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粗粗捡了几样能用的,又去街口买了块豆腐,便起锅烧菜。
阿春点的馄饨倒是好做,制面擀皮都不在话下,只来不及去买肉了,便与他简单做了个菘菜香蕈豆腐馅的,菘菜放得有些蔫儿了,却也不怎么影响口感。四四方方的面皮对折一捏,包成最简单的莲花形状,煮时汤里搁些蕈丝提味,出锅点上浮椒香油,也很是鲜美。
馄饨之后,余锦年又打算将这冷芋头改造一番,做成芋头米粉汤。他先将芋头剥皮切块备用,蒜瓣横刀拍碎。煮馄饨的汤水也不浪费,直接烧热了再入蒜碎蕈丝干虾米,待虾米煮软,再入米粉。
煮米粉时,他便另起一小锅,锅底薄薄刷油,将切好的芋头块稍炸,煎至表面发黄发酥,便一一夹出来转入米粉那锅里去。过一时片刻,芋头煮软,便缀上几丝菘菜绿叶,盛出即可。
将这芋头米粉汤、菘菜馄饨并一碟酸齑做小菜,送到房里去。
阿春见了十分高兴,捧着碗坐在床边,一边跟他那烧得迷迷糊糊的哥哥讲话,一边小口的吃馄饨,还一直礼貌地朝余锦年点头说谢谢。
厨下火还旺着,他左右闲得发慌,又怕过会季鸿回来了没菜吃,便又回去做了个素扣肉。
素扣肉此菜,与素黄雀有异曲同工之妙,据说是以前寺庙里传出来的发明。寺中清苦,修行艰难,僧侣们纵然是严守着诸多清规戒律,也难免会有个口腹之欲,于是也不知是哪朝哪代,便创了这道素扣肉出来,聊以自慰,却没想由此流传下来,竟成了一道名菜。这道菜很是有看头,仅瞧皮儿,确实如扣肉一般油红肉黄,再尝味道也是鲜香油嫩,实则里面却是全素的,一丝肉腥也无。
实际上,素扣肉是用东瓜制成的。
余锦年也不是清心寡欲的佛子,不需顾及五辛之说,便籽油起锅,自行切了姜泥葱末煸炒出香,将切成肉片大小的去皮东瓜入锅热炸,至色泽金黄。
再将花菇切碎,炒香,切不可过火炒老,否则香气溢散,这道素扣肉就失去了其鲜美之意。
又取个圆碗,把煸好的东瓜沿着碗沿碗底绕圈厚厚铺几层,再倒入花菇碎,撒上八角、茴香、白芷、蒜片等调味之物,之后以油酱、黄酒、糖盐、花菇水调制一个酱碟,浇入碗中。然后上锅,大火水蒸一炷香的时间。
17" 医食无忧[穿越]16" > 上一页 19 页, 还有一道工序便是铺盘了,余锦年将菘菜叶过水微焯,使其绿意更艳,就将叶片夹出,一一展开铺在白盘上。蒸透的东瓜碗滤其汤汁,压实后快手反扣于菜片上。最后其滤出的汤汁则做成浓芡,勾淋增色,撒上葱花即可。
这菜观有肉色,嗅有肉香,汁美异常,即便明知这实属自欺之举,望瓜品肉,却也难能不使味蕾大开。
素扣肉摆好盘,又煮了酸齑粥,外面天色已暗了,余锦年这下又无事可做,兜兜转转徘徊一阵,便溜进了西厢房,他将香案两旁的烛心挑亮一些,看看当中的牌位已经微微蒙了灰,便仔细捧下来擦了擦,无话找话道:“也不知你叫什么,我也叫你声二哥哥好了。”
二哥哥总之是不会回答他的,余锦年抱着牌位坐在蒲团上,自言自语道:“二哥哥,你在天之灵一定看得见阿鸿,你快叫他回来吃饭罢。”
也不知是不是这木牌年久失养,余锦年刚说完这话,空荡荡的祭堂里传出咯嘣一声,吓了余锦年一跳,他细细一看,竟是牌上裂了条细缝,正裂在那朵菊纹上。
“二哥哥你也饿了?”余锦年忙跳起来,把木牌位端端正正放回去,又拜一拜,“今天头一次见二哥哥,却是连个贡盘都没准备,失礼失礼。二哥哥稍等,这就去备。”
带上门,余锦年又不由纠结,也不知二哥哥喜欢吃什么?他视线落在花圃当中的小白菊上,又想到荆忠的厨间似乎有一袋干洋菜,便心生一计,决定做个水晶菊花糕。
他采了十数朵小白菊,洗净了入壶烹水,再用煮好的菊水熬化洋菜。
洋菜是来自海里的东西,实则是一种海藻,又名石花菜,鲜时参差怪状、晶莹透明。石花菜吃法简单,泡发洗净后焯水,再据口味上的不同,用油盐酱醋并蒜泥姜末,调来凉拌即可食用,生脆爽口。
若是将洋菜热火久煮,则又是另一番景象了,而视洋菜与水的多少,又能制成凉粉、凉糕等物。
这洋菜味甘咸,能清热润燥,是夏日极好的消暑之品。
余锦年慢慢搅动着勺柄,适时加糖,看洋菜在菊水中一点点融化成胶状,待锅子一沸,便立时抽火。这时,再取两朵小黄菊,扯碎了花瓣,撒进融化了的洋菜水里,略微搅拌,使其分布均匀。如此,待糕成时,里面便会有丝丝金菊花蕊,好不漂亮。
所以接下来的任务就是等待它凝固了。
等待凝固的时间漫长而无趣,余锦年守在炉灶旁边昏昏沉沉,也不晓得究竟是过了多久。总之再一睁开眼时,菊花糕已凝得差不多,而外面更是黑蓝如墨。
他将素扣肉和酸齑粥重新热了一遍,愁道:“天都黑了,怎么还不回来?”
