脉象往来流利,如珠走盘,是滑脉。
舌黄腻,口中臭甚。
余锦年把着脉,低声问男人话,姜秉仁犹自愤愤不平地念叨:“好心做了驴肝肺,他装神弄鬼地吓唬我,我管他饭吃,给他床睡,难得做了好人,你们一个个儿却这样说我。他吃了我那么多东西,简直是猪精转世!他再吃下去,我们春风得意楼都要关门大吉了!”
他回头去看余锦年,道:“你评评理,他,晚上吃了我们春风得意楼大厨亲做的六个菜!六个!结果听人说西城外有庙会,刚放下筷子就又要去庙会上吃食果子,生的熟的塞了一肚子,我说了他两句,他就吐了我一身!要不是旁边有卖新桶的,他要被人家嫌弃打死。”
余锦年点点头:“确实该吐。”
“啊?!”姜秉仁瞪眼,“你与他好,还是与我好?你怎么向着他说话!”
他谁也不跟好,当然是和自家阿鸿好,余锦年起身,摇摇头:“唉。行了,带回去好生养着罢,多陪着他出去走走,赏赏景,采采梅……”
姜秉仁见他叹息,又听他说得这般凄凉,好似人快死前的那套说辞,登时害怕了,便暂时放下了气恼,有些紧张惶恐地攥着余锦年的小臂,连珠炮弹地问道:“他是什么恶病不成?真的没救了?还……还有几天活头……”
余锦年眨了眨眼,觉得他这样担心人的模样还挺有意思的,便绷住了脸,做沉默无言状。地上那男人也配合得紧,抱着溺桶又干呕了两回,脸色惨白如纸,仿佛下一刻就要绝气了。
姜秉仁见他这模样,心中更是笃定,眼圈都红了,吸着鼻子交代道:“我、我也不是故意的。那天在童子巷,他装神弄鬼骗我回了酒楼,结果赖在我房里不走,还吃得那样多,我一生气,就在他茶里泡了点旃那叶……那老番僧说吃不死人的,至多会让人肚痛跑稀。我就想逼他走的,真的没想到是这样……”
旃那叶就是番泻叶,味苦寒,有小毒,非本土作物,是番外传来的,主要是用来泻热通便。这小毒也不如何剧烈,余锦年前世时多得是姑娘们为了保持体形,泡来做泻茶喝,无病无痛去喝它自然是伤身体的,但也不至于叫人立地成仙。
余锦年本想捉弄捉弄姜秉仁,结果却听到他老实交代出这些话,一时间有些哑口无言。而那男人更是听傻了,没想到有这种事,半张着嘴呆望着姜秉仁。
“我错了!”姜秉仁半蹲着,扑在石星身上,抬手蹭了蹭眼睛,娇生惯养的娃娃脸都拧出了一团包子褶,他诚心诚意地道,“是我作的孽,事已至此,我一定好好待你。石星,你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或者有没有什么家眷,我定会好好养着她们……”
余锦年觉得玩过火了,刚要解释,却觉小腿肚子被人拽了一把,他低头去看,原是这叫石星的男人在做鬼,那人挤眉弄眼一阵,很快栽倒在地,夸张地抽搐起来。
这演技有点浮夸啊。
余锦年都快看不下去了,姜秉仁却仍在雾中,真当石星很快就要死了,心中愧疚和后悔齐齐翻涌,懊得他抱着人小声抽泣起来:“你放心,你以后想吃什么喝什么,我都给你弄,再不说你了……”
姜秉仁自顾自地哭了会儿,就搀扶着石星起来,这时也不嫌他身上臭了,躬身将人背在肩上,转脸就要与余锦年告辞。石星趴在他背上做娇花状,出了门,迈了槛,还偷偷朝余锦年勾了勾小指头,紧接着从袖口飘忽下一筒鸽腿小笺。
余锦年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二人,半晌才想起来去捡那鸽筒。
季鸿换了衣服出来,见又哭又嚎的两人已经走了,只剩少年一个站在院子里,一副恍如隔世的模样,他将人带回房中,掖好被子问:“什么病,这样闹腾?”
“什么病?”余锦年将那只小鸽筒塞给他,扁扁嘴道,“就是纯粹吃饱了撑的!内停食积,食化酸腐,浊气上逆,自然要吐出来才舒服,这两日多走走消了食就没事了。谁知道我话还没说完,他俩就开始生离死别了。”他抬眼瞅瞅正在看小笺的男人,好奇道,“是不是你的人?上面写了什么?”
“嗯。表身份的信而已。”季鸿笑了下,也不避讳,直接将小笺给余锦年看了——余锦年瞧上头画着几个符号,他也不懂,想来可能是他们家约定俗成的什么暗号罢——他继续说,“是二哥创的一种游戏,文绉绉的,我年纪小没能学会,二哥闲着无聊常与他那些侍卫们一起顽。所以一见这符号,便知他是二哥的人了。”
余锦年道:“好像叫石星。”
季鸿点头:“石星是二哥手底下最闹的一个,年纪比别的侍卫小,鬼主意多,整日想着法子捉弄其他人玩儿,我自不必说,就连二哥都难逃他的魔掌。且很有一套哄人的法子,常常是前一天还被二哥追打,第二天就又与二哥称兄道弟、喝酒下棋去了。”
“哎呀……”余锦年往季鸿怀里拱了拱,笑嘻嘻道,“那姜饼人可就惨啦!真是不是不报,是时候未到啊,老天要来收他呀!”
