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种种,简直让人哭笑不得。
而按照他们的说法,这白袍僧就成了一位分身有术,能够飞天遁地,无所不能,能在一夜间不眠不休做完那么些善事的活菩萨。此事说到最后,食客们俱以“高僧”、“神僧”结尾,并缀一句“阿弥陀佛”以示虔诚,然后纷纷聚在一起,围观赞叹白袍神僧所赐的三五枚化煞钱,更有甚者,还将铜钱串起来挂在腰间,与人炫耀。
此种流言也能传得绘声绘色,到底还是和平头百姓们枯燥无趣的生活脱不开关系,所以但凡有些新鲜事迹,便抓住不放,茶余饭后狠狠消遣一番。此事放在他前世,那般信息爆炸的年代,怕是顷刻之间就被人们抛在脑后了。
余锦年偷偷瞄了眼他们的化煞钱,心道,若是这些人知晓他们口中的白袍神僧哗啦啦给他倒了一篮儿的钱,还不知会激动成什么样?
不过余锦年自然没这么无聊,他既没兴趣去参与传播这样装神弄鬼的不靠谱的流言,也不想做个被人嫌弃的扫兴鬼,所以每当有人跟他聊起,他便笑着“嗯嗯啊啊、是啊是啊”地点头赞同,也不多评价什么,很是上道儿。
忙完了这一波,他赶紧回到厨下,将蒸好的五香糕夹出来。
这糕蒸得火候恰时,若是余锦年晚来一会儿,锅盖上的水汽就要回浸到香糕里,则又将是一大遗憾。他闻着新出炉的米香味,哼着曲儿将五香糕切片装盘,放在一旁微微放凉一些,才端去给季鸿尝。
此时药香、米香、甜香融洽和谐,余锦年端在手里时就忍不住想咬上一口。
又因五香糕中药味多为补益之物,因此便没有准备性味清凉的粗苦绿茶,而是另烹了同样脾肾双补的大枣黑芪饮来配茶。
黑芪饮,即是用大枣一二十枚,并一两黑豆、半两黄芪,加水煎熟后,代茶饮用,能够温补气血,是专门煮给季鸿这样哪儿哪儿都亏的病秧子的。
这时黄金蛋还在锅里煮着,他腾不开手,就嘱咐清欢看着些,自己则兴冲冲地先去给季鸿送糕点。
季鸿却不知道自己在少年心中是个“哪儿哪儿都亏”的形象,他此时站在前堂门间,正与什么人说话,那人一身棕灰衣裳,打着绑脚,似乎是个日步递,一脸点头哈腰的笑模样。那递吏与季鸿在门间说了两句,季鸿便与他离开,朝着店外走去了。
日步递乃是驿站传递脚夫的一种,往上还有马递、水递、急脚递等,其中据说急脚递能够日奔四百里,不畏风雨,过如闪电。照规矩说,驿递站原只是为官府传送信件的机构,邸报手抄也是从此处流出,但如今因非战时,上头对此管理得并不严苛,这些驿递站便私下里也勾搭起当地的贵族富贾来,替他们办事跑腿,在当中吃个油水回扣。
余锦年出来找季鸿时,就见他俩在外头低头说话,那步递吏交与季鸿一份手抄,又咕咕叽叽说了一堆什么,这才收了钱笑嘻嘻地离去。
季鸿将那手抄看罢便收进袖中,转过头来,忽地瞧见站在门口的余锦年,他也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脚下迟了一步,走回来还甚是自然地抬手摸了摸余锦年的侧颈,看了眼他手中的食盘,道:“给我的?到后面去罢。”
余锦年端着五香糕与大枣黑芪饮,跟着季鸿走到后院。递吏再小,也勉强算是个吏,若不是方才瞧见递吏在季鸿跟前那唯唯诺诺的样儿,他险些要忘了,这男人可不只是个嘴叼皮冷的普通美人,乃是一位名副其实的京中贵公子,只是如今虎落平阳而已。
“我是不是不该看见?”他摸着鼻子问道。
季鸿也不回答,而是拖着少年的手将他拽来,揉在怀里抱着。
他先掰了一小块五香糕——虽说因为他与递吏说话等候的功夫,刚出锅的蒸糕已经有些发凉了,但并未影响其中软糯松绵的口感,其中更是有药香盈口。反正只要是少年亲手做的,即便是叫他寒冬腊月去嚼冰咽雪,他也甘之如饴,更何况是这样美味的糕点。
季鸿尝了一口,觉得很是不错,遂问道:“这个叫什么?”
“五香糕。”余锦年殷殷地看着他道,介绍起其中用料来,讲得头头是道,“是用参粉、白术、茯苓、雁头米制成的,又有甘草、茴香制水调味,好不好吃?”
