哪儿都能拿去领赏!哈哈哈哈别急!且分兄弟我一条胳膊腿!我可还得攒老婆本呢!”
“得了你俩,鹿死谁手还不好说呢!”一个箭兵立刻搭上箭,瞄准了远处的余旭,绷得一声,箭飞射出去,擦着余旭的耳朵打过去了。
众人嘲笑他道:“瞧你这一手烂箭法。怕是这回领赏没你的份儿喽!”
余旭一个激灵回过神来,捂着脸颊上的血痕,撒腿就跑,夺命狂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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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二十。
宜祭祀,余事勿取,诸事不宜。
一只长箭“嗖”得从背后射来,余旭拖着伤痕累累的身躯,踉跄在狭窄逼仄的巷道里。他想起曾经四方村村后的山林,秋冬时有野兔出没,阿爹在世的时候,经常带他上山去捕兔。但兔子跑得飞快,他追不上,阿爹会故意射伤兔子,好让他去捉。
他小时候从来没想过,被射伤的兔子会不会疼得喘不上来?
今日他就是那只兔子。前胸后背的血沉甸甸地灌在裤腿里,冻得他呼吸停顿,他感觉到自己在发抖,好像知觉在渐渐地随着风声远去。
一群士兵慢悠悠地跟在他身后,嘻嘻哈哈地学他走路的姿势,这个说像蛤-蟆,那个说像鸭子。跟到巷子尽头,见他着实跑不动了,只是还不认命,被脚下青石绊了一跤,头朝下跌在地上,磕了满头的血,还不死心地朝前爬。
几人依旧有一搭没一搭地聊:“没趣,之前不是挺嚣张的?跑了这几步就跑不动了?”
“嚣张有什么用,不过是个痴瘴。那逆贼收个这样的-宠-侍,恐怕也没有多聪明。如今不也是被我们闵将军打得仓惶逃命去了?”另一个人抱臂笑道,“哎你们说,他现在是不是还以为,他拿走的那几个手指头是我们小余大夫的?”
余旭突然凝滞——什么,什么意思?!
“不过是具才咽气的死尸的罢了!还真当自己是个什么贵人了,你这种货色也配吆五喝六要我们小余大夫的手指头?我们小余大夫救人的时候,你且不知在哪个野男人床上撒娇呢!”
有人笑着走过来,抬脚踢了踢他,踢了好几脚他也不动,弯下腰来试了试他的鼻息,见他还有气儿,便一脚踩住了他的手掌,从腰间抽出了挎刀,阴恻恻道:“你不是挺喜欢切人手指头吗?今儿个就给你瞧瞧,你自个儿的手指头长什么模样。看着——”
士兵手起刀落,余旭一声惨叫几乎是同时冲出喉咙。四根手指齐齐断开来,在他眼前棋子儿似的滚动——十指连心,十指连心哪!他一瞬间竟不知道疼究竟是什么了,还有比这更疼的事吗?
群起的乌鸦自仲陵上空一飞冲天,墨点似的融进云中。
士兵们簇拥来,各自抽出了腰间的挎刀。
余旭挣扎着仰起头,积压了两天的阴云终于吸饱了尘世间的血气,重得再也缀不住,一瓣又一瓣地被乌鸦撕碎,飘下来化成雨,结成冰,凝成雪,纯白无一丝一毫的杂质。四方村不常见厚厚的雪,即便有落雪,也只是薄薄一层,没多久便融成雨水,湿漉漉地过一个冬天。
听说京城的雪厚得像棉被,可以用手卷起来,像开年的春饼一样。他也想看看棉被一样的雪是什么样的,他本来是可以看到的,本来……
沙沙的,好像是落雪的声音。
可惜,他等不到仲陵被皑皑白雪覆盖的时候了。
一只木牌从衣袖里掉出来,滚了滚,露出刻着字的一面。余旭想伸手握住,可他手指都没了,光秃秃的似越冬的木杈,他只能抬起半截手掌,盖在那木牌上。
一张嘴,没了舌头的齿缝里就往外冒血,他趴在地上浑浑噩噩地想:元贵啊,我去不了邹南了……
仲陵的冬天,真的好冷呀。
第171章 奶汁团鱼汤
严冬惨切, 六和萧条。仲陵的寒风卷着腥血,刀似的刮着人的后背,街巷中全是僵硬的战死尸首,血水浸染到地里,刨也刨不干净。燕昶下令三千多人堵在城门, 与闵霁的部队死扛, 自己却带着两万人马逃出仲陵, 崇天门下死者成山,讨逆军进城时, 几无下脚之地。
仲陵收复, 城中也并无喜悦之情,空寂寂的一个人也没有, 炮声一停,季鸿便着人敲锣去街上喊,直道逆贼已逃。巡街的士兵喊到嗓子冒火, 才见有人窸窸窣窣地开门出来。一个个瘦削的身材, 仓惶地在门缝里探头探脑, 似乎还懵着, 不敢相信那逆贼真的逃了。
士兵提着锣一看过去, 百姓们吓得立即缩回院里。
