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厨婢领他进来,惆怅道:“公子,您说的那个什么,薄……”
“薄荷乳冻。”余锦年笑了笑,又一次重复道。
厨婢羞愧于自己连这吃食的名字都叫不对,因此对其做法更是好奇了,于是小心翼翼地问余锦年:“这个要怎么制?”
余锦年左右看看,问道:“其实制法与糖蒸酥酪差不多,只不过多加了一味清凉解腻的薄荷罢了……嗯,你这儿可有薄荷叶儿?”
厨婢翻出一个小罐子,很是不好意思地说:“只有上次制菓子剩下的一点薄荷碎末了。”
“足以。”余锦年点点头,教她道,“首先得把薄荷碎捣成细末,越细越好,如此入口时才更为柔腻。”
他接过盛有薄荷碎末的陶罐,一边将其倒在清洗干净的蒜臼中,用石杵耐心地捣成细细的如粉末般的碎屑。厨婢见他这会儿也没什么要紧的吩咐,便扭头去干自己没干完的活计,余锦年见那边水盆子里有几块粗壮的肉骨,似乎是才斫下来不久,连筋带骨,还透着新鲜的血色。
厨婢蹲在水盆子旁边,皱着眉头看了看,似乎是叹了口气,卷起袖子下水将肉骨捞起来清洗。
余锦年将薄荷末捣好,便放在一边待用。
之后将锅子微微烧热,加水,入白糖,一边慢慢搅动使其融化成透明晶莹的糖浆。如果说酥酪是时下的酸奶,那么乳冻则就是布丁了。余锦年将糖浆熬好,再取来今日新产的水牛乳,入锅烹煮,不得不说,水牛乳的确香味浓郁。余锦年只记得小时候喝过几次,后来大了,水牛乳也形成了一条完整的产业链,他却觉得当中的味道反而不如小时候那般浓厚。
不过也许这只是余锦年对少时求而不得的美味念念不忘,故而产生的错觉,也说不定呢。
水牛乳烧开主要是为了杀菌,毕竟余锦年接受的教育使他难以直接饮用生牛乳,之后牛乳还是要慢慢放凉的。这时候,余锦年敲开了一个鲜蛋,他用敲开的两瓣蛋壳做筛碗,反复地托着蛋黄颠来倒去,为的是只取其中蛋清,如此反复几回,手法相当娴熟。
蛋清分离出来之后,要慢慢倒入冷却的牛奶当中,并将其搅拌均匀。
这时还要注意蛋清与牛奶的比例——若是蛋清太多,则做出来的奶冻口感发硬;可若是蛋清太少,那么牛乳就无法凝聚成形——余锦年粗略地估计了一下,大概便是一碗牛乳就要配一份蛋清,如此蒸出来的奶冻才软硬适中,既弹且糯。
搅拌好了蛋清与牛乳,就将之前熬化的糖浆,并捣碎的薄荷末一起,也倒进来,轻轻搅匀后盛装在清秀美观的小青瓷盏里。
之后就是入甑蒸的功夫。
余锦年盖好盖子,忽听得身后有人呻吟了一声,转头见是那清洗肉骨的婢女正捂着肚子坐在地上,表情痛苦,整个人快蜷缩成一个球团了,他吓了一跳,忙走过去道:“哪里不好?肚子痛?”
那厨婢脸上一红,一个劲摇头说“没得没得”。
怎么“没得”,这情形分明是“有得”。
余锦年还以为是厨婢胆小,不敢以自身之病叨扰外客,故而闭口不言,便与她宽心道:“娘子且放宽心罢,小子不才,尚懂些医理,若是不嫌弃,可否将哪里病痛说与我听一听?”
婢女抬头看了看面前这个笑容和气的年轻小哥儿,头闷得更低了,她是被人伢领进来的签了卖身契的奴隶,又是常年在小厨房里干活,不怎么在大院子里露头的,因此在府中地位十分低下。平日里挨打挨骂惯了,偶然间被人温柔相待,还是个清俊的哥儿,竟还有些不习惯,遂更加不好意思张口了,只含含糊糊说是老毛病了,不碍事。
余锦年观她脸色,也没有继续追问,反正薄荷小布丁还要蒸一会儿,便与她闲聊道:“这肉骨是做什么用的?”
厨婢道:“我们老爷每日清早习惯喝一碗肉骨汤,前儿的骨头都用完了,所以今天得连夜炖出来,否则明日老爷又要打骂我们了。”
余锦年问:“杨老爷这样是有多久了?”
厨婢被他这个问题问矒了一下:“啊,哥儿是指……”
“这儿。”余锦年指指自己的脑袋,“这儿不清楚的状况有多久了?”