“嗯。”季鸿淡淡地应了一声,便又随手掰下一小块来往少年口中递去,“你也尝尝。”
余锦年听话地张口,就把季鸿指间的五香糕舔进嘴里去了,软嫩的舌尖扫过季鸿微凉的指腹,惹得季鸿手指轻微一颤,眸色顷刻间浓重起来。他并未将被舔的手指收回去,而是得寸进尺地往少年口中探了一寸,指尖便碰到了那条作怪的舌头,按了按那软绵绵的小东西。
只见少年的眼睛微微眯起又忽地睁大,季鸿抓住了一只欲往他袖口里伸的手,神色愉悦地团在手心里捏了捏,半宠半溺地责备他道:“小细作,何时还学会以色诱人了?”
余锦年见“奸计”败露,咔吱一口咬住了季鸿的食指,卡在齿间磨了磨,含糊道:“那你也中计看看啊……”
也并不疼,季鸿见他气急败坏的模样,就任他在指节上留下了一圈细细发红的牙印,这才自袖中掏出那份手抄,笑着说道:“我有什么可刺探的,不过是买了一份手抄小报,留意一下京中局势罢了,不过俱是些任免迁调、赏罚礼赐之事,也没什么看头。”
小报乃是邸报的手抄翻本,此时邸报已不再是严加保密的中央机密,更像是一份在达官贵族之间传递当朝政事动向的抄纸,京中邸站抄录邸报、标价出售也不是什么秘密,许多官吏更是贪图方便,直接遣人去购买手抄来阅。只不过传抄之间有时难免会生出些纰漏,错将若有似无之事记录进去,传到末端便半真半假,不可全信。
余锦年盯着小报仔细看了看,艰难地玩起了认字游戏,他如今已认得大半常用字,只是于书写上还有些困难,毕竟认字容易写字难,生僻字则更不必提。不过这份小报上好像的确没什么大事,确实很是无聊,不过倒是有这么一桩事,还算有趣,大致意思是说贵妃有孕,天子欲立其为后,却惨遭群臣反对,最终只好不了了之了。
这些在政客们眼中象征着朝局瞬息万变的东西,在余锦年眼里却还不如今早菜价变动来得值钱,他算得上是胸无大志,人生最高级别的梦想不过是开一家医馆,收个听话乖巧的徒弟传承衣钵,所以也不愿深入分析这些字句背后有什么了不起的意义。
“这些人也真是没意思,只要不想干一件事,随便什么把柄都能拉出来当由头。”余锦年发感慨道,他说完张张嘴,暗示季鸿再给他一块糕点。
季鸿于是又掰了一块五香糕去喂他,喂完了捏捏耳朵,又怕他噎着,将原本给自己准备的黑芪茶也推给了少年:“此话何意?”
余锦年抿了一口黑芪茶,入口药香浓郁,红枣香甜,又忽然想起来这是给季鸿泡的,怎么能被自己这个身强体壮的喝掉,于是忙又推回去,指着小报上不知真假的那条,说道:“为了不让天子立贵妃为后,就说人季家小公子生病晦气,这种理由,岂不是很好笑?”
确实挺好笑的,是那群老迂腐们的风格。季鸿摇了摇头,端起黑芪茶慢慢品着,他抱着软绵绵的少年,心中却有了些思索。
郦国公季家公子病入膏肓已久,朝内郎中大夫也请了一波又一波,却仍不见好,如今已数月有余。只是他总不能一直这样不明不白地病下去,再奇诡的病都得有个结局,要么活要见人,要么死要见尸,整日躲在床榻间避不见人也不成事,早晚得有个说法的。
低头看了看仍在认真读小报的余锦年,心里又犹豫,实在是舍不得这样风平浪静的日子,他低头在少年耳缘亲了亲,心生欢爱,又不轻不重地揉捏一番。余锦年被弄得腰上发酥,嘻嘻哈哈地扭动了一阵,就栽倒在季鸿怀里,笑没劲儿了,抬着脸张着嘴,雏鸟似的叫季鸿给他喂食儿吃。
清欢出来,见两人搂搂抱抱地坐在院中,一人一口地分吃那块只有巴掌大的五香糕,吃完了,季公子作势要给年哥儿擦嘴,却冷不丁低头啄了一口年哥儿的嘴角,她顿时觉得后牙槽都被甜倒了,匆匆掠了一眼,忙红着脸低头回避。
杨财这事儿之后没几天,一碗面馆的生意反而更热闹了一些。清欢一打听,原来外头传的是,杨财是被一碗面馆的小老板给扔出去的,这些食客们遂都闻声而来,想来瞧瞧有如此好气魄的老板究竟长什么模样。
来了之后见就是个清秀俊俏的年轻后生,又不免失望,不过这小面馆的吃食倒还不错,也不枉来看这一趟热闹。
这一段插曲虽说令众人莫名其妙,却也没真给一碗面馆带来什么困扰,杨家那上梁不正下梁歪的德行,但凡是在信安县住得稍有年头的人都略知一二,这杨二爷更算是继承了他们杨家的“好色”衣钵,是深陷风月膏肓,无药可救。
说起好色,余锦年就不禁想起了之前遇到的那位姜家小少爷。
同样都是喜好美色,这杨财与之前那四处调戏人玩的姜家小少爷又不太一样。