眼见着快要过年,风中却只有腥臭,没有热锅热灶的粮食味道, 民生被伤了, 百姓吃不上口粮, 没人相信他们。这些当兵的,扛枪拿刀,在百姓眼里都长一个样,吃人的。
武官不行,只好派营里仅有的几个文书官去挨家挨户地敲,也找几个长得斯文秀气的,披上儒生衣裳的皮,跟着本地几户大儒去街上施粥棚。军仓放粮,官库赈灾,白花花的大米捧在百姓手里的时候,他们看着看着,终于潸然泪下——小半年了,终于能吃上一口平安热络的饭。
闵霁上了奏表,请旨继续南下伐逆,追击燕昶,天子准。季鸿奉旨往江南北部各地巡查军政,当初仲陵被围时,各营的守备军明哲保身,眼看着燕昶在仲陵大肆屠杀,却未对仲陵施以援手。如今天子要秋后算账,谁也跑不了。几营的守备总务听说季阎王要来,当晚便畏罪自缢了几个。
余锦年盯着人收敛街上尸体,自己也带着一小撮人帮忙,他也被今夏的大疫吓怕了,生怕战事刚过,这些尸体腐了败了又要化出什么尸疫来,就算是冬日,尸体该烂还是要烂的。他还特地做了些防疫的药包,让清理尸体的士兵们戴在脖子上,多少清化一下脸前的空气。
季鸿又斩了一圈人回来,江南北部的军官都快被他杀了干净,贪腐的、勾结逆军的、买官卖吏的,竟都不干净,各府官吏诚惶诚恐,都盼着这位季阎王千万别来自家院子里查人查账。都说阎王是凶神恶煞,面貌可怖,他们瞧这位季巡按,生得是貌若仙人,下手却冷血无情,整个江南北道竟没有一个官员能与他攀扯上关系。
官吏们冷汗之余,不仅纳闷,朝中什么时候出了这么个心狠手辣的蛇蝎美人?
季鸿只是把该斩的斩了,还得留着其余人给天家干活,杀了鸡儆了猴,他又马不停蹄地回仲108" 医食无忧[穿越]107" > 上一页 109 页110 页, 陵。段明一路跟着,稀奇他怎么突然这么能撑,气儿都不歇一口,早上查账,下午问罪,晚上砍人,然后连夜赶路,简直是一天换一个地方。
进了仲陵城门,满城萧条之中也有了些许稀薄年味。季鸿下了马,牵着缰绳在街道百姓之间穿梭,还遇上了一队迎亲队伍,火红的花轿热热闹闹地横在路中央,这是民间赶乱岁,至年三十前,婚嫁迎娶,都是大吉。轿帘被风撩动,隐约晃出新妇的脸,是个有些瘦但难掩喜悦的姑娘,手里的团扇转呀转,见轿帘卷了起来,忙低头娇羞地遮住脸庞。
季鸿着绯色公服,牵着马走在花花绿绿的队伍旁,熠熠生姿,只是他面色白,眉头又皱着,即便是穿得如新郎官一般红,却也是无端冒着一股寒气。
直到迎亲队伍敲敲打打地过了街,露出对面院落门前一个正与小童分糖吃的瘦薄身影,季鸿绷了好几天的眉心终于慢慢地舒展开了,仿佛一颗心落回了肚子里。
段明终于了悟,怪不得这般狼追蛇咬似的赶路,原来是想小公子了!
大雪纷纷扬扬,断断续续地下了好几日,冻得人脸颊红彤彤。
余锦年抬起头,看到阶下英俊潇洒的季大人,手边的黑马嗤嗤地朝他喷气,他琥珀瞳子落光似的猛然亮了起来,后背轻松地倚着门框,笑了一声:“呀,我们家的大官人也回来啦!”
远处的唢呐喜庆嘹亮地吹着百鸟朝凤和折桂枝,却都不如他这声“回来了”悦耳动听。
腊月廿五,仲陵初定,百神登天,时无禁忌。
季鸿忽然也很想赶一波乱岁。
余锦年很喜欢他这匹大黑马,鬓毛如油墨一般光亮,看着威风凛凛,他走到阶上伸手去摸,小心翼翼地左看右瞧。星点的雪落在季鸿肩上,似红梅上落了霜,他突然往前一步,揽了少年入怀,手臂紧紧地箍着对方,垂首埋在他颈间。余锦年被吓了一跳,僵愣片刻回过神来,慢慢抬手覆在季鸿的后背上,轻轻地捋了几下,温和道:“做什么呀?勒着我了。”
季鸿心里的不安被他一下又一下地安抚好,积压了多日的疲累终于破溃,山崩海啸似的向他袭来,他肩头一沉,几乎是压在余锦年身上了。过往的路人都知晓这院子是大将军们住的,纵然他们两个在门前堂而皇之地又搂又抱,也没几个人敢去细看。
余锦年被他勒着进了府,赶紧命人关上大门,这才松一口气。
“平安回来就好。”他道。
季鸿不动,手掌贴在余锦年的后背心,感受他小炉一般火热的温度:“我好像许久未见你了。”
余锦年发笑:“又说什么糊涂话,冻傻了不成?”
季鸿不糊涂,他只是一刻都不愿余锦年离开,他失去得够多了,好像每每都是一闭眼的功夫,天倾地裂,洪流一般把他往深渊里推。燕昶兵败南下逃窜以后,他又开始常常想到二哥季延,想季延没有说完或者没来得及说的话,但却再也没有梦到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