“哦。”厨婢明白过来,回答他道,“好几年了罢,自兰娘和四爷走了以后,就有些不清楚了,起先还只是好忘事儿,说话迟钝些,后来愈发地严重,脾气也更坏了,动不动就打骂人,连二爷三爷都打。后来老爷常常一不留神就自个儿跑出去了,转眼就走丢……最近听说着,有时候人也认不清了……”
说到这,她偷偷瞧了眼余锦年,默默闭上了嘴。
余锦年自当没看见她这动作,装作好奇的模样随口问道:“我长的很像你们四爷么?”
厨婢又仔细瞧了瞧他的模样,摇摇头说:“不怎么像,顶多,大概年纪差不多罢……四爷被赶出去的时候就和公子您差不多大,还可能比您还小上一点儿……”
话音刚落,她猛地意识到自己说漏了什么,赶紧捂上自己的嘴,待厨房中一片寂静,又谨慎地回头看看四周,见小厨房外一个人影都没有,这才松了口气,拍着胸脯道:“可吓死我了。”
“怎么,你们四爷不是没了,而是被你们老爷赶出了家门?”
“……您可不要说了,这话要是叫我们老爷和管家听见,铁定是要将我打死的了。”厨婢蔫儿蔫儿地低着脑袋洗肉骨,用小软毛刷子细致地将肉骨缝里的血洗掉,盆子里已经蓄出了淡淡发红的一盆血水,她又摇摇头说,“管家不许我们提这件事的,不吉利!”
余锦年也不爱为难人,于是收声不谈,见她用冷水洗肉骨,嘴唇紫得厉害,遂起身倒了碗热水,递与她道:“起来暖暖手罢。左右也没人盯梢,不差歇这一时半会,若是冻坏了自己,家里人该心疼了。”
厨婢忽地鼻子发酸,捧着热水只觉得眼睛里朦胧胧的,她在此处并没什么亲人——不,应该说,她在这世上都没什么亲人了。当年她原本是在家乡一门大户里做工,挣的月钱皆被父兄一分不剩地讨走,好在主家是出了名的大善人,日子虽然紧紧巴巴,却也不至于饿死,还能过得下去,可如此挨了没几年,那大善人忽然病死了,主母独自支撑不下去家业,便各发了些钱将他们这些婢子散去了。
后来这些钱也被父兄挥霍空,爹便将她卖给人伢子,说换六两银子给阿兄娶媳妇儿,她不愿意,就被父兄联合将她抓回来打了一顿,五花大绑送上了人伢的笼车,路上吃了不少苦才辗转到了信安县,卖进了如今的杨府。
就算日子依然很苦,她也不愿意再回狠心的父兄那儿去了,索性就当没有那个亲人,独自过也挺好。
今日被余锦年提起家里人,她又不免想起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破事儿,只可惜这些年过得也就这样,高兴的事不多,郁闷的事却不少,身边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心中到底难受,顷刻间倾诉欲爆棚,只想痛痛快快地与人聊一夜。
她本是坐在地上的,这会儿脚麻了便要改为蹲姿,没想刚起了身忽又“哎哟”一声,惊得余锦年忙问她怎么了。
“没、没什么,没什么!”厨婢匆忙丢下手里的肉骨,手忙脚乱地去拢自己的裙摆,脸蛋红得似熟透的西瓜。
余锦年低头瞧了一眼,见有一抹红色明晃晃地染在她裙摆上,再理了理方才那些腹痛、冷汗淋淋、面色发白、微寒等症状,便恍然间都明白了。
——这厨婢是来月信了。
恐怕之前他问厨婢如何不好,对方那好一番羞涩难言,也是因为这个原因罢,此事本就难以与外人道,更何况他还是个男人,自然只能推脱说是不妨事的老毛病。
厨婢已经臊得说不出话来,一个劲儿地“我,我……”,我不出来,也顾不上肚子痛了,扭头便跑出去换衣裳。
余锦年面色倒是如常,毕竟他身为大夫,也不觉得这事有什么好羞臊的,趁对方去换衣的空,他仔细回想了一下这厨婢的症状,便十分断定她有痛经的毛病,且推断出她应是属于寒凝血瘀型的。
痛经这病,说大也不大,说小却也不小,但每每发作就让人烦躁得不能自已,让一贯娴静的姑娘陡然生出砸窗碎门、摔碗扔锅之冲动的都已算是小场面,再极端些的都恨不能将肚里作怪的那团肉切了扔掉算了。前世时,他每月都能见到几个因疼昏过去而被抬来医院的小可怜,很是同情。
所以这事还真和牙疼有的一拼——说起来不是病,可疼起来真要命!