这姜家祖上也是颇有渊源的,即便是从商,也是有文化的商;人家姜饼人虽说是个纨绔子弟,却也是稍有学识风度的纨绔子弟,调戏人是要先一搭讪、二套近乎、三送礼,然后再相邀去赏个诗看个花儿,总得先文质彬彬一番,再与你聊聊上床的事儿。
哪似那杨财杨二爷,一脸急色,毫无节制,强取豪夺,一个不成就口出成脏。
但这却也不能全怪儿子,毕竟上头有个不怎么样的老子。这杨老爷年轻时听说就是个混混痞儿,是能气得死自家老子的那种,后来在赌场里发了财,便索性就跟着赌场一起干,由此就发了家,当了赌场管事,再后来又跳出来开了自己的赌坊,如今仍然是靠着几家赌坊过营生。
这赌桌上逞凶斗狠之事时有发生,杨老爷当然得比这些赌徒更狠,也就从不在乎什么气质风度,于纳妾一事上更是荒唐得不得了,看中了便抢回去做小,所以才先后有了七房姨娘。
有了这样的老子,就是想教育不出杨财这样不成体统的儿子都难,所以杨家算是从根儿上就坏掉了,上行下效,当然也不能太要求枝叶如何美观风雅。
这么一想,余锦年觉得那姜饼人兄简直是调戏界的小可爱了。
余锦年因为想到了姜秉仁,便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小点心“姜饼人”,他正愁最近店里没什么新鲜菓子可卖,今日便灵光一闪,当即便决定做这个姜饼人来吃。
姜饼人中用到的较重要的一样东西就是姜黄粉,这玩意儿气味辛香独特,是一种天然香料,且有行气破瘀,通经止痛的功效,因此在药坊与酱料铺子里均有兜售,余锦年也不去舍近求远,直接在附近的酱料铺子里买了一罐姜黄粉。
时下铺子里又新出了一种虾子酱,颜色暗红,闻起来味道很是鲜美,飘出的香味大有盖过铺中其他酱味之势,令人垂涎,且价钱也不贵,余锦年受不住卖酱小哥“不鲜不要钱”的吆喝诱惑,亲自上前去品尝了一匙。
做虾酱也不比其他瓜酱菜齑,那可真是麻烦至极,其中至关重要的就是做酱用的虾子虾米一定得要新鲜,最好是夏末秋初的小胖虾,因这时候的虾子最是肥美,过了这个季节恐没有那个鲜味,刚出水而不过夜的小虾须仔细清洗干净,不可有杂物,若是混了小壳小蟹,做出来的虾酱颜色不好看不说,吃到口中还会有砂砾感。
讲究的还要铰去头尾,只留当中一截虾身,然后捣碎磨细来加盐发酵,而盐量的把握、发酵的气候、时间的长短也是很有讲究的。好的虾酱质感细腻粘稠,味道香纯,颜色也明艳。
余锦年曾依书上所说的法子做过几次,不是做咸了就是变臭了,很是苦恼,总掌握不好其中的要领。他尝了一口铺子里卖的虾酱,粘稠柔腻,咸淡适口,味鲜浓郁,顿时眼睛发亮,于是又很败家地买了一小坛,心里安慰自己道,这虾酱耐放,以后既可以做冷盘时蘸食,也能炒菜做酱头,买了不亏,不亏。
他正美滋滋地畅想虾酱的美味,便没有留心眼前,是故一出酱料铺子便与一人撞在了一块。
那人“哎哟”一声,听着很是凄惨,却只是干嚎不掉泪,实际上动也没动一下,反倒是余锦年被撞得一个趔趄,怀里的酱料罐子都险些摔破。
刚保护好了自己的宝贝罐子们,定睛看去,对方竟然是个胡须花白的阔老爷,生得很是肥壮,拄着一支雕满了灵芝祥云的玉头木杖。他方要与人道歉,那人竟然大叫一声,就不分青红皂白地抡杖来打。余锦年哪里知道出个门还会挨打,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遂腰腿上生生挨了五六下,偏生这人力道还不小,仿佛跟余锦年有仇,打起来跟玩儿命似的。
余锦年只当自己是遇上了脾气暴躁的,边躲边诚心诚意地道歉,好容易逃脱了木杖的袭击范围,那老头眼见打不着了,竟又生一计,干脆扔了棍儿抱住余锦年的小腿,坐在地上嗷嗷痛哭。
“……”这是他出门没翻黄历么,真是倒霉催的。
余锦年往外拔着小腿,鞋都快拔掉了也没挣脱半分。周围聚起来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好话歹话说了一箩筐,就跟石沉大海似的,一点回应都没有,他简直气得没脾气,低头道:“你,你不要哭了!我都跟你道歉了,你还要怎样?”
那老头仰起头看看,忽然自己从地上站起来了,吓了余锦年一跳。
他眯着本来就不大的浑浊眼睛,仔细盯着余锦年,倏忽又笑起来,拽着余锦年的袖子道:“四儿!好四儿,乖宝儿,不哭了,跟爹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