季鸿捏住他耳尖:“你这般幸灾乐祸,怕不怕有人来收你?”
余锦年虫似的扭了扭腰,嘚瑟道:“我才不怕,我只管收你就行了!”
姜小少爷来之前,他俩本就在床上闹的,这会儿虽然兴致不高了,却也惯好黏在一起亲亲摸摸,但好在季鸿在某件事上只通了一窍,就连这一窍还是余锦年带着他打通的,余锦年虽并非此道中人,但胜在有职业优势,比季鸿懂得还略多些,只是不说罢了,而且最重要的是……他怕疼。
他脑子里胡思乱想,却被人按住了手,贴在耳边问:“要不要量量,有没有六寸?”
到底有没有六寸,他根本没量过,说什么“六寸”只是气气姜秉仁而已,只是他嘴上却不肯讨饶,硬是把姜小少爷那句荒唐话抬出来给自己撑场面:“有什么好炫耀的,人家十二寸呢,能缠在手上当手钏,你的行么?”
季鸿被逗笑了,也不跟他抬杠,顺着他的话说道:“六寸你还拿不过来呢,就肖想人家的十二寸了?”
自然是不敢肖想的,六寸就够他拿捏的了。
——
一碗面馆屯了不少的羊件儿,即便冬至日已过,食馆里仍在卖羊汤,又并些红焖的、孜炝的羊肉羊血,还有新鲜热烫的宽带羊面、味美汁浓的羊肉甘荀饺子,只差开个全羊宴出来
因为一碗面馆屯了不少的羊件儿,即便冬至日已过,食馆里仍在卖羊汤,又并些红焖的、孜炝的羊肉羊血,冷拌羊杂,还有新鲜热烫的宽带羊面、味美汁浓的羊肉甘荀饺子,只差开个全羊宴出来了。
一碗面馆总不按常理出牌,除却几道一年四季都做得的驻店小菜以外,当日是何菜色皆要看老板心情,你今儿个吃得好,明日再来,未必能吃44" 医食无忧[穿越]43" > 上一页 46 页, 上同样的菜,这店开得着实叫一个放荡不羁。但人家店里又确实有本事,即便这样胡来,也还是有大把的回头客赏脸。
余锦年在后厨调了食客点的几份羊杂肉,闲了下来便做起了药丸。
药是神曲、山楂、莱菔子,陈皮、茯苓和半夏,并入了炒谷芽,是最常见的一个方子,叫保和丸,专治食积的。方里山楂治肉积,谷芽治米积,莱菔子治面积,陈皮半夏又能理气止呕,总之是各有各的好处。他想着虽说石星身形健壮,应当很快就能自愈,但呕吐吞酸的滋味不好受,更何况他还是季鸿的人,以后少不免要为季鸿出力,还是做些药丸送过去比较妥当。
保和丸用蜜和丸不妥,过于滋腻,便直接用清水点丸,用竹匾子扫上配制打磨细致的药粉,一点点地摇晃成豆粒大的小水丸,这考得是臂力和经验,看着容易,真做起来却不那么轻松。前世因有了各色机器,人在当中便没了什么作用,如今余锦年亲力亲为,终于体会到其中的艰难。
他一边感怀各类先进设备,一边苦哈哈地晃着竹匾,千辛万苦地制了许多大小不一的小水丸出来,做好后也懒得抛光,扫上层干药粉,直接晾晒在房檐底下阴干起来。
余锦年是想尽快给姜秉仁送去的,结果刚出了一碗面馆,发现街上拥了许多拍手欢叫的小孩子,三三两两地聚在一块奔跑,他为了躲避往旁边让了让,却又迎头撞上一个兴冲冲的布衣伙计。
紧接着便听后头一声锣响,一队扎着红布腰绳的脚夫抬着火红的箱奁从巷道里转出来,一个衣着玫红绣缝鸳鸯的媒姐儿,前前后后张罗吆喝着,叫“小心点儿,莫摔着”,这媒姐儿讲究得很,哪里敲锣,哪里分糖,哪里须得直着走侧着拐,吩咐得一丝不苟。
余锦年叫着被他撞了的那伙计,问道:“谁家娶亲?”
伙计嘴里含着块分得的饴果子,半腮鼓着似田蛙一般,高高兴兴地说:“是城西严家!定亲,扯聘礼,哎呀呀,可真是风光!这少说也有十几个箱子,都压得那脚夫抬不起肩膀了!”