正这么嘀咕着,恍惚听到院中有了些微动静,余锦年登时丢下杓子往外跑去,这会儿他腿都窝麻了,迈门槛的时候还踉跄了两步,远远看见一道修长人影走进院来,他先拐个弯,到西厢房去朝二哥哥拜了拜,高兴道:“二哥哥真灵验!”
他的白蝴蝶飞回来了!
两侧厢房到院门之间,有一道窄窄的游廊,廊下紧挨着花圃。余锦年拜完二哥出来,那人正倚坐在游廊当中的坐凳楣子上,背靠着檐廊柱脚,露出半张侧脸来。满堂金菊白菊摇曳生姿,他一身白衣靠在那处,寂静得像是画一样。
察觉到有脚步声,季鸿睁开眼。
余锦年走到他身侧,低头见他手里提着一小坛酒,便说:“冷吗,我把酒拿去温一温。”
“嗯。”季鸿将酒递给他。
余锦年切了两瓣姜,煨于酒中,温到酒比手背稍烫一些,便从火上提下来,又从厨房里翻出只白瓷酒壶并两个小酒盏,这才端着一套酒具和素扣肉,以及两碟菊花糕出去。
季鸿看他端着食盘从厨间走到厢房,在里面逗留了片刻才出来,问道:“进去做什么了?”
“给二哥哥供了一碟菊花糕……我跟二哥哥说,请他叫你回来吃饭,你便回来了。”余锦年笑着将食盘放下,打算挨着季鸿席地而坐,正与他斟酒,忽地被男人提着袖子拽了上去,他没站稳,一屁股跌在季鸿腿上,手里的温酒也撒了大半。
他忙要起来,又被季鸿按住,屁股严严实实地贴着季鸿的大腿,被问道:“等我了?”
余锦年老实道:“嗯。还回面馆找你去了。”
“找我做什么。”季鸿的身上有一些酒味,并不重,因为闻起来若有若无,就引得人忍不住想要闻清楚,只他嗓音沉得很,似浸了酒般酥着人的耳膜。余锦年半晌也答不上来,便挣扎着要从他身上下去倒酒,也不知道季鸿哪里生出的莫名力气,竟又是一巴掌将他摁住了,还往他身前带了带:“等我做什么,嗯?”
“……”
方才泼洒在地上的酒也散发出来,香味愈浓,季鸿眯着眼睛打量余锦年,也不知在笑什么,过了一刻道:“好罢,我问什么你也不答。那换你来问。”
余锦年眨了下眼,问道:“……你喝了什么酒?挺好闻的。”
季鸿抬手捏了捏他后颈,嘲笑道:“年纪不大,却是个小酒鬼。”
余锦年自行去端酒盏来喝,却被季鸿一把捏住了手腕,他右手捞起余锦年端酒的那只手腕,将撒剩下的酒液一口喝了,抿在嘴里,左臂一箍,口对口喂给他,且在少年唇上舔了一舔:“味道如何。”
“……”余锦年刷得脸上一热,手也软了,这哪里还能尝得出来啊。只见男人懒洋洋地伸手一捞,便摘了一朵小菊,随手簪进他的发里。
季鸿在酒肆坐了一下午,虽自觉并未多饮,实际上却也沾了不少酒气,他微微动了下腿,便觉紧挨着自己大腿的那片圆肉猛地一跳,变得硬邦邦的颇不自在,他低低笑道:“一口酒一个问题——你想知道什么?”
余锦年瞪着眼,没想到还有这样的玩法,他坐在季鸿身上,远远看见供着二哥哥牌位的厢房门被晚风吹开了一角。他有太多的问题想问,比如荆忠如何不忠不义,比如二哥哥的旧事,更比如季鸿怕黑的缘由,每一样他都想知道,都很好奇,可是眼下有一样,却远比这些都重要,如若季鸿能回答这个问题,那么上面那些他都可以不知道。
他道:“……你还会不会走?”
少年向来很聪明,季鸿以为他会更直接,更戳中要害,却没料到他竟是问这样毫不相干的问题,又转念一想,成百上千的疑问里,他最先挑了这个,是不是意味着什么?
季鸿承认自己被取悦了,也承认这少年尤其擅长不动声色地撩人心弦,他问:“酒呢?”