约莫一盏茶的时间,厨婢才磨磨蹭蹭地回来,她已换了身黄绿色的衣裙,再映着她脸上红透的底色,可谓是五彩斑斓。在小厨房门口探了个头,见余锦年正背着她查看甑里的吃食,并没有留意她,这才鼓起勇气走进去。
边捂着肚子还边想,真是丢死人了。
余锦年将已经凝聚成型的薄荷小布丁端出来,在白白滑滑的奶面上又撒了薄薄少许茶粉,丢三四个小杏仁片进去装点,但这也并不是完成品。奶冻奶冻,须得放凉了才能称之为奶冻么,因此又倒了些冷水将小盏放进去浸起来降温。
厨婢瞧了眼做出来的薄荷乳冻,颜色淡绿清新,闻着是股香而不腻的乳味,瞧着还真和往日所吃的酥酪很是相似,只不过这个口味的她倒是第一次见,不禁赞叹道:“真好看。”
余锦年回过头来,她又猛然意识到这男人方才都见过她的月信了,这种女儿家隐秘的事情,竟然让一个男人瞧见,怕是明天都没脸见人了。
“你好些了么?”
谁能想到,余锦年竟然又提起了这事。
厨婢两手捂着小腹,又想起这位哥儿曾说他是个大夫,便半信半疑地问道:“你真的是个郎中?”
余锦年也不过分自谦,点点头称是:“你坐着,我教你炒制个简单的暖宫贴,还有暖宫汤。”
一听这个名儿,厨婢便以为是了不起的什么药,不由愧道:“不过婢子没几个钱,怕是买不起当中的药材罢……”
“这里头都是些常见的东西,多是这柜中的调料之物,没有什么值钱的。”余锦年笑道,说着便洗好了蒜臼来用。
他向蒜臼当中放了一小块生姜、一段葱白,以及一撮小茴香,并两匙粗盐粒,用力捣得稀烂,然后再倒出来下热锅,翻炒两下,待其中隐约炒出了些辛香味,便用小碟子盛出来,倒上几滴醋调和成糊状。
厨婢一头雾水道:“这、这是要吃了么?”
这得多难吃啊,又要酸又要辣。
“哪能?”余锦年解释说,“过会儿你回去了,便找个干净小手帕,将这个糊敷在肚脐上,外面用小手帕盖住,再用个绳子固定在腰间,勿使它掉下来。你这痛乃是寒凝胞宫所致,想是你常年受寒,这寒气日渐积累所引起的,嗯……”
余锦年怕她听不懂何谓“寒凝胞宫”,于是换了种说法,与她形容道:“就像是这河里的水,春夏时流得畅通无阻,直到天气从秋入冬,河道里降了霜,结了冰,这水自然就流不动了。”
寒凝胞宫,冲任失畅,血行不利,故而有了小腹冷痛的苦楚,且多伴有月信之色晦暗、结块,以及月信日推延迟后的现象;而寒气郁滞在内日久,则又阻遏阳气,因此便又常见形体畏寒、四肢发冷的毛病。
用中医里的术语就是——不通则痛,痛则不通。
厨婢一脸懵懂道:“这是说我肚子里也结了冰?”
余锦年:“差、差不多罢,大概就是这个意思……总之,这个脐贴正好能够通络止痛,让你结了冰的肚子也晒晒太阳。”
厨婢听此形容,不免噗嗤一笑,神色也渐渐地放松下来了。
于是余锦年继续说道:“每次估摸着月信要来了,便敷上几天,上午敷了晚上睡觉时洗去。若是有条件呢,最好次次现炒现敷,若是实在没空儿,便每月提前做些存在小罐子里,用时重新炒热了再敷,也是一样。如此用上四五回,你这痛便会有好转了。”
厨婢听得一愣一愣的,有些不敢相信他就用了点厨间的调料,竟然做了个药出来,且这药还能治她疼了好多年的病。
不过痛经此病,仅是亡羊补牢却是不够用的,若想根治,还须从生活方式上改变,譬如寒凝胞宫型的姑娘们,就最好不要再贪食生冷之品,也尽量避免碰冷水、或者吹冷风啦!不过这些对为人奴仆的厨婢来说,都是很奢侈的一件事,故而余锦年只是简单提了一嘴,并没有多说什么。
厨婢正好奇地观察着那脐贴药糊,余锦年便又与她煮了个姜枣红糖水,还在自己腿上点了几个穴位——诸如地机、血海、三阴交,耐心教她如何按压揉捏能够减缓疼痛。
热乎乎的姜枣红糖水捧在手心里,只是这份体贴心意,就令厨婢非常感动了,她自己亲娘走得早,从没有人教导她月信是什么,来月信的时候自己迷迷糊糊的,还是跟同村的女娘们学会了这些,后来每每疼痛,也无人诉苦,更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默默忍受。
谁能想到他一个年轻小哥儿,竟然比她一个女娘还用懂月信的事儿,厨婢惊讶之余,渐渐对余锦年有了些亲近之意,也不是男女之情那般的心意,而是更觉得他像亲人……老母亲般体贴。
认真听完“老母亲”余锦年的教导,与他聊了两句别的,厨婢不禁叹道:“好阵子没与人痛快地讲话了。以前兰娘还在的时候,也时常与我们这些下人在一块儿说话,每逢年节,也属兰娘能记挂着我们。唉,兰娘那么好个人,怎么能是狸猫精呢……”
“狸、狸猫精?”余锦年好像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惊讶地眨了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