他说着也塞给余锦年一块饴果子,叫他沾沾喜气,生意也能更红火。
“不过可惜了啊!”一个卖核桃的婶娘挤过来看热闹。
“这话是怎么说的?”那伙计问。
这七巧八邻的闲话就属她们听得多,哪家生了闺女哪家诞了公子,比人家亲娘都清楚,那婶娘低声道:“不扯谎,婶子我也给人说过几次媒,在城南也有些名气。那严家小姐啊,端的是品貌俱佳,端庄大方,头上又有两个做官的父兄,这也不知怎的,却把家里女娘配给了个商户。”她掰着两块核桃肉往嘴里填去,啧啧摇头,“听说还不是本地的,远得很,滇州府来的。严家小姐要是嫁去了滇州,还不知能磋磨几年,受不受得了那穷乡僻壤的苦……”
那伙计沾起婶娘便宜,借着说话的功夫吃起人家的核桃来:“可是真的啊,他家里怎么这么狠心?前两年不是还说非官家不嫁的么?”
“这谁知道啊,他们大户人家的事儿——”婶娘一低头,见自家兜贩的篮子里核桃少了一大把,顿时跳起来去打那伙计,“嘿你这小不死的,怎得吃婶子我这么多核桃!拿钱来!”
两人打着打着闹远了,后边儿余锦年没再去听,心中却惊喜万状。旁人不知其中缘由,他却是知道的——严玉姚如何死去活来才得着今天这个结果;那严荣又是如何刻板守旧,才能松了口,让这对有情人终成眷属;曹诺忠情多年,今天终于得偿所愿。
他春风得意楼也不去了,掉头跑回了自家面馆,冲进了门,见季鸿坐在井边洗菜,整个人在太阳底下闪得发光,遂一把扑栽了上去,惊得季鸿险些栽到井中,他挂在人背上道:“阿鸿阿鸿,你猜外头在做什么?”
“猜不到,做什么?”季鸿笑着。
“曹公子去下聘啦!”余锦年手舞足蹈道,“五小姐要嫁他啦!”
季鸿堪堪能撑住他在自己背上乱扭,又被少年拽着肩膀晃得头昏脑涨,他只好将人揪下来,按在腿上老实坐着,无奈道:“别人嫁娶,怎的你这般高兴?”
余锦年被他箍在怀里动弹不得,就坏心眼地在低头他脖子上咬了一口,哼道:“我为他们高兴,不行吗?你若再不放开我,我就再咬一口。”
季鸿怕他闹腾起来打翻水盆,终于将人松了一松,是时清欢进来,余锦年还没起来,屁股正挨着人家的大腿耍横,看得清欢一个小女娘捂着眼大叫:“光天化日呢!”
余锦年羞她道:“你光天化日还偷摸人家段明的腿呢,我都瞧见了。”
清欢捡起盆里一片洗好的菜叶,气急败坏地扔余锦年:“许你摸,不许我摸?快起来,严府要做席,来了个婆子,要请你去操持呢!”
余锦年与季鸿相对着看了看。
……
严府办的是家宴,常的来说,这种家宴多是请家厨来做,和口味,也更亲络,却也不知严荣怎么盘算的,请了向来与他合不拢的余锦年来操席,来传话的婆子说,既是想叫余老板做厨,也是想与余老板一块吃个饭。
家宴没那么多规矩,余锦年也想去恭贺严玉姚,答应得爽快,收拾了些东西就跟季鸿一起,与那传话婆子去了严家。
菜出得不慢,很快摆满了一桌子,还凑出了一个福禄寿喜的好意头,余锦年做好菜去往前厅,途径一间耳房,见严玉姚站在门外,她眼睛已好了,手里端着茶盘。他上去打招呼,恭喜的话还没出口,就听到耳房里面传出一阵争吵声。
“那仓部郎我以他是个正人君子,才与小妹牵了这线,谁知他才一听说姚儿大病一场,有恐伤了身底子,就迫不及待地飞鸽传书来退亲。这信倒说得冠冕堂皇,如何配不上姚儿云云,事却做绝了!”是严家校书郎怒不可遏的声音,却不知对面与他争执的那个人是谁,“我们姚儿要才有才,要貌有貌,何愁嫁不得如意郎君,做什么上赶着去巴结人家!”
对面那人开口,声音苍苍老矣,似手里还拄着根拐杖,笃笃地锤着地面:“姚儿退了两次亲,你叫外面人怎么看我们严家!让你父亲在京中怎么做人!这亲,无论如何都得结成,你速速给人回信,我们姚儿身体康健得很!”
严荣低声道:“恕孙儿不孝。这信孙儿自然会回,但却是要与他一拍两散。今日孙儿已收了曹家的聘礼,择日就把姚儿嫁到滇州府去。”
严老太太惊诧:“你说什么?个不孝子,你再说一遍!”
“再说几次都无妨。”严荣鼓起气说,“孙儿自问恪守礼法,顺天地君亲师,顺礼法经典仪,从来没做过一件顺着自己心意来的事。今天我就要为姚儿做上一件。祖母责怪也好,父亲打骂也罢,今日孙儿就要为小妹谋一件幸福,倘若她日后悔恨,也自会叫她来悔恨我。孙儿无德无能,但这件事,定要为小妹做主。”