余锦年忙把酒盅举到季鸿唇边,没想他又说:“方才不是这样饮的。”他一时错愕,心道,这难不成是要我那样用嘴喂你么。
被季鸿好整以暇地盯了一会,余锦年咬了咬牙,将酒含在口中,颤颤巍巍去捧季鸿的脸,可他哪里会这样旖旎醉人的渡酒法,只觉得嘴里的酒液烧得他整条食管都火辣辣的,还没等贴上男人的唇,口中的酒就已被自己咽得差不多了。
季鸿见他心生怯意,便推波助澜一把,垂目道:“算了,下去罢。”
余锦年一听,果不其然中计,明明口中已经没有酒了,仍莽莽撞撞地贴上去,含住季鸿的唇瓣轻轻一咬。他前世今生加起来,莫说是女孩子的唇,便是女孩子的手也只是幼儿园做游戏的时候牵过几回,仅有的几次接吻经验也全来自于季鸿,且多是被动承受,至多算个半推半就。
他用了点力气去咬季鸿的唇,这就不像亲吻了,更像是报复——报复季鸿一声不响地消失一整个下午,报复他让自己担惊受怕,生怕他就此一去再也不回来。
余锦年越亲越生气,这怕是他人生里最气的一个吻了,他气呼呼伸手推了季鸿一把。那柱是圆的,季鸿也只是虚虚倚着,被这么冷不丁一推,措手不及地直接向后仰去,两人双双噗通斜栽进花池子里,压塌了一大片花苗。
所幸坐凳楣子也不高,季鸿后背着地,懵了好一会,余锦年半骑半趴在他身上,有了头一回主动亲吻,这会儿简直是胆大包天了,揪着季鸿的领子又凑上去咬了一口。
这可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只听得季鸿“嘶”一声,这才回过神来,蹙眉道:“属猫的么?”
“猫才不屑咬你。”余锦年抬起头来仔细看了看,愧疚道,“哎呀,真的咬破了……”他伸出一根手指摸了摸,又觉得这是自己咬出来的,竟还分外自豪。
他偷偷看一眼季鸿,忽然串起今天一天的遭遇来,不禁心生恹恹,终于肯从他身上下来,伸手去捡掉在花圃里的酒盅,见杯沿已经脏了,便弃之不用,直接对着酒壶的嘴儿畅饮,失落道:“是我不好。荆忠害死了二哥哥,我却非要救他,你离家出走也是应该的。可我并非是存心与你作对,他当时那个模样,不救就是等死了,我实在是看不过去他死在我面前……等荆忠稍微好一些,我就将他转给寿仁堂,你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季鸿看他眸中一会明亮一会黯淡,不由心软道:“如何是离家出走了,我只不过去酒肆坐了坐。”
这事颠来倒去,实际上与余锦年又有何关系,他只是尽了一位医者的本分,只是不想看见有人血溅当场。
且说到底,荆忠也不过是个临阵脱逃的小角色,他如何能害得了季延。只是自二哥去世已经有十六年了,当事者已所剩无几,关键人物也早已被挫骨扬灰,头颅在北雁关城墙上生生示众了三年,此时莫说是仇人,就算是仇人的一抔骨灰,也早已寻觅不得。
能够记恨的,除了季鸿自己,就只有当初那个贪生怕死,丢下二哥兀自逃跑了的侍卫荆忠——纵然那侍卫即便死守二哥到底,也不过是将季延的死期往后拖上一时半刻罢了。
时隔多年,有关二哥季延的一切,都似北雁关外的寒沙一般,已随着风雪飘逝,是是非非都已捉摸不清。
而荆忠的出现,却撕裂了季鸿掩藏在内心深处的不堪过往,陡然刺伤了那他自以为愈合,其实却仍在汩汩流血的伤口。临敌弃主的荆忠仿佛是一面光可鉴人的悲惨铜镜,与其说他是记恨荆忠,不若说他是记恨自己的无能和软弱。
如今季府上下,已经一丝季延的痕迹也无,就连院中的盆菊也悉数撤去,好像二哥从未存在过一样,每个人都缄口不语,战战兢兢,生怕提起这个早逝的优秀嫡子而令家主不悦。而季鸿本就身份尴尬,裹挟在此事中更显得招人厌恶。
最终,他成了季府中最没有资格怀缅二哥的透明人,季家主母甚至不许他踏入祠堂一步,他手中仅有的信物,也不过是几张季延来康和院陪他玩耍时信手写下的短诗。
同样是旧事余人,而荆忠区区一个背主的侍卫,竟种着满园的金菊,不仅收藏着季延亲自刻字的长剑,还有一整间厢房立位祭拜——这让季鸿如何不羡慕,如何不愤怒,又如何不将他视为天大的仇人。
明明他只是一个侍卫而已。
季鸿本就不欲以这桩旧事来牵扯余锦年,故而一直遮遮掩掩不愿详谈,然而今日在酒肆中独自饮了些酒,回过神来,才发现他其实也不似自己以为的那般漠然,面对往事,仍是做不到冷静自若,甚至还为此迁怒了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